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想到了一年一度,即将举行的三品天师考核试炼。

    试炼分为文试和武试两道。

    文试之时,商洛眼前阵阵发黑。

    道经繁复,道学杂而多端,各派卷帙浩如烟海,许多天师皓首穷经,一生钻研,也未能彻底明白。

    他虽然在广陵学宫求学数年,师长授课时学的勤勤恳恳,并于学宫的藏书楼中博览群书,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

    再者,学宫的天师虽学识渊博,讲解时深入浅出,可道学无涯,他毕竟底蕴浅薄。

    幸好在之后与鬼物对战的武试中,商洛表现得格外出色。

    为了获得更多的修行资源,他接取过大量捕杀恶鬼的任务,因此实战经验比常人丰富不少。

    而且,他性格沉着冷静,平时还专门对鬼物进行过大量的研究,对它们的身体构造和行为特点十分清楚。

    试炼结束,少数天师自以为天选之子,神情昂扬地出门;部分天师因早已做好了失败的准备,神色还算平静;可更多的天师则是垂头丧气地离去。

    商洛心中也不免失望,以为自己必定无缘三品天师之位。

    参加这一次试炼所需的费用不低,是他数月辛劳后的积蓄。

    现在,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流走了。

    对大部分人来说,一次就通过三品天师考核,无异于天方夜谭。

    因此他们把这一次的失败,视作是为下一次试炼积累经验。

    一次又一次,很多人挣扎多年,屡屡入试,却始终无品无阶。这才是天师界的常态。

    但商洛的情况不同。

    走出试炼场的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人被抽干了灵魂。

    齐铭嘴毒地安慰他,“你还想一次就通过?以为自己裴无思附体吗?”

    他张口裴无思,闭口陈景、齐之远,对这些闻名江南乃至大魏的少年英才毫无尊重,言语间多有蔑视与嘲讽之意。

    只不过他吃了之前的教训,不再到处宣扬。

    可私下面对商洛时,显露出了真实的态度。

    虽知齐铭好意,商洛心中仍十分沉重。

    “我说你怎么那么死板?你现在试炼未通过,不正好借此请辞吗?”齐铭恨不得用手去戳他的脑袋。

    商洛捉鬼除祟时如此机敏,为人处世上却比小老头还要刻板,令人难以理解。

    商洛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光是陈淮安的问题了。”

    对于那个孩子,他忧虑、恐惧,深陷于种种灰暗的情绪中。

    然而哪怕心中绝望,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所有的心神,萦绕在陈淮安那双空洞双眼背后的世界中。

    无法摆脱,无法解释,他与陈淮安、或者说是陈淮安带来的困境,已产生一种千丝万缕又复杂难言的羁绊。

    与武试中的鬼物对战,将鬼物的头颅砍下时,看着邪祟那双死气沉沉中透着阴冷的眼睛,商洛意识到哪怕灰溜溜地离去,也无法斩断那份羁绊。

    为避免将友人牵扯其中,他并未坦言此事。

    反正,那个恐怖的雨夜,那个满是血色的荒宅,他想说也说不出口。

    齐铭是他珍视的友人,商洛不想他沾染上一点阴晦之物。

    见他整个人露出一副萧索之态,齐铭收起脸上的恼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转头从室内拎出两个酒坛子,招呼商洛道,“喝酒!别想了,喝酒!”

    醉眼迷离中,商洛抬头看院中的桃树,灰褐色的枝干上已冒出点点桃粉,那是新绽的花苞,柔嫩可爱。

    商洛不解地想,“这个世间如此美好,为何自己却总是深陷烦恼与痛苦之中呢?”

    ---

    所幸商洛的烦恼与痛苦没有持续太久。

    在被厄运缠绕多年后,命运终于垂青了他一次。

    在心神日渐狂躁阴郁时,他奇迹般地通过了三品天师的考核试炼。

    当这个消息传来,齐铭是最先知道的。

    也许是过于震惊,他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在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语言。

    商洛也没好到哪去。

    连日来他精神状态不佳,此刻神思恍惚,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三品天师?他?商洛?

    哈?

    商洛摇摇头,怀疑最近酒喝多了,酒虫入脑,此刻正在发白日梦。

    周围人连声贺喜了很久,才让他确信,此事的的确确发生了。

    一股狂喜涌入商洛心中,他想到了惨死的至亲,想起了含辛茹苦养育他的商富年,想起了在商家村和赵家村的岁月,想起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

    喜悦和悲痛混杂交织,如滚水在他心中涌动沸腾。

    “想不到啊,你竟然真的成功了……”

    齐铭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商洛的神游状态。

    他站在桃树下微微歪着头,喃喃自语,目光空虚凝不到实处。

    商洛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齐铭无比陌生。

    这感觉在他胸中一晃而逝,很快便被他下意识地驱逐了出去。

    大概他这样的穷小子,竟也能成为三品天师,此事实在太过令人震惊。

    很多同门不也如此么?

    他们正窃窃私语着,讨论着此事,随后自然而然地敲响小院的门,热络不绝地前来拜访。

    无人问津的天师商洛,正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渐渐显露出他被世俗尘埃掩盖许久的璀璨光华。

    ---

    很长一段时间里,商洛都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整个人如处云里雾里。

    当广陵天师府威严冷峻的三位上师,为他在神坛前授五雷天威箓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端。

    在那一刻,他的灵魂似乎是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变得轻飘飘的。

    它飘过古老的神坛,飘出天师府繁茂的树丛,飘入了广陵城中。

    他看见无数求道之人意气风发地涌入广陵,又有无数人垂首丧气离去;

    他看见寒门天师簇拥着豪族少年,他们在酒楼中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背后却个个别有机心;

    他看见天师与鬼物相斗,不惧生死,归来者荣光万千,失败者身死魂灭。

    他的灵魂并没有就此停驻,而是飘出广陵,飘向了更远的世界。

    在为利禄奔走之外,在天师与鬼物之外,他看见万千或贫或富的普通人。

    那些普通人中,朱门富贵者夜夜笙歌,贩夫走卒却困苦而活。

    丝丝缕缕的气从他们中间泛起,颜色各异,有穷奢极欲的褐,也有忧愤怨恨的黑,更有拼搏奋进的橙与精诚炽热的红,万千色彩中凝合了万千的喜怒忧思,它们汇聚升腾,滔滔不绝,渐成江海之势。

    这股势冲天而起,奔腾踊跃不可阻挡,利落地切断了商洛与陈淮安之间,所有险恶黏浊的羁绊。

    他,商洛,一个身世晦暗的贫寒少年,竟然真的成了大魏的正三品天师!

    不是没有渴望过的,只是这事真实地发生时,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道袍加身,道印在手的那一刻,他飘然的心一下子沉淀。

    从此,他不再是那个只能使出低端术式的底层天师。

    得驱使天庭二十八天兵神将之威后,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这个名为商洛的人,终于有了初步立足于世的资本!

    天地正气将周身阴晦一扫而空,商洛的心澄明如镜。

    ---

    他顺理成章地辞去了困扰他许久的工作,最后看向陈淮安时,眼中露出了似悲悯似解脱的神色。

    虽心知希望不大,陈氏族长还是尝试出言挽留商洛,并许以外姓长老的地位。

    陈族长心知,千金不易得,廉价的良师更不易求。

    何况眼下,还有陈淮安这么个烫手山芋在此。

    放眼望去,广陵城中大大小小各色家族林立,像他们这样的,实在是毫不起眼。

    他们虽然姓陈,却和广陵城中声名赫赫的陈氏,八竿子也打不着半点关系,只是勉强沾了一个“陈”字而已。

    连为族中后辈办个学堂,也要联合外姓方能成事。

    学堂中的几位天师,或年迈,或昏庸,如商洛这般年轻干练的不是没有过,却都留不长久。

    如今家族人才凋零,苦苦挣扎,唯一的希望便在家族的后辈身上。

    因此,对子弟的培养,还有对外界能人的招揽,显得尤为重要。

    商洛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去意已决,成为三品天师只是人生路上的第一步,又怎么可能在此多做停留?

    学宫中的陈天师得知此事后,破天荒地劝了商洛几句。

    商洛诧异地望着他。

    师长本想再劝,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这不是一个慧眼识英才的师长该有的行为,他一下子换了口风,预祝这位年轻的天师前途似锦。

    商洛心中本有怪异感一闪而过,听到师长的祝福,心生感动,不再探究。

    现在,他要去给商富年写信,并寄送最近攒下的所有钱财。

    “爷爷,我成为三品天师了!我要留下,在广陵城扎根。很快,我就会把你接过来……”

    信写好后,商洛神采飞扬地出门。

    行至半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天师姓陈,陈族长也姓陈,他们好像是一个姓的?

    ---

    寄完信后,天空下起了雨。

    商洛撑着一把青色的伞,慢悠悠地行走在雨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漫无目的地四下闲逛。

    两边的楼中渐次点起五彩的灯,盏盏彩灯透出奇异迷离的光,或深或浅的光在雨里晕染开。

    灯火莹莹,行人如织,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街,在此刻仍十分繁盛。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阵淡淡的清香弥散。

    不知为何,商洛停下了脚步。

    无数的行人撑着伞,行走在各自的路途里。

    一位白衣少女撑着一把白伞款款而来,伞面绘有水墨风荷,花叶似随风雨而动。

    她自他们中而来,却又与他们格格不入。

    在潮湿迷离的雨声中,在无数人来人往的行人中,商洛就这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那少女与他擦身而过。

    她蒙着白色的面纱,无声地走过他的伞外,却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痕迹。

    商洛的心怦然而动。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春心萌动,它微弱而纯净,自不可知处而来,深深地潜伏在今日的雨中。

    那一刻,商洛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在雨中迷茫,困惑,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心像是被绒毛挠了一下,带来无法言说的触感。那感觉很轻,很轻,眼见着即将要消散,在最后的最后,却又有漫长的余韵留存心中。

    相逢的那一个瞬间很短,却又很漫长。

    漫长的空白,漫长的一生一世。

    也是在那个瞬间,他短暂地忘记了遭逢过的一切不幸,忘却了一切怨愤,忘却了包括商富年与齐铭在内的所有人。

    齐铭却并不知道这些。

    他遣散了仆人,一个人沉默地待在窗前,从天色微明至深夜时分。

    满窗新发的桃花与微雨的春色被黑暗吞噬。

    商洛推门而入,黑漆漆的屋内,齐铭一言不发。

    他准备了很多酒,一坛坛地在窗边铺展开。

    也许齐铭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商洛想。

    两人先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到最后齐铭犹觉不过瘾,于是两人改为捧着酒坛痛饮。

    喝到最后,两人都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黑暗中,商洛感到齐铭在向他靠近。

    齐铭强撑着身体,探身而起时,温热的唇蜻蜓点水般地擦过商洛的嘴。

    大量的酒精麻痹了商洛的头脑,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齐铭又是一阵发狂似的怪笑。

    笑着笑着,他凑到商洛的耳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说,要不要试试?”齐铭轻佻地开口。

    他年轻干净的嗓音映着滴滴答答的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一刻,商洛没能看见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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