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冰河铁马?

    大抵就是结了厚厚一层坚冰的大河上,铁甲包裹的战马黑压压一片呼啸而过,将马蹄重重地践踏在河对岸的土地上。然后寒冰依旧,山河却破碎。

    “冰河铁马”这四个字始终是横亘在老一辈乾国人心头驱之不散的一段阴影,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可是对于年轻一辈来说,没有多少人理解这四个字的真实含义,因为大河已经将近十五年不曾结冰了,而北岸的那个种族,善骑射,不善舟楫,数十里宽的河面,他们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来。时间似乎真的可以掩埋一切,包括纷飞的战火和火光里连绵不断的痛苦哀嚎,以至于偷来的十五年和平时光让南岸的人竟然真的遗忘了大河彼岸蛰伏的野心。

    自入夏起,大河进入汛期,一直到十月份,数月阴雨连绵,大河水面暴涨。河岸蜿蜒曲折,河水沿着弯曲的河岸奔流激起滔滔的巨浪,巨浪翻涌反过来又重重地拍打着河岸。已经没有多少乾国人能清晰地听到大河奔腾的巨浪声了,三十年前那一场大战之后,北疆的乾国人内迁百里,整个北疆河岸,除了几座遥遥相望的孤零零的城,再没有其他,剩下这几座空荡荡的城屹立在北疆河岸,远远望去,巨浪仿佛要把这些在水雾中时隐时现的黑色的孤城吞没。

    汹涌的大河,像一条翻滚的巨龙,豆大的雨滴倾倒在河面上,像巨龙身上的一片片龙鳞。一个少年,脸上戴着铁制的面具,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河岸崖石上,紧紧望着乌云、狂风、暴雨和激流勾勒成的这一幅晦暗到令人胆颤的画卷,身上的衣裳早就湿透,雨水顺着额前的发丝流进面具里,藏在面具里的眼睛拼命忍住不肯眨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少年喃喃道:“如果下雪就好了。”

    “哦,为什么说下雪就好了?”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问。

    少年没有注意,就这么本能地回了一句,说:“下雪了,大河就能结冰了。”

    “哈哈哈哈,那得下多大的雪,才能让这样宽的大河结冰。”

    一阵干哑粗砺的笑声,像生锈的铁锯在费劲锯着一块陈年老木头,刺耳,难听。少年反应过来,猛地回头,怒视着发出这阵笑声的人,一个形容枯瘦的老人,苍老的脸上爬满了如沟壑一样纵横的皱纹,因为他在笑,皱纹就全堆挤在一起,看上去非常丑陋。

    老人佝偻着腰,眯着一双眼睛,说:“你别这么瞪我,这里不会下雪,大河也不会结冰。”

    少年说:“是河水就能结冰。”

    老人摇头说:“气候在变暖,除非极特殊的手段,否则大河不会结冰。”

    少年问:“你说,极特殊的手段,什么手段?”

    老人慢慢靠近他,下瘪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说:“你相不相信,人有一种力量,可以夺天地造化之神奇,自然也能让大河结冰。”

    少年仰头看他,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眸里闪着光,一种带有蛊惑的光,让人不觉沉溺其中。少年突然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如果有,求你给我这种力量。”

    “这种力量惊世骇俗,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得到的。”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少年的声音里透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老人摸摸少年湿漉漉的脑袋,叹了一口气,说道:“就这么想让大河结冰啊,真是一个倔强的小鬼,我成全你吧。”

    “荧惑守心,荧惑守心,荧惑守心……”

    乾国,都城皇宫东南方位,矗立着一座观星楼。观星楼建于乾国开国之初,选用木料为西南十万大山深处百年香楠木,依靠榫卯技术建造而成,没有使用一根铁钉,楼高九十九丈九尺九寸,取“九九归一”之数,站在楼底抬头往上看,高耸入云、巍峨壮丽。观星楼是都城最高建筑,专门作为乾国皇室观测星象、占卜吉凶所用,除了专司占星和祭祀的天官,只有当朝天子能登上这座楼。

    此刻正值仲春初一,子夜相交之际,月隐星繁,将近百丈的观星楼上,居中站立一人,侧身站立一人,四周绣着各种星宿图案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教人不胜寒意。居中站立的人就是天官,天官作为神职,常年在苍梧山上的神殿侍奉神明、祭祀宗庙,老天官年近八旬,头发和胡须都斑白了,他头戴香叶冠,身穿藏青色北斗七星道袍,脚踩黑白相间一双步履,遥遥望着漫天星宿,在西北方位并排有两颗最红的星体,两星宛如争奇斗艳,红光满天,老天官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荧惑守心”四个字。侧身站立的人,头戴“朱、白、苍、黄、玄”十二珠冕旒,身披“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冕服,威严肃穆有主宰山河之尊相,正是当朝天子,隆熙皇帝陛下。隆熙皇帝当政将近三十载,自然明白“荧惑守心”四个字的含义,尽管神色岿然不动,心中已经引起轩然大波。

    “荧惑”是指火星,由于火星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故称为“荧惑”,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之意。在占星学上,荧惑是近于妖星的存在,荧惑的出现,多与悖乱,残贼、疾、丧、饥、兵等凶相联系,荧惑甚至与帝王的天命密切相关,古籍《太史公书·天官书》记载:“荧惑为孛,外则理兵,内则理政。故曰:‘虽有明天子,必视荧惑所在。’”“心”是指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三星正中那一颗红色的大星——心宿二,由于它红光如血似火,故称为“大火”。“荧惑守心”是指荧惑在心宿发生运行方向的异常改变,其运行方向或由顺行转为逆行,或由顺行转为逆行,并且停留在心宿一段时间的现象。“荧惑”和“大火”两“火”相遇,则两星相互辉映,争“红”斗艳,红光满天,蔚为震撼壮观。

    隆熙皇帝问道:“‘荧惑守心’星象百年难得一遇,不知应在何事上?”

    老天官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摇头说道:“应在何事尚不可知,如今我乾国正值多事之秋,又逢此星象,终究是祸非福。”

    隆熙皇帝又问:“兵祸?旱灾?饥荒?亦或是应在朕的身上?朕近日常感觉心衰力竭,夜晚时常噩梦缠身,只怕大限之期不远矣。”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

    老天官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看得出他勉强支撑的身体里的疲惫,隆熙皇帝的眉眼生得极为威严,往日如幽泉一般深邃的眼眸里,神采正在逐渐黯淡,那代表人的精气神在消散,生命力在消逝,老天官有一句话未曾直接说出来,“荧惑守心”是占星学上最凶的天象,是帝王即将驾崩的恶兆。

    但这种话,他怎么敢轻易说呢?如今乾国中的大事,只有公主殿下前往草原柔然部落和亲了,这事关乾国和柔然两国的和平,算算时间,和亲队伍估计已经抵达樊城了。

    老天官仰望星空,掐指一算,眉头渐渐皱起,怎么回事?他算的结果十分凶险,然而樊城并不是什么险地啊,那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乾国,樊城。

    樊城位于乾国腹地,又不是什么自古兵家必争的要塞,外敌入侵也好,内战纷乱也罢,樊城人的生活大抵能平稳过得下去,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样就很好了。

    皇帝陛下龙体经御医诊治康复,特颁发圣旨开恩科以表庆贺……

    朝廷官军奉命征剿飞虎岭盗匪,两帮人马大战三天三夜,两败俱伤……

    虞城首富千金抛绣球招亲,两人同时抢中,大打出手伤及人命,红事变白事……

    樊城东边城门楼子底下的说书人,扯了一块麻布当招牌幡子,桌案上摆着一壶茶,一把破折扇,一块惊堂木,正在口沫横飞地说着这三件事,他年纪老迈,瞎眼,腿脚又不便,不知怎么就得知这些消息,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带细节处都给人描绘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起承转合之处,惊堂木在桌案上重重地一拍,真是不由人不相信。

    围上来的人有男有女,有年老的有年幼的,有的捧着茶壶偶尔喝上一口,有的眯着眼睛吧唧着嘴抽旱烟,有的手上抓一把瓜子在嗑,有的使劲嚼着嘴里的糖块舍不得轻易咽下去,大家伙都听得津津有味。对樊城的这些百姓来说,显然对后面两件事更为关注,一来科举毕竟影响的是读书人的事,会试三年一届,开恩科也时常会有算不得稀奇,二来当今乾国皇帝陛下的龙体是否康复,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康复了固然是好,就算崩逝了也还会有继任者,皇帝的位置虽然尊贵无比但毕竟不会缺人坐的。反倒是后面两件事,官军和盗匪是如何大战三天三夜的,战争场面只要不用亲身经历,听起来还是十分过瘾的;而虞城首富又富裕到了何种程度,他家千金是貌美还是丑陋,抛出去的绣球怎么就被两个人同时抢中了,他们又是如何大打出手的,这些内容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更感兴趣的。

    然而听到关键时候,说书人丢下一句“且听下回分解”,不顾大家伙的叫骂声,就捏着脏污的衣袖将桌案上打赏的乱七八糟的银钱一股脑都扫进了口袋里,他虽瞎眼,却从没有落下过一个铜板。他还指望明天再用这几个话题赚上一笔,却没想到第二天的风向说变就变了。

    第二天,地龙翻身了。本来,樊城背靠高山峻岭,每隔几年地龙就会翻一次身,最多引起一阵惊慌,受灾的范围不会很大,衙门也能救助得过来。然而这一次地龙翻身的时候,刚好乾国派往草原柔然部落的和亲队伍从城外官道经过,和亲队伍的旌旗绵延数里,由几百个官军护送,护送什么呢?是乾国朝廷送往柔然部落的和亲礼金!足足有十几箱白银,十几万两之巨!结果,地龙一翻身,拉车的马受了惊,在官道上乱窜,十几个箱子东倒西歪,十几箱的银锭就这么曝晒在日头底下,白晃晃的简直灼人的眼。

    “真是向天借了胆子,几百个山匪就敢去劫朝廷的和亲队伍,抢和亲的官银!”

    “我的老天爷呀,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银哩!就哪怕给我半箱子,我一家老小也能躺着过一辈子哩!”

    此时,和亲队伍被一路从山上呼啸着俯冲下来的几百个山匪搞了袭击,被拦腰截成两段,十几万两白银就这么明晃晃的曝露在官道上。和亲队伍虽然一开始有些慌乱,但毕竟也是训练有素的护驾军士,很快反应过来,当场一大半的山匪被就地绞杀,剩下的四散逃亡而去。

    当时兵荒马乱的,在和亲队伍和山匪交手过程中,官道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也遭遇了这场从天而降的意外之财,这哪个能忍得住不拿不抢?结果,原来慌乱保命的百姓就改成了哄抢,任那几百个官军怎么阻拦,在混乱中被硬生生抢走了大半。

    樊城衙门里,被地龙一个翻身震得跌倒在公案桌底下的守备大人刚爬出来,还没来得及捡他的官印,结果就有人匆匆上来禀报,说十几箱和亲银在辖区内被哄抢了,吓得他一下子又瘫倒在了地砖上,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好在一旁的师爷够机灵,赶紧扶住了他,凑在他的耳朵边出主意,说当务之急是发动整个樊城所有的差役,把哄抢的和亲银追回来。守备大人回过神来,立即召集衙门里的差役,布置任务。

    和亲队伍一时就只能滞留在樊城,前往送亲的是当今乾国陛下的一位皇子,这时候,他和一位负责押送和亲银的将军骑着马提着刀直接闯进了衙门,当着守备大人手下众多差役的面,指着他的鼻子斥骂失职,治城不严,并勒令他在五日内将所有在逃的山匪缉捕归案,同时将所有丢失的和亲银追回,守备大人打着哆嗦应下,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搜捕剩余的山匪,守城的将士也好,衙门的差役也好纷纷出动,三天就将逃散的山匪几乎全部捕获,但还剩下两名为首的头目还在逃散当中,而且逃进了城内。

    一时间樊城戒严,只许进不许出,官差挨家挨户地搜,闹得整个樊城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西市的街道上,店铺都早早打了烊,住户人家也都熄灭了烛火,除了巷子口的几声流浪狗叫,就只剩下几盏在风中摇摆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三个手握横刀的年轻人,挨在一起走在街上,他们头戴幞头帽,身穿皂色衙差制服,衣服胸口处绣着一个大大的“捕”字,腰上还拴着缉捕用的铁锁链,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西市的人基本上都认识这三个年轻人,陆纲,杨邺,淮音,他们也是在西市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玩闹在一起,后来又一起进了衙门做了捕快,管辖的片区就在西市。

    第一个捕快,也就是陆纲说:“守备大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押运和亲银是那个将军和那些官军的事,和亲银丢了,该降罪的是那帮人吧,守备大人怕什么?”

    第二个捕快,杨邺接话说:“怕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呗,咱们守备大人才从五品,那个将军听说是个从三品的参将,大他整整四个品级。”

    陆纲又把话接了回去,说:“这下可难办了,滚到你脚底下的银锭子,你不捡?都捡回家了现在让你吐出来,哪个舍得,换你,你舍得?”

    杨邺赶紧摇头,说:“我舍不得,可惜我就是没赶上,赶上了我也忍不住非得抢他几块银锭子,就我们每个月发的这点饷银,干几年也干不回来呀。”

    陆纲又说:“是啊,你说西市是咱们哥几个管辖的,平时都乡里乡亲的照应着,怎么办?也像那些家伙一样,闯进去?挨家挨户地搜?”

    杨邺又赶紧摇头,说:“那我可干不出来,我还得在这片混呢,等这事一过,乡亲们还不得戳我的脊梁骨把我给骂死。”

    陆纲忽然偏过头,瞅着第三个捕快,说:“嘿,小音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叫我小音子!”第三个捕快,也就是淮音回话的声音很清脆,映着昏黄的灯火看上去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称不上英俊,却也十分耐看。

    “你小子叫淮音,我不叫你小音子叫你什么?”

    淮音快速瞪了第一个捕快一眼,又很快转过了头,说:“我叫淮英不叫淮音,你是不是官话没学好,前后鼻音不分啊?”

    “那我怎么记得大叔大娘给你取的明明是个音律的音字哩,你户籍簿上登记的也是音字,你擅自给自己改成英雄的英字,可是不算数的。”

    淮音撇了撇嘴,无话可以反驳,他的户籍簿上登记的确实是“音”字,而且他父母双亲已逝,又无可以做主的长辈,按照乾国律法是没有办法改名了,可他实在嫌这名字太女气,就自己改成了英雄的“英”字,虽然算不得真数,好歹别人再拿他的名字取笑时他就有话可以反驳了。当初他母亲在怀他的时候,就早早地取了一个音律的“音”字,这是给女孩取名常用的字,他母亲一心想生个女孩,结果却生下了他,母亲离世前,握着他的手,嘴里念念不断的依然是没有生一个女儿,他还记得母亲的原话:“小音,你怎么不是个女孩子呢?你如果是个女孩子,我东拼西凑也能凑一些嫁妆,早早的就把你嫁出去,你就能过一个安稳日子,可你偏偏是这样一个大男孩,马上就到了要娶亲的年纪了,你爹死的早,你娘眼看着就不行了,家里又穷,你怎么娶得上媳妇嘛?”他娘临死前一直念叨的都是他怎么娶媳妇的事,如今三年过去,他果然没有娶上媳妇,只是运气好才在衙门里谋了个捕快的差事,不然也怕不是落得像那些街头混混一样。

    看淮音想事情想得入神,陆纲伸过手,碰了碰他,说:“小音子,你想什么呢?你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说说看哪?”

    淮音说:“我有点担心,如果和亲银不能全部追回来,那个参将会拿守备大人开刀,守备大人就会拿我们开刀,这两天,其他人都有追回一些银锭,就我们三个一无所获。”

    杨邺迟疑地问:“不会吧,守备大人会把我们给卖了?”

    他这句话算是问着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咯噔”一下,实在没有底。

    隔壁的巷道上突然亮起了阵阵火把,喊杀声响成一片,三个年轻捕快对视一眼,都握紧了手中横刀,追了过去。

    窄窄的巷道上,十几个官差正举着火把亮着刀剑围捕两个人,有捕快也有军士,他们重重围的正是抢和亲队伍的那两个山匪头目,一人留着络腮胡,一人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刀疤,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怕,这两个头目的功夫也确实了得,面对十几个人的围捕,一人持长剑一人提大刀,左刺右砍,两边的刀剑碰撞在一起,在黑夜中迸发出耀眼的火花,一时间竟怎么也拿不住他们。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这些官差得了上头的死命令没有人敢怠慢,两个头目只能且战且退,渐渐被逼到了城门处。一路上不断有火把加入,围捕的队伍人数越来越多,两个头目一路逃逃打打更是疲倦无力,被捕落网眼见就是时间问题。

    淮音也挤在围捕的队伍中,他高高举起横刀,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他也有一腔热血,难得见到这样的阵仗,一时心潮澎湃难忍。杨邺却及时按住了他的臂膀,他不解,杨邺凑到他耳边提醒说:“山匪凶悍,这两个人又是穷途末路,临死前的反扑是很厉害的。”

    “快快束手就擒!”围捕队伍中有一人大声喝道,这人有些年纪,看上去也颇有威严,正是淮音这一班的捕头。

    两个头目互相看了一眼,嘴角却慢慢勾起一抹诡异莫测的笑,暗夜中大多的人都没有看到,只有淮音站的位置,就着城门上挂的两盏灯笼的光看到了,他心里一凉,直觉事情可能不太妙。

    “哈哈哈哈,凭你们这些人是抓不住我们兄弟两个的。”

    话音刚落,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那两个头目的身体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不敢置信。淮音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他肩上忽然疼了一下,转头去看正是杨邺攒起拳头掐了他一把,杨邺的眼里也尽是不可思议,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另一边,那两个凭空消失的山匪头目,竟出现在不知名的一处戈壁中,此时太阳已经高悬,黄沙滚滚,黄沙的尽头横亘着一座高高矗立的城。

    两个人欣喜若狂,他们知道这可不是海市蜃楼,这座城是真实存在的,进了城,他们就可以前事尽去又是一番天地了。他们朝那座城狂奔而去,到了城门口已经筋疲力尽,他们跪伏在地上,大声喊着:

    “城主,我二人逃命于此,恳请城主收留。”

    可是不管他们喊了多少声恳请城主收留,城门依旧紧闭。

    其中一人忽然道:“我等有美梦献上。”

    话音刚落,只见两人的头顶上缓缓升起一团团的云雾,云雾缭绕间勾勒出一幅幅变化的图,竟然是这两个人的一生历程,只是这些图上的画面实在不堪,从小时候的偷摸拐骗,到长大时的杀人劫货,最后一幅图正是他们在抢和亲队伍。

    “骗我,该死。”城头,一道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犹如惊雷般炸开,直叫人心胆俱裂。

    “城主饶命!城主饶命!城主饶命!”两个人立即磕头祈求。

    可是下一刻,这两个人的身体犹如破败的风筝一样被甩到了半空中,被两支似长矛的东西生生钉在了城对面的崖壁上,他们的眼睛里渗透出浓浓的不甘,迟迟不肯闭上,胸口被贯穿的地方却无一丝血液流出。

    这座高高矗立的城里一片片死寂,仿佛没有居住一个人,事实也是如此,这个城,除了城主和他的一个仆人,没有一个有生气的人,倒不是说城里的人都死了,而是他们都陷入了沉睡之中。他们睡得十分香甜,因为他们都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是什么美好的梦呢?大抵就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想实现的一些事。比如,有梦见自己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的,有梦见自己洞房花烛坐拥娇妻美妾的,有梦见自己封侯拜相功成名就的,甚至有梦见自己做了皇帝老爷的。也有一些怪诞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畅游在水里自由自由的,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老鹰,翱翔在天空中展翅高飞的,还有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的,任凭风吹雨打但是没有喜怒哀乐,就这样随着岁月一直存在下去。他们不愿意醒过来,梦境里这么美好,谁愿意回到困厄的现实世界中呢?于是,他们一直沉睡着。

    支撑着他们一直沉睡的人,就是这座城的城主。

    “城主,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仆人问。

    “他们献上来的梦境,丑陋不堪,会打扰这座城的安息。”

    “明白了。”

    “我们不能一直等下去,这座城支撑不了太久了,城里的人很快就会醒过来,等他们醒过来,发现自己其实只不过做了一场梦,梦境破碎,回到他们不愿意梦见的现实中,他们会崩溃的。”

    “他们崩溃的后果是什么?”

    “这座城也会跟着不复存在。如果这座城都不存在了,我这个城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主动出击,出寻找一些美梦。”

    樊城的军士和捕快们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搜捕那两个凭空消失的山匪头目,一路继续追回剩下的和亲银。

    淮音、陆纲和杨邺三个人负责和亲银这边。

    一个没注意,有一个小男孩撞上来,正好撞到淮音身上,淮音勉强稳住了身体,想拽住他,小男孩赤着胳膊,胳膊上全是滑滑的汗,拽不住,看着他跌倒在地砖上,淮音的耳朵尖,他听见“卟哒”一声,好像是什么金属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他眯着眼就着昏黄的灯火扫着,一道白光忽然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一个背光的角落里躺着一块银锭子,看分量至少有五十两,他侧了一下身体,挡住了两个伙伴可能发现的目光。

    小男孩看上去脏兮兮的,个头不高,人也瘦弱得很,他赶紧爬起来,勾着身子,一双稚嫩的眸子带着惊慌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这三个捕快。

    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身上怎么会有五十两的银锭?而且,淮音认识这个小男孩,他干过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淮音也抓过他几次,因为偷的东西价值都不大,他又总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失主看他可怜往往就不追究了。不过,淮音也是有一回才知道这个小男孩干的小偷小摸的事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淮音呵斥了一声,说:“小孩,大半夜的别在街上乱跑,这两天城里不太平,回家待着去。”

    陆纲说:“这样一个小鬼撞上来也是够巧的,我们搜一搜他?”

    淮音赶紧说:“算了,这就是个小乞丐,没什么好搜的,我刚才听到前面街上有点动静,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过去看一看,兴许会有收获。”看两个伙伴不动,他一人拽了一下,带着他们往前面街上赶过去。

    小男孩勾着身子,看他们都走远了,才趴到地上一阵摸索,终于摸到了躺在角落里的银锭子,一张枯瘦的小脸瞬间露出笑容,将银锭子一把揣进怀里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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