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掩好衣物,语气生硬:“你这招是——”

    “对不住!”陈颂禾忙将他打断,急急解释:“我瞧一个时辰快到了,一时心急便……下手重了些。”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垂眸望着地面,见男人许久不应声,她只得心虚地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就要离开。

    “等一下。”哪知男人开了口:“不来拜见师父?”

    “师父?”陈颂禾猛然回头,不可置信道:“可是,一个时辰之内我并没有击中你。”

    男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是说过,若是你在一个时辰之内击中我,我便收你为徒。”他顿了顿,续道:“可是我没有说过,击不中便不收啊!”

    这话像无声惊雷轰然砸下,陈颂禾缓慢地理解着,忽然抬眸问:“为何?”

    照理来说,她该立刻应下这意外之喜才是,可是可怜的自尊不允许她这么做。

    男人敛起笑,扯了扯嘴角反问:“你说什么?”

    “为何,你还愿意收我为徒?”陈颂禾一字一句地问。

    语毕,又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是不是荼磨……殿下。”

    猜中了。

    男人略有些惊讶地挑挑眉,想起自己的爱徒第一次为了别人求他的样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师父,她这人性子素来倔强,自己认定好的事万万不会轻易更改,所以她不愿依靠任何人,也很少能付出真心的信任,总是将自己包裹在厚重的壳子里,壳子上长满尖锐的长刺,那刺又长又硬,往往连她自己也一并受了伤。若是她知道是我让您收她为徒,她绝不会答应……所以,劳您费心了。”

    少年皇子语气低沉,往日里桀骜又明亮的双眸那刻竟布满难以言喻的风霜,也许,他透过她,瞧见了曾经的自己。

    虽说这份心意是他求来的,理当该由他自己说出去。可是,他这个娇纵的弟子啊,那么高傲的少年人……怎么会愿意将这份情宣之于口,来得到感动或愧疚呢?

    相识短短两日,可男人瞧得分明,陈颂禾对荼磨也并不是毫无感情。

    想到这儿,男人勾了勾唇,装作为难一般地张了张口,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嘴,兀自表演了一番纠结与懊恼的思想斗争大戏,这才缓缓地说:“可是荼儿他——他不让为师说啊!”

    抱歉了荼儿。

    人长了嘴,就要学会与人言;生了耳,就要听他人辩驳。若不如此,人与人之间怎能跨过重重山碍。

    就当是为师任性妄为一回。

    男人对荼磨的所有过往都了如指掌,听了他的话,也明白陈颂禾如今身处怎样的险境与痛苦之中。若是她拒绝拜师,他也许会佩服这个小小女娃的气性,可是,光有气性是难成大事的……

    果然是荼磨!陈颂禾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

    她感念荼磨,可这样私心的帮助,她陈颂禾不需要!她要靠自己的实力赢得应当之物。

    沉默片刻,她问:“不知高人如何称呼?”

    她没有叫师父。

    男人闻言轻咳两声:“在下江楼,数年前的江湖上曾广泛流传过我的大名,见过我的人都叫我一声江大侠。小丫头,你不必与我客气,日后便同荼儿一般唤我师父便好!”

    陈颂禾颔首握拳:“江大侠。”

    “嗯嗯嗯,嗯?”

    江楼蹙眉嚷嚷:“不是让你唤我师父吗!怎么,你不愿?”

    “不愿。”陈颂禾毫不犹豫。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望了一眼江楼袖中上弦月的位置,肃然道:“明日我还会再来的,等哪一日我真的伤到了您,届时再堂堂正正收我为徒不迟。”

    说罢,她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竹林。

    “喂!”江楼被她气到失语:“你知道有多少习武之人哭着求着要拜我为师吗?这个倔丫头!跟荼儿真是一个德性!”

    他下意识想伸手摸摸胡子,摸了个空才想起脸上还戴着荼磨的面皮,江楼无言地捏了捏拳,一把将面皮扯下,灰白的胡须都被气得抖了三抖。

    面皮下的脸,赫然正是莫离国的黑袍国师。

    ……

    陈颂禾伤的不轻不重,她走了一会儿,在原地站定,热风滚烫擦过脸颊,她的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烦躁。

    拜师不成,上弦月也丢了,陈颂禾觉得自己很没脸面……可她就是因为太在乎脸面,才拒绝了江楼。

    可是脸面——脸面又算个屁!

    陈颂禾想了想,从怀中掏出花筏,仰面望天轻轻道:“阿止,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这样好了,我将花筏抛出,若是花面,我便打道回府,来日再努力争下拜师一事;若是字面,我便立刻回去找江大侠,求他收下我,可好?”

    她自顾自说完,握着花筏对天拜了三拜,而后用力将它向上一抛!

    花筏受力高速飞上了半空,凌空翻转数圈后掉落在地。

    陈颂禾吐了口气,缓缓朝花筏走去。

    “陈颂禾”三个字安静地出现在眼前。

    她望着这三个字,莫名有些难过,鼻头微微酸涩,她忍住哭腔,低声道:“阿止,莫急,等着我……”

    陈颂禾将花筏重新塞进兜里,头也不回地往回赶去。

    “江大侠,我改主意了,求您收我为徒吧!”

    她的声音很大跑得很快,豁然间惊飞一圈林鸟,仿佛方才受伤的不是她。

    江楼才刚刚扯下面皮就被陈颂禾撞了个正着,又听见陈颂禾要了命般的嘶吼,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人眨巴着眼睛对视,良久,江楼道:“既然被你瞧见了,我也不便隐瞒。如你所见,这便是我的真面目,你可还满意?”

    陈颂禾在宫中与各国使臣都打过照面,自然是认得眼前毛发花白却身形挺拔、肌肉结实的男人分明就是莫离的国师!只是之前一直罩在黑袍之下,却不想是这样一位奇特的美男子。

    她结结巴巴道:“满、满意。”

    说江楼年老,可他精神矍铄、肌肤光滑;说他年轻,可他又头发花白、长胡坠地。

    陈颂禾傻眼看着他,直到被江楼一个石子打在膝上,她才吃痛跪下。

    “还不快叫师父。”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陈颂禾仰起脸,朝江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明眸皓齿、单纯无暇,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孤身披甲,无畏地像战士。

    江楼满意地点点头,他伸出右手,轻轻在少女的发顶抚摸片刻,而后猝不及防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中央弹了个脑瓜崩。

    “唔呀!”陈颂禾伸手捂住额头,眼泪差点儿飙出来。

    “好啦,拜师仪式完成,明日还是这里这个时辰,我带乖徒弟你见见师兄。”

    江楼心情愉悦地大笑了几声,转眼消失在陈颂禾眼前。

    ……

    夜凉如水,夏风微香。

    已是夤夜时分,陈颂禾却还未入睡。

    她衣着整齐坐在桌前,时不时朝半开的窗子外望几眼。不知道为何,她有预感——今晚荼磨会来。

    一盏烛火被风吹得忽暗忽明,不大不小的闺房内,少女面容沉静。

    忽然!一阵极快速的风划过面颊,带着一股荷香袭来,刹那间填满整个屋子。这风迅疾又猛烈,摇摇欲坠的烛火受不住冲击,很快便熄灭了。

    黑暗瞬间来临,陈颂禾没有说话。

    荼磨一手抱着荷花一手支起雕花木窗,不知该不该先开口。

    深棕的长发微卷,在月华盈盈之下略呈丹砂色,眉目凛冽,眼眸却温和似水,内里仿佛淌着一整片银河。

    “我……”

    “我……”

    两人都要开口,不想却撞到了一处。

    荼磨微微一愣,挂着笑道:“你先说。”

    陈颂禾别过脸,面色微红,低声说:“抱歉,殿下。”

    荼磨知道她是为前两日晚上的态度道歉,却憋着笑明知故问道:“抱歉?抱歉什么。”

    四下里安静得诡异,陈颂禾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咽下唾沫的声音,和荼磨藏得很低的笑音。

    她呼了口气,坦坦荡荡地说:“抱歉殿下,那日我不该凶你。”

    她的表情坚毅且认真,好像在说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一般,听得人心头一震。

    “噗——”荼磨实在是没忍住,唇边不自觉溢出一串笑来,他笑得双肩颤动,玉色的团花锦衣暗纹流动,端正到几乎无可挑剔的五官精致描摹出少年月华清辉般的贵气,令人只是瞧上那么一眼,便终生难忘。

    陈颂禾被他笑得久了,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些许羞耻。她提高了声音忽然又道:“对了,殿下还不知道吧,我今日拜了位高人为师。”

    荼磨一下子止住了笑。

    他心里清楚,这所谓的高人正是他的师父江楼,可却装作毫不在意、丝毫不知,只拖长了音调道:“哦——本殿下确实不知。”

    陈颂禾观察着他的表情,摆出期待的样子笑着开口:“明日还要去拜见师兄,合该早些就寝,殿下这便回去吧。”

    “也好。”荼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动作轻柔地将荷花枝放下,对她展颜道:“拜师很好,跟着师父和师兄们好好学武,有朝一日才能——”

    两人一凝。

    有朝一日才能抓住那个面具人,报仇。

    谁也没有再出声,彼此间的默契早已让两人对对方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语都心领神会。前路如何尚且不知,可不论它是坦途还是坎坷,他们都没有停下脚步的理由。

    夜色深重,夜露打湿荷花瓣儿,荷香经久不散。

    新一日的太阳很快又要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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