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皇子先后途径沈昭身边,前者横眉冷对,后者弯腰含笑为沈昭摇摆折扇,送来几道清风挥散些许灼热。

    三皇子扬起脑袋观察太阳,夏日灼热的太阳光只需几秒便将人晒得眼前发黑,再瞧瞧跪了整整一个时辰,一路高呼“迎回长姐尸骨”的北荒侯。

    三皇子由衷佩服感叹:“整整一个时辰,小侯爷毅力坚韧令本皇子佩服。”

    沈昭双目凝视前方,身体机械性地跪拜,哪怕唇舌干涸起皮,即使嗓音暗哑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她依然没有停下:

    “北荒十里关主帅沈昭请愿,恳请陛下开恩——允许沈家第七十二代长女沈芷魂归故里!”

    三皇子心大地呵呵笑两声,也不在意沈昭的无礼忽视,轻飘飘摇晃折扇远去。

    殿内不知商议出什么结果,往后的一个时辰里不断有大臣出面劝阻沈昭,但都铩羽而归。

    所有人都曾朝沈昭走来,又毫不例外地受挫离去,他们的背影永远在朝前走,在某一个沈昭就像是被岁月遗弃在沉疴昏暗的地域里相伴孤独与黑暗。

    直到微风送来清冽莲花香,空气里激荡起波纹,环佩琉璃轻轻撞击发出悦耳声响,沉稳地脚步声踩踏汉白玉瓷砖,步步稳健低沉。

    沈昭漠然地神色微动,未及回头有人行至身边。

    高大的身躯将所有烈焰阳光遮挡得严丝合缝,罕见地阴凉瞬间覆盖全身,沈昭眼珠子转动,视野里出现一角玄色衣袍,上面用金线阁楼出仙鹤祥云暗纹,光一照那栩栩如生的鹤仿佛下一刻将腾飞直上九霄。

    是谁?

    沈昭思索,未着官袍,来人会是谁呢?

    “沈昭。”

    头顶突然传来低醇男音,沈昭一动不动跪着。

    那人也不恼,继续说:“还有三百五十二阶,你很快就会得偿所愿。”

    沈昭瞳孔骤缩下意识抬头去看这人,眼前滑过大片金色暗纹。

    这人逆光前行沈昭只能看清高大挺拔的背影,一身宽袖长袍非但不能将他浑然天成的山岳般气势淹没,反倒成为他的衬托,那仙鹤祥云皆是臣服。

    忽地沈昭看清男子右手握着的东西,呼吸近乎凝滞——那竟是一柄长剑!

    凡出入宫闱,面见帝王者不可携带兵刃,违者斩,重者诛三族。

    这人是谁?竟敢携剑刃入宫面圣!

    天启殿值守的御林军也懵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窥见震惊。

    最倒霉的莫过于刘统领,他刚刚安置妥帖受伤昏迷的左丞相,拐角撞上手持长剑的赵峥。

    刘统领瞳孔骤缩,快步上前行礼,“太子殿下。”视线实则疯狂瞥看宝剑。

    这位祖宗怎么带着剑来了!

    太子赵峥,大雍帝嫡长子,先皇最宠爱的孙子,也是当今圣上最厌恶的儿子。

    偏偏这人有先皇赋予得诸多特权加身,虽被大雍帝不喜却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还敢持剑前来可窥其恐怖之处。

    天启殿上谁都没想到赵峥会来,更没人料到他胆大包天到携带刀刃上殿直达天听!

    哗啦啦一大片颜色由深到浅的官服掀动,今日不知跪了多少次的朝臣们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谁曾想一山更比一山高,今日就不该上朝!

    他们的心脏激荡跳跃,呼吸无限放轻。

    彼此清楚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早已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插手,与其站队支持某一方,还不如龟缩一隅求个安宁。

    老皇帝几个时辰多次遭顶撞忤逆,见太子携剑上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牙齿磨牙齿,一字一顿从牙齿里蹦出字音:“吾儿这是何意?”

    太子逆光而来,那张被无数人称赞艳羡,被称为天神赐福的俊美容颜被深邃眉眼衬托得尤其迷醉。

    老皇帝面皮抽搐,心想你小子最好识相点别惹老子生气,否则……否则今日所携之刃便招呼在你小子身上!

    或许是皇帝的心声感动上苍,亦或是叛逆半生的太子爷终于认识到纲常伦理父子情意的重要性。

    赵峥单手掀衣袍,动作干脆往殿上一跪,高举宝剑,说:“儿臣愿以尚方宝剑换北荒侯得偿所愿!”

    呼声落地,震耳欲聋!

    老皇帝倒吸口凉气,满目震惊盯着自己的长子,左瞧瞧右看看惊觉太子陌生极了。

    三皇子呢喃出声:“你疯了吗?”

    对呀对呀,你疯了吗?

    尚方宝剑乃先皇六十寿宴那日,年仅十六的太子从淮南灾区万里奔赴回京,献上此次赈灾成功后万民夹道欢送,赠予得万家姓贺寿图,哄得先皇龙颜大悦。

    当场赏赐给当时还是皇太孙的赵峥尚方宝剑,言明:“千载功德万载颂,宁安天下勿负民心。太孙德才双馨,还能兼顾慈悲万民实乃我大雍之福,大善也!”

    “来!峥儿。”先皇招招手,笑意慈祥。

    赵峥解外袍,驱殿外隆冬风寒,方敢靠近。

    先皇见此更是喜得开怀,他握住赵峥的手轻拍,一遍遍重复:“好孩子好孩子。”

    赵峥眉眼笑意明显了几分,“皇爷爷。”

    先皇:“峥儿还未有字,不如皇爷爷给峥儿起一个?”

    赵峥自然的愿意的,先皇便定下了“颂宁”二字,又将尚方宝剑赐予赵峥,言明宝剑在赵峥手中一日,哪怕是皇帝也不得为难他疼爱的孙儿。

    如此保命符竟被赵峥轻易拿出,只为沈昭得偿所愿?

    不怪乎三皇子脱口而出疯了,君臣父子!在场谁人不疯!

    皇帝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太子“你你你”半天,愣是气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脸色青了白,白了黑,半晌狠狠掀翻满桌奏折。

    众人将头埋地更低:“陛下息怒!”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半晌咬牙切齿吼:“好!好得很!一个二个重情重义都是好儿郎!倒是朕的不是!来人,拟旨!”

    “沈家忠肝义胆,卫国三百余年,朕感念起族中子弟为国为民之心,触英魂常驻边疆之心,特赐沈家长女沈芷魂归故里,镇家国戍边关。”

    字字句句,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庭咬死沈昭。

    老皇帝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冲外怒喝:“跪跪跪,喊喊喊!都给朕滚——”

    太子深深叩首,神情未见动容,只领旨谢恩:“谢陛下深恩。”

    随着太监总管高声诵读诏书,沈昭停止磕头,双眼木愣愣地仰望高台。

    就答应了?

    老皇帝竟然答应了!

    刘统领真心舒了口气,他是真怕皇帝让他把沈昭拖出去斩了。

    大雍北荒侯,世人敬仰的神明守卫,他怎敢啊!

    好在皇帝妥协了,刘统领喜上眉梢瞧着比沈昭还要高兴,真诚地笑:“侯爷,陛下已经答应贵嫔娘娘魂归故里,您可以安心了。”

    沈昭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落在刘统领脸上许久缓不过劲儿。

    “呵……”

    “?”刘统领突然被阴阳怪气的呵了一声,顿感莫名其妙。

    跪在地上的沈昭忽然双手撑着膝盖,摇摇晃晃起身顽强地前踉跄几步,堪堪稳住身。

    她看着前方宏伟宫殿,凛厉的眉眼逐渐从麻木转变为骇人得凶狠,她剧烈喘息着,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似火般灼热。

    “刚刚进去那人是谁?”她问。

    习武之人的感官都较之常人更为敏锐,刘统领明显感觉到沈昭气势变化,身体下意识警惕。

    转念想起这是在宫中,纵使沈昭武功盖世也不敢轻举妄动,遂挺起腰杆说话:“刚刚唯有太子殿下进入天启殿。”

    “太子……”沈昭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忽地笑起来,眼底暗色寸寸下沉,“赵峥,坏我好事。”

    今日这场闹剧以太子神来一笔彻底收场,出宫时昏迷的左相被右相护送着往外,遇上被人搀扶着的沈昭时投去淡淡一瞥。

    沈昭好似感应到什么回头,两人视线隔着数人遥遥相撞,转瞬即逝。

    太子赵峥走在最后,出了神武门不出意外地看见沈昭等在门前。

    赵峥脚步未停,沈昭先行抱拳行礼。

    沈昭:“参加太子殿下。”

    赵峥:“免礼。”

    沈昭默了默,“今日之事多谢太子殿下相助,为了臣的私心让殿下平白损失了先皇亲赐的尚方宝剑,如此恩情臣今生今世都还不清。”

    “爱卿。”赵峥突然上前一步虚虚扶起沈昭手臂,微微下压头颅,一双深邃眉眼强势闯入沈昭眼中,更是只消一眼便将所有诡桀算计看得一清二楚。

    赵峥薄唇微勾,两人的头颅几近碰撞,彼此间的距离处于非常危险的情形,幽幽莲花香钻入鼻翼叫沈昭无处可躲。

    沈昭倏地抬起眼帘,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利剑,看向太子的目光冰凉刻骨。

    两人都没有装下去的打算,太子压低嗓音说:“尚方宝剑换你北荒侯沈昭欠我一条命,这笔买卖你不亏。”

    沈昭:“殿下要臣做什么臣自然会帮殿下办成。”

    “呵呵呵,”太子稍稍后撤,山岳般威压顷刻消散,他又恢复了那副清正端方君子模样,说:“不急,待到日后侯爷自然会还给孤。”

    沈昭目光徒然凌厉,两人视线再次交锋,无声且杀伐近乎令人窒息的氛围里三皇子大咧咧地喊声传来:“大哥!”

    两人瞬间错开视线,沈昭捂着胸口勉力压下喉口腥甜。

    三皇子历来学不会宫中不可疾行不可高呼的规矩,一阵风似的吹到赵峥身边,抬手就要往太子脖子上挂,被太子轻飘飘扫了眼才讪讪停手。

    但他很快活络起来,冲两人道:“对了,父皇吩咐我告知二位。”

    三皇子贱兮兮笑道:“大哥,父皇说你差不多该理朝政了,让你明日就回东宫处理政务。”

    “至于小侯爷,父皇的意思是贵嫔娘娘的尸骨还需整理妥当才能交给侯爷,正好侯爷离京多年不妨在京城住些时日。”

    赵峥,沈昭:“……”

    三皇子腆着笑脸继续扎两人心窝子,“父皇还说,既然侯爷精力旺盛不如去大理寺帮帮忙,正好大理寺卿近日为了驸马杀妻一案急得焦头烂额。”

    “素闻北荒多流氓,对付穷凶极恶之徒很有一套方式方法,不妨一试哈哈!”

    沈昭眉头上挑,眼神怀疑。

    三皇子毫不心虚,当然父皇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但意思大差不差,不用太过计较。

    将事情交待清楚三皇子立刻脚底抹油溜了,沈昭微微拱手也上了自家马车。

    北荒侯一大家子都在北荒扎根,京城虽有住宅但也只留下几个奴仆守着,因为年久失修早已破破烂烂。

    沈昭站在自家大门前看着黯淡的牌匾,掉漆的门廊,杂草丛生的地砖陷入了沉默。

    负责接她回家的马夫狎促地搓手,战战兢兢解释:“其实张伯他们已经尽力打扫了。”

    沈昭瞥他一眼,心道这是打扫了个寂寞?

    谁曾想进了院子才知晓对方的确已经尽力了。

    偌大的侯府只有五个奴仆,其中有三个已过古稀,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握扫帚的手都在打摆子,别说打扫便是走几步沈昭都担心他们会晕死过去。

    沈昭默默摸了摸早早包扎的额头,无奈又好笑。

    堂堂北荒侯府,也不过如此。

    她取下钱袋扔给马夫,“去找些手脚麻利的短工,将院子好好收拾收拾。晚些我再去钱庄取些银钱回来。”

    马夫接过袋子欣喜若狂,连声应:“侯爷您放心,小的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沈昭不想在这些琐事里费心,摆摆手示意众人各忙各的,自个转悠去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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