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深处有一云雾缭绕之地,远离尘烟、人迹寥寥,天将明时会有鸡叫长鸣,一涓细流缓缓顺着地势流经村庄,清澈见底、鱼群畅游。

    天气不爽,李应山提着长弓就要往外迈,孙氏见状叫住他:“相公,外头落雨了,披上蓑衣吧。”

    她的肚子很大了,艰难地扶着腰去够挂在墙面上的大蓑衣,心中略有些焦急。

    李应山见孙氏极缓慢地向他挪动,忙返身回了屋中将她一把接住。

    “你一个有身子的人,何苦要往外跑,我自己来便是。”

    孙氏将蓑衣递到他手中,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柔柔笑道:“不碍事,许是要临盆了,小家伙近来都乖得很。”她眸中柔情似水,面色虽有些憔悴,可精气神还是足的。

    李应山瞧了她半晌,微微叹了口气:“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孙氏听罢摇摇头,她按了按丈夫的手心,悉心宽慰道:“我知你不得已,说到底,若不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你必不会背弃先帝投靠三公主。”她的睫毛轻轻扫过李应山长满胡渣的脸,有些怜惜地抚了上去。

    “先帝猝然崩逝,你本就痛苦不堪,就别再说这些了。待孩子出世了,我们一家人替先帝守灵三年,便寻个世外桃源,再无人打扰,好吗?”

    “嗯……”李应山握住孙氏的手:“我都听你的。”

    这是一个极小的村庄,村中只有十多户人家,皆以打猎为生。

    当初京师动乱,李应山不愿背主,辜负皇恩,可也不能弃妻儿不顾,只得假意应承华郁替她谋反,在祸起之时趁乱救出孙氏。

    事成之后他本欲返回皇城救驾,却意外得知宫中祸乱已平,自知无颜面圣,他便索性带着妻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奈何上京戒严,寻常人没有文牒不得随意出入,二人只好隐藏在邙山脚下云深之处,避不见人,惶惶度日。

    躲了数月,眼见着孙氏临盆之期将至,李应山便日日外出猎些野味给孙氏补补身子,今日也不例外。

    他背起粗制滥造的弓,安抚好孙氏便踏入绵绵细雨之中。

    邙山地大物博,豺狼虎豹共存,地势险象环生,虽是凶险无比但实在物产丰富。李应山凭着一身扎实的武艺和一手并不算精熟的弓道,在山间混迹数月,也算是对邙山彻彻底底有了了解。

    雨势逼人,他把着草帽在雨丝中缓行,穿着草鞋的脚一深一浅地踩在泥泞之中,很快便湿透了。

    也是有些愁人了,雨不见停,山中的野物皆在暗处避雨,今日怕是要空手而归。

    李应山犹疑片刻,转道去了河边。野味猎不到,抓些鱼回去炖汤也好。

    这般想着,他便朝河边走去。

    小径空无一人,李应山踽踽独行,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依稀车马跺地的声音,他微微一惊,竟下意识地闪身翻下树丛。

    自从他们夫妇二人隐居邙山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城中来的马车,此时乍一听,他不由疑心是自己的行踪被皇宫里那位发现了。

    幸运的是,那驾马车赶的很快,车轱辘碾过泥沙,转眼消失在李应山的视线中。

    他费力攀上小径,本想一走了之,可转念又觉得不太放心,于是大踏步跟了上去。这条小径是一条单路,并没有岔路口,路的尽头是邙山的后山脚,所以追起来很容易。

    山林间的雨扑簌簌落下,打在蓑衣和草帽沿上,又顺着纹路淌进皮肤里,有些刺骨。

    在金吾卫领兵数年,又在山野间混迹了几个月,李应山的身型已然锻炼得结实,一双脚快得生风,没多久便见着了那驾马车。

    马车正稳稳当当停在山脚下,马儿站在雨中,呼出一口浊气。

    李应山憋住一口气,挪到马车的尾部。车内静悄悄的,像是已经没了人。

    他直觉有异,刚要撩开马车帘,目光却蓦地落在泥地里。

    虽是有些脏了,可他还是清楚地瞧见,乌黑的泥泞中,有什么东西混在其中,清澈又光滑,甚至在雨雾中微微发着亮。

    他谨慎地四下瞧了两眼,见无人注意,极快地出手将那东西捡起来。

    雨团子淅淅沥沥,蓑衣无用,李应山很快便湿透了。这物什上还沾着血,他抹了把脸,躲在树丛后,借着雨水将手中捡到的东西洗净,这才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块质地上乘的木筏,一面刻花,一面摹字,像是世家大族女子用的东西。表面丝滑又柔软,一瞧便知平日里养护极好,想来对主人很重要。

    李应山的指腹在木筏的两面来回摩挲,天色昏沉,却也不妨碍他看清那朵雏菊和“陈颂禾”三字。

    陈颂禾此人,他是知道的。巾帼枭雄,虽败犹荣。

    难道是陈颂禾出事了???

    李应山心底一沉。

    两人并不熟识,可李应山却与她的父亲陈筹私交不浅,甚至曾经被陈筹救过一命。哪怕是为了偿还这救命之恩,他的女儿他也不能不救。

    雨声轰鸣,空空荡荡的邙山矗立眼前,他捏着那花筏隐在雨幕中,身子竟有些发抖。

    孤身一人进入邙山救人?还是将花筏送去陈家?

    若选前者,他势单力薄,对方却不知人器几何,贸然上前恐怕打草惊蛇,一个不小心自己也会折在那里。

    若选后者,他要冒着被上京的官兵搜捕的危险,可成功了却能将陈府中人引到邙山,多人搜救事半功倍。

    大雨滂沱,李应山的心在急剧动摇,可没时间再犹豫了,他抓紧手中的弓弦,迈步进了山。

    刚走没两步,山前却传来马车疾驰而去的声音,他不由一慌。

    眼下事情逐渐变得不明朗起来,此时山洪倾泄,山势崎岖,进山并不是明智之举。妻子还在等他回家,他兀自安慰自己,也许这花筏只是意外落下,并无其他含义呢?

    这般想着,他稍稍愣住片刻,返身又向山下走去。

    车马已经远去,碾过的泥水印子很快被大雨冲刷了个干净。

    李应山在湍急的河心抓了几条不小的鱼,朝后背的篓子里一丢便往家中赶去。

    孙氏正倚在门前观雨,见李应山回来,忙回屋取了干布替他擦身。

    “哇,好大的鱼。”孙氏露出笑颜,对李应山道:“相公,你辛苦了。”

    然而李应山却不答话,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孙氏顿了顿,轻声问:“怎么了?”

    李应山沉默片刻,忽而将背篓丢下,一瞬间钻进雨里,口中道:“夫人,等我回来!”

    “诶——”孙氏抬了抬手还想问些什么,李应山却已跑远了。

    雨打廊檐,瞬间在门槛上砸出一朵水花。

    天色黯淡得过分,李应山在漫漫雨丝中疾行。邙山地处偏远,即便他已加快了脚步,到达城中之时也已是黑夜。

    不知为何,陈府的大门紧闭着,府中悄然无声,全然不像是主人家遭了难的样子。

    他微微舒了一口气,心道果真是自己多想了。

    打更人正倚在巷子口歇息,李应山摸出一小块碎银给他,又将花筏给了他,交代几句后便一刻不停地赶回家中。此地不宜久留,若是他在城中被捕便糟了。

    黑夜可怖,他甩了甩身上的雨露,脚步乍然间轻快许多。

    临近邙山,本已平静的苍穹又砸下雨珠子来,李应山在暴雨中缓行,身边突然窜出一匹快马。

    马蹄子重重踏在泥泞之中,霎那间砸出无数泥点子。他惊愕地抬起头,只见一匹骏马飞快地擦过衣角,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邙山很少有人往来,他隐隐觉得此人定与花筏有关,说不定就是来找那陈颂禾的。

    这般想着,他再次跟了上去。

    山路曲折难行,他脚下酸痛,可目光仍然不离前方那同样披着蓑衣摇摇晃晃的身影。

    夜雨息,狂风散。微云去,月色出。

    一声清晰的狼叫彻底使李应山清醒过来,他立刻攀上树杈,屏息凝神注视前方的洞口。

    那人也听见了,很聪明地飞身纵上树的高处。只是,他的脚步虚浮不稳,身型摇晃,怎么瞧都像是会随时跌落的样子。

    李应山一面注视狼群,一面又向上爬了爬,找了个视野极好的位置,紧盯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他看见那人跌跌撞撞地跟着狼群,跌跌撞撞地从树干上救下一人,跌跌撞撞地跟狼群搏斗,直到看见她将身上的蓑衣扯下,李应山才意识到,这人竟是陈颂禾。

    那么,被她救下的人到底是……?

    可没时间供他细细思索了,眼看着众狼又要攀咬上去,他急忙掏出火折子将箭靶子头点燃,而后直直射出!

    清浅的月色落在树缝下,狼群受惊四散而逃,他这才看清倒在地上毫无血色之人竟是承恩侯洛云止。

    他有些不敢置信,洛云止乃当今太后亲眷,也算是半个皇亲贵胄,可承恩侯府向来与朝政并无半分联系,照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仇家,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夜风冷冷钻过肌肤,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何那时没有追进邙山,也许还能救下一条人命。

    他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看着陈颂禾一瘸一拐地将洛云止背下了山,才缓慢地往家中赶去。

    雨又倾盆,李应山的心情有些沉重。不远处的小村庄只有一户人家亮起微光,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家。

    他的脚步不由加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抱一抱她柔软的温暖的身躯,迫不及待地想要对他们的孩子轻声道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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