陈颂禾本来是装的,然而昏昏沉沉中竟真的熟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她闻见一缕药香,混着屋内的热流时不时钻进鼻息。

    “没什么大碍……许是累着了……睡一觉便好了……”

    “有劳院使……”

    床榻边有人来回走动,有人轻声说话,陈颂禾听见“院使”二字,费力地睁开了眼。

    身旁有人按住陈颂禾的肩膀:“陈小姐,您身子还虚弱着,切不可乱动。”这只手很用力,陈颂禾毫无防备,又意识模糊,还真未挣脱住,被那人一把拉倒在床榻上。

    她侧目望去,是跟着华珉的那个叫盈冬的侍女。

    “小将军不必忧心,府上已递了消息,您身子也无大碍,晚些时候便能出宫了。”慕笙提着药箱,摸了一把白花花的胡子,宽慰道:“将军日日习武,身子结实,生起病来也定比常人好得快些。”

    陈颂禾闻言落寞一笑,做悲切难言状,凄凄然道:“不瞒老院使,这小病小灾的,我自是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一隐疾……”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时用余光瞟着盈冬,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清。

    慕笙在这宫里宫外行医数十年,什么眼色没见过?什么重疾没治过?陈颂禾救过慕海月,说到底于他慕家有恩。被四公主召来看诊时,他细细把过她的脉象,平稳有力,振动自如,怎么看也不像有什么隐疾。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勾着腰朝盈冬道:“盈冬姑娘,可否请你先屋外候着,有些隐疾于姑娘家而言似也有些难以启齿,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啊。”

    盈冬讶然,她快速地瞧了一眼将头蒙在被子里的陈颂禾,没多想就点了点头。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时,慕笙这才拖了长音慢悠悠道:“说吧陈小姐,您有何‘隐疾’呀?”他来回捋着胡子,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像是看透一切的圣人般云淡风轻。

    陈颂禾见他口气揶揄,也猜到自己的小把戏已被识破,她不好意思地低笑一声:“院使慧眼,非我有隐疾,是——我一位友人,不小心中了扼天仙,您可有根解之法?”

    “扼天仙!”慕笙不由瞪大眼:“这毒来自北狄大荒之地,罕见异常,您那位友人怎会……”

    陈颂禾咽了咽口水,她的心头再次浮起浓厚的愧意,连带着声音也哽咽起来。

    “是我的错,所以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好,只要有法子,我便一定要为他寻到。”

    慕良目光沉静,好半晌才道:“法子确实是有,解毒药材倒也近在眼前,只是……”他叹气:“药引为胡国海参种,举国只有一副,不久前还收在国库里。这药材名贵异常,还是当年太祖还在世时胡国朝贡所献,可现下已由先帝做主赏给礼部方大人了。”

    慕良顿了顿,瞥见陈颂禾越来越凝重的神色,斟酌道:“您若是能得了这副药材,我再教授用法,眼下,是没别的法子了。”

    “方蔚贤?”

    陈颂禾垂首思索了片刻,有些头疼。她与方蔚贤算不上熟识,况且上回在花神节灯会之上,已经被他送了个人情,这下可怎么好意思再上门讨要这么名贵的药材呢?

    盈冬守在外头,不多时便见慕笙走了出来,她福身送完了人,便转身回了屋中。

    “陈小姐,您府上来人已至归德门,您该走了。”

    陈颂禾应声撑起上半身,轻声道:“有劳了。”

    华珉听说陈颂禾要走了,轻声细语地朝着幽暗的正殿行礼道:“母妃,珉儿下次再来看您。”

    暗处无人回话,华珉叹了口气,转身踏出宫阶。

    待瞧着人走远了,盈歌才忧心道:“您明知郁殿下的事与珉殿下无关,何苦连着她也一道怨呢。”她打开华珉送来的食盒,看了两眼又苦口婆心地劝:“珉殿下是个有心的,又宽厚温良,送的吃食全是您爱吃的,可见人家心里可是全心全意地念着您,盼着您好呢!”

    她自顾自说了半刻,却猛地被一声冷笑打断。

    角落处端坐着一华裳女子,发髻未梳,不施粉黛,可还是能一眼瞧出那副张扬的美貌。她冷笑几声,目光森然,狠声说:“她对我再好又有何用?她能为了我去杀了华鸢和洛明雪那两个贱人吗?嗯?”

    林太妃赤着足走了几步,一把拂倒桌上精致的食盒,香气扑鼻的各类菜色洒落一地,白玉瓷碟发出清脆的碎响。

    盈歌脸色一变,不急着收拾残渣,却快步将屋门合上。

    “娘娘慎言!”

    “慎言?哼,若不是那两个贱人,我的郁儿怎么会…怎么会!”

    林太妃近乎疯魔地吼着,她连华郁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便收到噩耗说人没了。

    陈颂禾离开锦绣宫时,并没有见到主人林太妃,本想着去请安,可却被华珉制止:“母妃还病着,见不得人。”陈颂禾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确实也得避着人快些出宫,免得多生口舌是非,被女帝发现后再冠她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她沿着小路一路低头疾行,她走得小心,不想却迎面撞上两个人。

    苏沉舟没想到会在这又碰见陈颂禾,他蹙了蹙眉不知该不该开口,因为眼前的少女一副寻常宫女的打扮,俨然一副不愿被认出来的样子。可嘴动的比脑子快:“你怎么在这?”

    宋淮远没有细看这个小宫女,只诧异地扬眉:“你们认识?”

    稀奇,真是稀奇,堂堂大将军怎么会认得一个普通的小宫女?况且这小宫女还长得平平无奇……他侧目打量着陈颂禾,默默在心里改了口,好吧,还是有些姿色的。

    坏心眼儿起来了,宋淮远夸张道:“呦!沉舟,这位莫不是你的——”

    苏沉舟不理会宋淮远,只盯着陈颂禾等她回话。

    没想到这么偏的路也有人走,陈颂禾直呼“倒霉”。可既然被认出来了,她只得直起腰壮大胆子道理直气壮道:“咳咳,我是被四殿下带进来的,现下事儿办完了,就要出宫去了。”

    宋淮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四殿下?怎么又与四殿下扯上了干系?他这才正眼仔仔细细地去瞧陈颂禾,越看越眼熟,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陈将军家的——你叫——”

    陈颂禾打断他:“颂禾拜见世子。”

    她咬咬牙,觉得棘手,一个苏沉舟就够难糊弄的了,现在又多了个宋淮远。

    其实她在见到宋淮远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上京城内为数不多顶着异姓王世子身份却还在六部任高职的世家子弟,年纪轻轻却似断案老吏,面如弥勒心似恶鬼,博古通今卓尔不群,常年蝉联上京贵女想嫁榜第一位……当然这些都是听流觞说的。

    “对对对,”宋淮远收起坏笑,正经道:“颂禾小将军,本世子对你可印象颇深呐!”

    陈颂禾不想与他们俩过多周旋,打着哈哈道:“能得世子青眼是颂禾的福分,时候不早了,臣女赶着出宫,不然宫门该下钥了。”

    苏沉舟还想再问几句,宋淮远已然接过了话头:“是啊。”他装模作样地抬眼瞧了瞧天色:“不早了,是不早了,沉舟,我们也该回去了。”

    “不如一道!”宋淮远笑眯眯地拍了拍苏沉舟的肩,对陈颂禾道:“三人一路也好有个伴。”

    鬼扯。

    陈颂禾的目光稍稍冷了下来,说什么结伴,她看明明是对她心有怀疑,想监视她吧。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宋淮远此举明摆着是把她驾得高高的,再冷不丁从高处扔下来。

    理亏但强势,这是陈颂禾的“优点”。若是换作一般人,早顺水推舟下了,毕竟自己一没杀人放火二没通敌叛国,平白无故地怕他做什么。

    可陈颂禾偏不,她面无表情地在宋淮远堆笑的俊脸和苏沉舟的银制作面具上划过,幽幽地叹了口气:“哎。是颂禾的不该,若世子不信,大可沿着此路亲去锦绣宫找四殿下对质,方能证明臣女清白。可若是要世子跟着我一路监视,恐怕会误了世子和苏将军的要事……”她假装面露为难:“既如此,世子便与臣女一道吧,只要世子不怕宫人们说闲话便好。”

    话音落下,她也不管两人什么反应,径直就穿了过去。

    目的从未被人如此直接地拆穿过,宋淮远微微呆滞了一时半刻,而后转头去问苏沉舟:“她呛我?激将法?”

    苏沉舟“嗯”了一声,抬脚朝相反的一面走去。宋淮远面露不解地跟上去:“她真的在呛我?”

    陈颂禾佯装轻松地走了老远,见两人确实没有跟上来,这才吐出一口气,重新勾下腰低调地向宫门走去。

    陈颂禾顺利地出了宫,城墙外,有人早已候在不远处。

    她走近一瞧,脑袋顿时缩进了脖子里。

    “阿颂,怎么回事!”

    陈筹办完差事刚一回府,就收到四公主派人送的信,说是自家女儿淋了雨生了病,正宿在锦绣宫里。

    除了对陈颂禾的心疼之外,更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自肚子里升腾上来。

    锦绣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三公主生母林贵妃的居所!陈家当初乃是长公主一党,就算是现在,已是华鸢当政,也不能保证林太妃没有生出异心。陈颂禾怎么敢与四公主走近,与锦绣宫走近?

    陈筹越想越气,可见到陈颂禾之后,本想斥责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一开口就成了:“你,哎,上马吧!”

    陈颂禾也知道自己此举莽撞,可也实在是没有好法子了,又意外听闻林太妃近来一直在养病,加上华珉素来贤德的美名,自觉不会出事,这才敢铤而走险。可一出宫门见到陈筹的怒容,她便才开始后悔。

    “跪下!”

    陈府正堂内,梁玉涵冷脸吐出两个字,严厉又肃然。

    陈颂禾咬咬唇,也不作辩解,撩开衣袍便结结实实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陈颂禾,你可知错?”她柳眉倒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可音调却在微微颤抖。陈颂禾听出娘亲怒气中暗含的一丝后怕,也心疼起来:“阿颂知错。”

    梁玉涵素来是个急脾气,她听着这话,一把将手中的帕子砸在陈颂禾脸上:“你,你,你,”她喘着粗气,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陈筹忙凑上去拍了拍夫人瘦削的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他在孩子面前向来是慈父的角色,可这一回,他不得不与梁玉涵站在一边儿。

    “阿颂,你可知道,我们陈家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

    陈颂禾自知理亏,并不敢搭腔。

    “你过来。”沉默片刻,陈筹吩咐道。

    陈颂禾听罢,低眉顺眼地用膝盖挪着身子,一寸一寸向主位靠近。

    “前朝与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看似风平浪静可实则波涛暗涌,苏家倒了还有林家,林家倒了也还有李家王家孙家,女帝继位不易,内政不稳外敌仍在。你今日虽只是去锦绣宫养病,可落在有心人眼中那便是肆意勾结意图谋反!难道你想让我们陈家步苏家的后尘吗?”

    陈筹见她如此温驯,咽下心疼,柔声说:“我知你心有沟壑,内藏山川湖海,可我与你母亲将你护了这么久,也不过是想让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为你求个安稳快意的后半生罢了。”

    梁玉涵一直沉默不语,再抬起头已是满面的泪水,她哽咽道:“阿颂,我们也只剩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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