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明也并非有通天的本事,不过是和寻常方法有悖而已。若不是那时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他,如今谢瞻早成枯骨!

    他师从巫医,那时也不过及冠之年,早学了医术十多年,尚且凡事踌躇,不如他师父那样胆大无畏,求了师父后……竟不知交情这样匪浅,兜转回合,他师父也憾恨无比,重伤的少年实有其父遗风。

    巫医治得了断骨伤筋,却治不了丹宫根基,便忆起他父从前多以此为骄荣,常在旧友处夸赞,如今……那人的吹嘘之言再听不到。

    ——

    主仆二人被送回南街后,谢瞻隐隐有死颓之势,骇得无常伤未全乎,待能动了些就不懈怠日日夜夜照拂。

    严雪明即给巫医传了信筏寻根问底,那谢瞻的底细他不是不知,知道归知道,如今切实听闻就更见难受了。整日来往南街,恐他不稍时就死了!

    这会儿算是谢瞻沥尽了心血得来的代价,除了不能让那姑娘知道他所谋划之事,也是想尽量弥补过错,才不管不顾。

    国都里尚有未明的敌人,他断断不能让人毁掉他多年的筹谋。

    那孩子——顾长霖暂且被托付给婶子带,婶子怀抱小小婴儿,满含怜爱,即便心有余悸也没在无常面前显示出来,细心如无常,只嘱咐她别说出去。

    月底时就下雪了,前两年间也没下过这样大的雪,年也不过了。

    严雪明不知用了什么勉强将谢瞻从鬼门关里扯回来,一月里仍白雪皑皑,冷风刺骨,他便能下地走动了。

    这日,屋里暖和的有如春夏,他斜倚在软枕上,旁侧小脚凳上坐着无常。他身体到底是比谢瞻强得多,在暖房里白瓷的脸捂得通红。

    无常捏着谢瞻的右腕,手中不断活泛着,“歇会吧,暂且不疼了…”

    他动了动手,手上酥麻无力,他无奈地笑笑,只好看着无常。

    无常摇摇头,手中却慢下来,“那我轻点按?”

    知道劝不动他,谢瞻便随他,他此刻精神尚佳,不至于昏睡,“要是我将方祁调过来,你可愿意?”

    无常猛地抬头,又低顺下去,“主子自己决定就好,管我什么。”

    谢瞻道:“若他日日在你面前晃荡,你不难受?”

    他又摇摇头,勉强露出笑来,“都过去了,还是以主子的事为重的好。”

    “我能有什么事?属实是他比林寒功夫高,接下来南街恐不安宁,须得他来护着你我。无常,我也不瞒你,我确是在谋划什么,殿下此次灾祸……也全然是我被蒙蔽了,咱们欠他的…”

    无常愁眉不展,听在心里颇为惊悚,“主子何须解释?只管去做,殿下的恩情,就让我来还,主子——”无比认真地说,“什么都只管去做!我会尽心尽力而为。”

    谢瞻哑然失笑,眼神惶惶惚惚,落不到归处,手颤着,“哪里需要你去做什么?无常,我差不多就是必死之人。”

    无常蓦得一怔,竟不愿意去想这话的意思,“……主子……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敛声,谢瞻目似暇寐,“方祁虽不羁……总归是比顾亭林那一方天地自由了些。若你和他——”

    无常再不肯说话,默默攥着他那手腕,只觉谢瞻这番话听着像遗言似的。

    隔日,调遣信件发了出去,不少几天那方祁就飞奔了似的到来了,他来林寒也没走。

    无常暗自惊心,不知情况竟凶险成这样,往来四人都是各司其职,也没有一起行动的。

    只是和方祁还一同来的还有巫医。

    谢瞻见他,“您来做什么?”

    巫医只过去捞起他的手腕,把上一把,“你也知雪明给你用了什么药,我再不来,你怕是要追随逝者而去。”

    “苏紫草而已。”谢瞻缩回手,云淡风轻地说着。

    “小子,有我在断不能让你……让你……”

    谢瞻于他秉持温文尔雅的态度,只差谈笑风生,“您不妨直讲,我没那么多忌讳。”

    “不,子复!”巫医坚持道,“把你手头上事情全部放下,随我回西南,我一定在五年之内治好你。”

    “做不到。”

    被他这态度气得不轻,巫医愤言,“你连性命也不顾及了吗?子复!你莫要辜负了凤溪的心!”

    谢瞻将他扶去正厅坐下,却丝毫不听劝,“我便是为此才不能放下!您不必纠结。”

    巫医风尘仆仆,连日来的疲累也不顾,无常端了茶过来,他喝下顺了口气,鹤发童颜之下,有无尽难言,“子复啊,…你可知那年在幽魂台,凤溪将你带到我草堂,说得什么?!”

    谢瞻犹如不闻。

    巫医自顾自地讲,“他说他此生夙愿便是你平安幸福!谢子复,你怎可固执己见!”

    谢瞻端坐堂前,目光落于杯盏,武陵春茶余音袅袅,香馥味浓,“恰如您所见,不过是在尽人子之事,您不必说了。”

    纵使谢瞻这般想要以死明志,巫医也并不放弃,药他总是会吃的,于是就明里暗里地给他治。他这一生是非纯粹,对谢瞻所谋之事尽力相助,也只存了这么一个私心,只是没想到谢瞻竟要搭上他自己。

    谢宅拢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他想躲也躲不出去,巫医见着就劝他两句,三两天后,谢瞻烦他絮叨,就将他撵去了严雪明府邸。

    ——

    闻得有奇药可医欧阳虹,蓝兔出了国都就往西南而去。而谢瞻之言,她并非信了个十全十,心中有数,必定是他不愿她留下所说的谎言。

    日子久了,清明祭日反倒成了一种执念了,头两年她记着紧,后面宫中事务多了,就不去走那一遭。那日子在淅沥的雨中度过,雨声中,绿水阁愈发寂静,回忆纷乱,不知落在了哪一点,不知归处和终途。

    对他总归不是愧疚作祟,她哪有什么愧疚可言?反倒是他屡次三番欺她阻她,她不过是做了正确的事。他为祸,她除害。值不值当就不容他人来评判了,后来明白这点谢瞻已经魂归黄土。

    说是爱也不准确,她仅仅是惋惜他的悲哀,或许只是曾有心动的一瞬,就被无数事情冲散成烟尘。

    但见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一切才不言而喻,那感情不容她狡辩。

    她再不能否定那种情感仅仅是惋惜那么简单,谢瞻满身病痛,近乎哀毁地与她划清界限,目的她不知,也并未去推敲他的动机,那不值当更浪费时间,唯一确定的是在月光与微风之间,惋惜变成痛心。

    难道这不能证明什么?!

    蓝兔还是不能顿悟,他有执念,她何尝没有?

    红尘种种皆是虚妄,她为什么不能与他共首白头呢?江湖中那岁月已成蹉跎荏苒。

    西南之地湿热,秋末风起,也不得缓解。

    蓝兔将斗笠取下,濡湿的发就贴在额角,周围古木参天,虫鸣鸟叫。溪边生长着成片的紫色草叶,那草茎颇深,通体幽紫,她心中一窒,莫不是谢瞻所言的苏紫草?但见其成片成田……历来那些奇葩怪草,哪一个不是生长在极端环境之下、稀少近乎苛刻?

    蓝兔又觉她是呆了傻了,竟信了他的虚托之词。

    她翻身下马,环顾四下,鸟鸣渐弱,日中偏移,连流水声也不闻了,那地寂静得可怕。将剑挂在马上,于溪水里洗了把脸,那水冰凉冰凉的,让她越来越镇定。

    溪深水幽,深林中却传来人语,蓝兔不避,到近处时才看到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背着竹篓,衣饰相貌全不是中原人式样。见着她,少些疑惑,却有欣喜,兴高采烈地向同伴比划着说:“这倒像阿妈说的外邦人了。”

    蓝兔向二人并手,“行路至此,不觉迷途,两位姑娘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好一位女侠士,深林子难出,幸巧碰见我俩了。”那姑娘穿着深紫色对襟,纹饰繁丽却陈旧,细手细脚的,笑容满面,比这另一位更开朗了些,蓝兔听闻她的口音也不难听懂。

    “这里是乌灵山,山下有蓝溪镇,你若是想下山,我俩能带你下去。”又望了望溪水边,有些为难地说:“可我得割完草才能走,不然阿妈要气煞我了…”身旁那位黑粗马尾辫的姑娘就只对蓝兔腼腆笑笑。

    蓝兔寻了阴凉地,在石头上坐下,浅笑安然,“我不赶紧的。”

    那两个人就从篓里拿出镰刀,就割起了那片紫色的草。两个人忙活了大半钟头,与蓝兔也说了几句话。本欲想帮忙,方才那叫小灵儿的连忙推说不用不用。

    她摘了一片叶子端详着,问那姑娘,“割那草是干什么用的?”

    “喂猪的,阿大阿二可喜欢吃了。”

    蓝兔听了,想到谢瞻之言,心中只觉无奈。

    小灵儿将只晒了一会儿太阳就开始蔫了的草装进篓子里。两个人割了一大片,忙得热火朝天。

    临近傍暮,太阳也不热了,风吹起来,凉爽宜人,蓝兔将马牵起,跟着两个孩子走。

    小灵儿和同伴一前一后,一边走,一边说话,“小妹,你看你,你也不和人蓝女侠说话。”

    那女孩停住脚,似恼非恼地瞪视她一眼。

    蓝兔忙说,“姑娘害羞而已,千万别苛责,我只是过路人罢了。”

    小灵儿回头,促狭一笑,“她不会说话,我说她玩的。”

    蓝兔心中一恸,“可寻过医?”

    “寻了,巫先生都治不好,天下也没人能治了。”

    她起先疑虑,遂想到这姑娘以为乌灵山便是她的全天下了,感念至极开口,“若可以,小灵儿姑娘,我认识一个人,他医术精湛……”

    小灵儿摇摇头,“久了,也晚了。”

    再走着就无言,到了山下,就看到那镇子。

    于蓝溪镇上问了一圈,却不料想人人都不识苏紫草为何物,她心中气恼,更甚之是自己。

    蓝兔同女孩子们分别,再次告了谢,打马扬鞭而归。

    一路疾驰,远远在药谷看见喧闹嚣天,黑气漫天。

    谷中人正打得难分难解,数余人全力制住的竟是一副神情若痴若狂的欧阳虹。

    蓝兔抽出佩剑,一个纵身翻到众人面前,蓝色剑气环绕周身,冰魄剑锋凌空一掷,素眉怒目:“梁先生,这番举动是为何!”

    “宫主来得晚,不知情形,千万不要坏了大事!”

    “那发生什么事了?可否解释一番!”她环视一周,药谷中,侯青与女侠倒地昏迷,却见神医也对她摇头叹息。

    她疾步过去,挨个查看一下却都有伤致昏,而那出掌方式竟是——

    虹大侠?

    ——

    国都。

    无常起身去将烛台上晃眼的烛芯剪去。

    正厅中桌上一杯的清茶早已凉透,几本书卷散落了一桌子。张叔张婶在一旁抱着顾长霖,小孩现在睡着了。林寒站在静坐的谢瞻身侧,他手中一卷书也不翻页地看着不少时辰了,唯有无常,待不住,左右四顾地走着瞧着。

    直至黑夜里一声兵刃相接的声音于窗外响起,无常才慌忙作镇定,不乱逛了,就跑到谢瞻身边,提醒他,“主子,来了!”

    谢瞻道声应答,也未改变他的行为,却将书翻了一页。

    他这副淡定样子却让无常不定心了,只觉担忧万分,过去扯了扯林寒的袖子,高声,“林寒,你去帮帮他?”

    林寒不动,瞥见无常竟惊慌失色的,也应了他,抽了腰间佩剑就欲走,外间就传来喝声止住,“让他留下!”

    谢瞻于堂前端坐着,将书仍在桌子上,站起身,耳畔中听着院中的打斗声,右腕不自觉地就握住,“且宽心吧。”

    屋外。

    那方祁出手狠辣,夜间万籁俱寂,一举一动虽不嘈杂,却也难逃他耳,动作机敏迅捷,几乎斗转星移间就是一剑封喉。

    直至深夜,众人也无半点睡意,顾长霖的哭声伴随着刀刃声起,烛火闪烁,门户映射着刀光剑影,直至现在也不绝如耳,任无常与婶子来回哄了很久也不止。

    虽闭着门,那一股股血直喷上窗棂,血腥味直冲,谢瞻退了两步,闻着直咳想呕。

    无常这边看看,那边哄哄,就是一阵瞎眼忙活,扰得谢瞻思绪混乱,也没说他,知道他是慌乱无措了。

    这边顾长霖哭得都声嘶力竭了,无常对谢瞻说:“主子,要不换个地方避避吧?”

    谢瞻回座饮了冷茶压压心,“是冲我来的,躲也无济于事…”话音未落,一只羽剑破窗而入,被林寒一剑挡下,他听着四下动静,不敢松懈一分,只怕有人突袭。

    熹微初现,外间方祁酣战到了黎明,“主子,余一人活口。”

    方祁打开门,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白梨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数人,那方台阶上匍匐卧着一个,尚且清醒,腿上被刺入了匕首,不能动弹。

    谢瞻掩住口鼻咳嗽两声,忍住晕眩走到廊下,看看,“不留。”

    方祁得令却是将剑掷了过去,谢瞻扶着门框,清楚地听见皮肉割裂的声音。

    待到给顾东非传了消息说有刺客来杀谢瞻时,不过是三两个钟头后。

    皇城国都下,手眼通天的人多了去了,与之牵连的没有一个不知道辰阳王府中的教书先生昨夜差点死了!

    ——

    过后就有人来南街收拾残局,谢瞻犯疾,根本就是一点气力也无了。

    众人都忙着,无常算是最闲的一个,他就往西间里走。

    敲了门,门内也没甚动静,莫不是……霎那间他心慌得很,便自顾自地开门,果见方祁靠在床榻前不动如山,闭目锁眉,身上沾血的衣裳脱了半茬,捂着红肿外翻的伤口。

    无常上前喊了两声,“方祁?方祁?”

    宅中乱成一团,谢瞻安置妥当由林寒接手看护,长霖由二老照看也无碍,唯有这儿还没顾得上。

    方祁听见声响睁开眼,见面前的人忧心忡忡,一双眼睛泫然若泣,他忙不迭地将衣服合上,碰到臂膀上的伤口一时间疼得额头冒汗也不顾,连忙说,解释了,“只是一时碰到伤口疼得狠了,动弹不得,真没事了。”

    无常并没有多想,心中也说不上什么是什么滋味,他这个人本就是麻木的。

    “知道了,我又没问。”无常伸手将那沾血的衣服轻柔柔地掀开,看着那伤忒触目惊心些。

    他一个人抵挡了半夜,如今又疲累又疼痛的躲在屋子里面,无常心似针扎一样,刹那就心软成泥,“我拿来了严先生留下的药,给你敷敷?”又外出打了盆水过来,将溢出的血擦了,所幸只是皮外伤,相比之下,一刀未动的谢瞻病得竟比他更甚。

    无常没等他反应就将药撒上,轻柔的动作也抵不过药性猛烈,方祁被蛰得疼痛,哼唧两声。

    无常用纱布细心地将伤口包扎起来,他往常一样照料谢瞻,如今方祁享受着无常这样无微不至的照料让他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逐渐想到只有他受了伤才能有这般好的待遇。

    念头起了他也就顺势而为,将心剖开,“我以为我来你会不高兴。”

    无常忙活了大半会儿,才处理了两处,不仅胳膊上,其他地方也有伤 ,故而言它,“你也不让林寒帮你!”

    “若有人绊住我去突袭主子怎么办!到那时候可不止受伤这么简单了。”

    方祁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倾起身体靠近他,在无常唇颊处凝望,“……更何况还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无常扭过头,紧张地缩着,“什么好处,一身的伤!”

    “那我来你国都你不高兴!”

    无常怕他更进一步,不由得畏畏缩缩,“你…你从哪里……觉察出来的,我又没这么说。”

    方祁倚靠回原处,手又没伤,就伸过去握着他的手,表情也不复方才凝重了,轻巧地说:“从你一声不响地就走了,连条纸片也没给我留。我来你还躲着。”

    无常的心绷得紧紧的,“那……那是有原因的。”

    方祁抓住他的手,动作大了,才包扎的胳膊又渗出血,“什么原因?”

    无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要挣脱开,半假的恼怒。

    “你不说我也知道。”

    方祁只好松开,他明亮的眼睛盯着无常看,蕴含的情感一点也不乱如麻,更强如刀剑。

    无常气鼓鼓地,绷紧的心却消融了,“你才不知道!”

    “左不过和辰阳王殿下脱不了干系。”

    无常叹了口气,细心将伤口缠好,手里用得劲儿更巧妙了些,“你别说话,我一分心,手里没个轻重。怪疼的,”末了,道,“…你既知道,就不要来逼迫我,…先前的确是我不好,是我孟浪轻佻,…我不该招惹你…我不是自由身。”

    “我知道,”方祁浅笑,看似伤口也不疼了,“我几人自小在山庄长大,和主子别的没学到,就是将他的痴情种学了个十足十。”

    “瞎话。”

    “你不信,等着你来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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