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却未放晴,铅云累累,铺满了广陵城上空,似有暴雨将随时砸落,却又积而不发,让人摸不准,一颗心直悬着。

    数日来空气沉闷阴浊,潜伏暗处的邪祟蠢蠢欲动,学宫的天师们也是怨声载道。

    商洛的心也是烦闷不已。这天气实在令人讨厌,自那晚之后,与齐铭这个友人的关系,又实在令人尴尬。

    商洛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齐铭对自己心生爱慕。

    齐小公子早年纵横花间,百无顾忌,那天十有八九就是喝高了后失态。

    后来,喝多了的商洛嫌他烦,将他推开后回房呼呼大睡。

    醒来后,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

    商洛察觉,两人之间的友谊,产生了一丝裂痕。

    这道裂痕的产生,并非是因为两人喝多了后不恰当的行为,而是商洛隐约意识到,对于他成为三品天师这事,齐铭其实并不高兴。

    他并未急着去修补两人的关系。

    商洛与齐铭相伴数年,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日子,产生的那些珍贵的情感,已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对于这个友人,商洛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将他割舍。但要如何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商洛毫无头绪。

    他深吸一口气,打算先处理好眼下紧要之事。

    对于他这样在广陵城毫无根基、又略有才华之人,未来可走的路往往有三条。

    其一,通过广陵天师府的选拔试炼,正式成为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员。在大部分天师眼里,这意味着人生走上了正途,从此不惧风雨。

    其二,提升品阶与资历后进入广陵学宫,道学无涯,从此常伴经书古卷、钻研一生,继而传道授业,身份清贵。

    其三,依托于城中望族,受其供养,为其效力,与之荣辱与共。

    商洛虽然成为了三品天师,拒绝了不少同门赠送的钱财后,经济窘迫的困境仍未解决。

    因此,继续深造以进入广陵学宫这条路,并不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再者,商洛自尊心颇强,在他看来,依附豪族这种事,无异于给人当家奴。

    人生本就海阔天空,此法虽得一时之富贵,却断绝了人生进一步的可能,自然不予考虑。

    思来想去,最理想的选择,就是进入天师府。

    广陵天师府啊!数十年前,这可是与玉京天师府不相上下的存在。其后虽稍显没落,仍是大魏南边无数天师心中的圣地。

    它是江南道多少天师的理想,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天师,商洛自然也不例外。

    在整理好相关的文书与凭证,并上交至广陵天师府后,他畅想着自己成为其中一员的光荣场景。

    到时候,他必要杀尽天下鬼物妖邪,为家人报仇,也让世人太平无忧。

    就在这时,那个雨中相逢的白色身影,毫无预兆地划过他的脑海。

    宁静婉约的少女以白纱覆面,不曾展露的容颜更显神秘,一如他生活数年的广陵。

    哪怕居于此地已经数年,所见所知不过微不足道的一角,而现在,这座繁华雍容的古城也将徐徐揭下它迷离的面纱。

    ---

    也许是齐铭自己也觉得,为人太过小肚鸡肠不是好事,很快,他便决定与商洛冰释前嫌。

    他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你知道的,人脾气上来那个时候,理智是不管用的。”

    “我也知道自己嫉妒你这事十分无理,可那时候就是忍不住。”

    商洛点点头,表示理解,也对自己的得意忘形,以致没有考虑到友人心情一事,表达了真挚的歉意。

    齐铭这样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并不觉得不妥。

    于是两人重归于好。

    齐铭放言,自己要在久负盛名的云浮楼,宴请商洛赔罪,并表示要为其引见一位身份贵重的天师。

    商洛推辞了几次,齐铭坚持如初。

    两人好不容易冰释前嫌,友人一片心意,商洛担心推辞太过,会伤害对方的感受,无奈只好同意。

    出门后,商洛见到了在小院外不远处的周弗。

    周弗张口欲言,见到随后而来的齐铭时,自然地闭上了嘴。

    他朝两人微微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去。

    齐铭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蝇营狗苟之辈!”

    商洛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快。

    齐铭扬了扬眉,很快转移了话头,给商洛说起城中最近流传的趣事。商洛一下子心软。

    他想,齐铭倒也不是针对周弗,他只是愤世嫉俗了些,且平等地厌恶周围每个人。

    两人乘着马车,穿行在热闹的长街上。

    掀开精致绣花的车帘往外张望,入目所见,酒楼花阁比比皆是,煌煌灯火次第交织,明亮璀璨,点亮了黑夜。

    华丽夜色下,街上熙来攘往人流不绝,男女老少人声交汇,此时场景,分明是世人钟爱的太平盛世景象。

    穿行良久,马车终于停下。

    商洛下车抬头后,一座气派非凡的酒楼映入眼帘。

    云浮二字龙飞凤舞,颇有大家气象,步入其中后,富丽堂皇的装饰令人瞠目结舌。

    可在商洛眼中,此地却过于浮华,他心中并不欢喜,却因不忍辜负齐铭心意,面上丝毫未显。

    齐铭包下了三楼的雅间,阵阵欢声笑语从中传来,那位所谓的贵客正在其中。

    推门而入的瞬间,商洛见到了主位上那位眉眼英丽的中年女子。

    她怀中搂着一位相貌柔美的少年,与周围众位年轻的男性天师谈笑着。

    见到齐铭后,那女子调笑了几句,便将目光转向了他身后的商洛。

    齐铭简单地为双方做了一番介绍。

    那位女子姓陈名蕊,是一位成名已久的三品天师。她所姓的陈,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小家族,而是江南道货真价实的三望族之一的陈氏。

    商洛心中一突,硬着头皮入座。

    齐铭却毫不在意,语声轻快地调侃了那位少年几句,惹得对方面红耳赤。直到陈蕊翻了不少白眼,齐铭这才心满意足地住嘴。

    之后,齐铭一个劲地朝那少年敬酒,少年颇感为难。

    他扯了扯陈蕊的袖子,对方却没有看他,而是端起一杯酒,目光温和地看着商洛。

    陈蕊:“听说商天师于捉鬼一事上颇有心得?”

    商洛:“略知一二而已,前辈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陈蕊掩唇而笑,“商天师少年英才,何必如此自谦?”

    齐铭往口中夹了一块肉,含混不清地插嘴道:“对啊,蕊姐姐又不是外人,咱们说话可以自在一些。”

    这位女天师在广陵也算是位奇人。

    她是齐铭表兄之妻,两人恩爱异常,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表兄早早亡故。

    陈蕊年少丧夫,悲痛异常。

    她并未听从家人的劝说改嫁,而是将余生寄情杯酒,并于醉眼朦胧中,寻觅与亡夫相似的少年郎,聊表慰藉。

    并非所有的天师都爱捉鬼,但既然陈蕊起了这个话头,并表示出强烈的兴趣,众天师皆是心思玲珑之人,很快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就这样热络地起来。

    商洛谨慎地抿了一口酒,席间有数人确是见闻广博之辈,让商洛觉得受益匪浅。

    可不知为何,在此地总令他有种坐立不安之感。

    虽说陈蕊的目光,只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周遭众人也对他十分热情友善,可他的心还是突突直跳。

    齐铭倒是释放了压抑许久的本性,与众人笑闹成一团。

    商洛不好拂了众人的意,只好勉强与众人同乐至三更。

    酒宴结束后,齐铭并未与他一同回学宫,他已有了几分醉意,选择与陈蕊等人共同归家。

    商洛谢绝陈蕊好意,选择徒步走回学宫。

    他从喧哗繁盛处走至灯火阑珊之地,四下寂无人声,抬头只见诸天星辰寥落。

    天地间的风吹来,颇有几分寒意,商洛却觉得轻松了不少。

    待走回学宫,已闻隐隐鸡鸣声。

    商洛强忍疲惫洗漱,随后倒头就睡。

    ---

    商洛并未再去做一些打杂的活计。

    以前,他是个无品无阶的贫寒天师,若还端着架子,等着他的只有饿死的份。

    可现在,他已留名于大魏三品天师名册。

    此时若再去做一些杂活,有损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面子,更是三品天师这个群体的尊严。

    如果他一意孤行,必定会触犯众怒。

    再者,从个人角度去看,这个年纪的三品天师,虽比不上当世第一流的人才,但未来也必定大有可为,怎可为琐事操心劳力?

    说出去也太不体面了。

    商洛把后来赚取的钱财都寄给了商富年,幸好他一直有储蓄的习惯,因此勉强可以靠着早先攒下的少量银两维生。

    生活虽然窘迫,他的心中却不再忧虑,而是满含希望地等待着。

    不知道广陵天师府的入府试炼,是在什么时候举行?

    奇怪的是,从云浮楼一别后,齐铭居然没有再回过学宫,也没有给商洛寄过什么书信。

    商洛修行完,一个人待在小院时,竟产生了几分孤独感。

    他等啊等,没能等到齐铭回来,也没能等来入府试炼。

    一个不幸的消息击中了他。

    他没能通过广陵天师府的入府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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