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

    夜色笼罩中,裴府的小院依旧灯火通明。

    烛光轻轻打在裴邵的侧脸却没有柔和掉他脸上的冷峻。

    在他面前摆着的正是一张天牢失火的伤亡名册,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林家满门的名字,林齐年开头,后厨看门的半大孩子小六做尾,他一遍一遍地翻看,不知看了多少遍。

    今止在一旁小心地替换掉已经凉掉的茶水,步子退后又停下,踌躇着说,“少爷,您都看一晚上了,明儿还得上早朝……”

    裴邵神色未动,碰着册子的手却动了动,食指拂过册子沿边,许久才低低回了句,“知道了,你退下吧”。

    今止是自小服侍裴邵长大的,他见劝不动裴邵,也不再说什么,端着换掉的冷茶水轻手轻脚离开书房。

    第二日一早,裴邵早早出府,在入宫前先去了趟大理寺。

    在大理寺当值的官员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偷懒,裴邵一个大步进屋时把他的瞌睡虫全部惊飞,起身磕磕巴巴地行礼,还没等自己瞎编出懈怠的借口时,裴邵拿了东西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官被他一整个行云流水整得猝不及防,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吐了一口气。

    大理寺就在皇城边上,马车疾驰过去不过一刻钟。

    裴邵抢先今止一把撩开门帘,直接下车亮牌子入宫。

    车夫问今止,“大人今日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今止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从那名册出现开始,自家大人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入朝的站位早有规矩,也渐成阵型,以当朝最火热的皇子为首,各家朝臣在众皇子中押宝,若是中了,来日登基他们便是从龙之功,若是败了,那就有抄家灭族之祸端。

    现在的朝廷便是两波阵营,以太子和三皇子为主。

    太子乃中宫所出正统血脉,本应是众望所归,可张皇后母家式微,年少夫妻也抵不过色衰爱迟,如今,后宫之中最得宠的便是三皇子生母曹贵妃,她也是武安侯府嫡出的千金,曹之昂的姑母。

    裴邵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前方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钟相的身影也隐隐在前,正和太子轻声说话。

    他轻轻抬眼看了眼太子,如今不过双十的年纪,望着钟相的眸子里有对社稷的热忱也有对眼前男人的孺慕。

    裴邵心里思忖着,眼前的钟相既是朝廷重臣,同时也是太子太傅,近年来若不是钟相的鼎力扶持,太子一派在曹家这样滔天权势之下恐怕造成了名存实亡的空壳子。

    他在默默将心中错综复杂的事件企图梳理清楚,一直到天子入殿,他才把注意力转到早朝上。

    各位大臣依次启奏,裴邵默默垂眸细听,台上的皇帝望着寂静的重臣准备起身退朝。裴邵却缓步上前,将将停在大殿中央。

    一旁的太监收走了裴邵呈上的奏折,再在殿前跪身启奏,声音清朗,一字一句让朝中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臣启奏,兵部副都指挥使林齐年涉险通敌叛国之罪,可罪名未定,一家二百三十七口人却惨死天牢,此案应归大理寺所管,却被压在御史台手中,臣请求陛下将此案转交大理寺,还原事情真相”。

    一瞬间,全朝哗然。

    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在殿前的裴邵。

    御史大夫已年近六十,被提及这事,只能哆哆嗦嗦走到殿前回话,“启禀陛下,御史台既监察百官,叛国之罪何等严重,臣自觉不忍,一经发觉后为防止林家逃跑,来不及重重审批移交大理寺,便立刻派兵拿下林齐年,可没想到天牢失火,这几天臣一直在查这失火案,恐怕是金人杀人灭口啊……”

    “好一个杀人灭口”,裴邵冷笑着朗声打断那老头,反问道,“难道宋大人是说刑部的天牢异常松懈,连外族人都能轻易杀人放火?”

    御史大夫被噎住,裴邵突然发难,又涉及这等大案,他委实有些猝不及防。

    裴邵继续对皇帝说道,“陛下明察,宋大人说提及的通敌叛国,乃是殿前司马匹被投毒一事,臣还是那句话,殿前司的防守也如天牢般松懈,能让远在兵部的林齐年携毒自由进出?”

    此话一出,波及的各部官员脸色都不好看,纷纷准备上前争论一番。

    皇帝听着殿前众人的争辩,看着眼前的奏折摆手叫停众人,“行了”。

    那些准备伸脚的人收回手脚,皇帝看了眼跪在殿前的裴邵,浑浊的眼神锐利地扫过殿前众人,半响才说,“按规矩,此案却该交由大理寺审理,少卿这请求合情合理,朕准了,许你三月之期查破此案”。

    “臣领旨”,裴邵俯身领旨。

    在他身后,许多双眼睛已经如冰刺般直直射在裴邵身上。

    下朝后,裴邵刻意走得慢一些,在出殿时看见在前方的钟相。

    他刻意整理好脸色的表情才上前行礼,“钟相”。

    当朝君子崇尚不入厨房,不事农作,读书人大多皮肤白皙,钟相的皮肤却有些黝黑,他早年外调出京时在地方当父母官,曾经和农人一块赶过秋收,好想从那以后皮肤就没白过。

    皇帝倒是很喜欢钟相这一点,治理天下不仅仅是纸上谈兵,每每提及此,皇帝都赞不绝口。

    现在上了年纪,皮肤变得黑黄,严肃的时候尤为吓人。

    裴邵装作没看见这黑脸,恭敬地垂手低头。

    钟相举起的手又放下,严厉地说,“你可知你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裴邵镇定自若地回答,“此事未和老师商量,是学生之错,可曹家此次行事,却是扳倒他们的一大突破口”。

    钟相冷笑反问道,“你就这么肯定在你查清证据之前,曹家不能先下手为强?”

    裴邵低垂的眼睛抬起,看着钟相说道,“若事成,三皇子一派必将重创,若事败,不过死学生一人,学生想试试蚍蜉撼树的滋味”。

    钟相听完,不怒反笑,脸上的纹路被牵动成褶皱,他兀自笑了许久,最后拍了拍裴邵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我学生,你便放手去做,总归我护着你呢”。

    “是,学生谢过老师”。

    马乾清远远跟在裴邵后边,看着他跟钟相在长殿前说话,他没敢上前,一直等钟相走了,他才慢跑追上裴邵。

    “裴大人”,他气喘吁吁地作揖。

    “马大人何事?”

    马乾清深呼吸喘匀了气,对着裴邵说道,“马某是林大人的好友,马某无能,林大人一家罹难却无力相助,今日见裴大人力排众议将案件移回大理寺,马某直觉林大人一家翻案有望,特地前来感谢裴大人”。

    “不必谢我,若是林大人一家却有通敌叛国一事,裴某也绝不姑息”,裴邵继续往前走。

    马乾清跟上裴邵继续说道,“是是是,马某正是知道好友的为人,才敢笃定他没有通敌叛国,这才来先谢过大人”。

    裴邵看着马乾清的样子,突然轻声问道,“你知道林不言的下落?”

    马乾清对这年轻的大理寺卿的问题搞得一愣,没等他说话,就见他说,“你若信我,便让他来找我”。

    说完便先行离去。

    马乾清左思右想,干脆在回府后将事情原委告诉了林不言。

    “裴邵此人乃钟相学生,太子一党,此次为你父亲查案,估摸着也是牵扯到党争,可无论是什么,却是目前林家能翻案的最好的机会”。

    “无论为什么,只要能翻案,我都不在乎”,林不言心中已有决定。

    等天色渐晚,他便穿上夜行衣悄悄陷入夜色之中。

    裴邵已经等在裴府。

    林不言进屋时,裴邵正好给他续上一杯水。

    他直接上前跪地说道,“不知裴大人找在下何事,可只要大人能给林家翻案,在下此生当牛做马,全听大人驱使”。

    裴邵伸手将他扶起来,示意他入座。

    “此次找你来,却是有事相求”,他把茶杯递给他,“林公子知道,曹家根深树大,若只是盯着林家一案,找到最后扯出来的不过是个替死鬼,想要扳倒曹家替林家报仇,西北才是关键”。

    “裴大人的意思是……”

    “武安侯常年镇守西北,一向居功自傲,我的探子打听到他与金人达成协议,当金人来犯时他出兵平乱,事成之后,百姓、牲畜尽数归于金人”。

    林不言被这一机密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若是真的,曹家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他赶紧问道,“大人是想让我去搜集证据?”

    裴邵喝了口茶水点点头,“那地方是武安侯的地盘,我之前派出的几个探子均没留活口,林公子可得想清楚了”。

    “林不言起身又在裴邵面前跪下,他看着裴邵咬牙切齿道,“家族灭门之仇,不言只盼死得其所,让罪恶滔天的曹家一起下地狱才好”。

    裴邵放下手中的茶杯,伸手将林不言扶起,说道,“林公子若想清楚了那便尽快启程,我的探子与公子同路,在西北也有人会接应你,他告诉你要做什么”。

    林不言听完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犹豫着说,“大人,可否给我两日时间,我想回一趟通州”。

    裴邵拂去膝上衣衫的褶皱问道,“所为何事?”

    林不言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裴邵看着林不言的目光渐渐透着凉意,“裴某可不敢相信对裴某有遮掩的人,若是林公子藏有秘密,或许不是裴某的盟友”。

    林不言仍是支支吾吾不肯言语,裴邵看他的样子轻笑了声,“可是为了家中小妹之事?”

    林不言突然瞪大眼睛看向裴邵。

    裴邵说,“林公子忘了,你和家中小妹出城时,我们还在城门口相见”。

    林不言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见秘密不再,便和盘托出道,“是小妹的事,自从家里出事后她一直留在京城不肯回通州,我想既然要马上西行,就得在走之前赶紧送她回通州”。

    裴邵哂笑了声,对着林不言问道,“你觉得通州已经致仕多年的老太爷能护住被武安侯之子盯上的人?”

    林不言握紧拳头,显然对于曹家的势力,禾禾在哪儿都不安全,很可能还会牵连祖父一家。

    这时裴邵说道,“林小姐对我有恩,若是林公子放心裴某,裴某愿意代为照顾林小姐”。

    林不言震惊地看向裴邵,现在的林家已倒,即便没倒,林府也给不了当朝新贵大理寺少卿任何实质性的助力,可裴大人却愿意舍身相助,若是自己冒险找证据可以说是各取所需,可禾禾的安危……

    裴邵见林不言有迟疑,补充说道,“得罪曹家可不是好事,此次林公子西行,用了我的路子和人,若是那日事败,我总要确保公子不会将裴某供出来”。

    人质

    林不言仔细想了想其中的好坏,左右现在禾禾不愿回通州,眼下也没有能护着她的地方,若是到了裴府,虽是人质,但至少人是安全的,还能让禾禾安心待着等他回来。

    想到这里,他直接应承下来。

    裴邵也不再绕弯子,直接说道,“明日你差个人,将林小姐带到吉庆街的牙人行,我家管家将她买回府里,明里她便是我府里买入的丫头,曹家怕是也没这么快查到我府里”。

    林不言再次作揖感谢裴邵,“是,裴大人对林家的大恩,我和小妹一定铭记于心,此生西行,不言定当竭尽全力找到证据,替林家,替大人查清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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