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年轻捕快在管辖的片区街道上一遍遍地转悠着,又抹不开脸面闯进那些乡里乡亲的住所大肆搜捕,当然一无所获,眼瞅着就要到凌晨了,三个人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摆了摆手,很有默契地各自回家去了。

    三个人回去的晚,刚闭上眼睛躺下没多久,鸡就开始叫,若是平时可能都要磨蹭一二,这个节骨眼上,三个人没有一个敢耽误,匆匆洗漱一下,在平时约定的巷口的馄饨铺子前面会合,城里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开馄饨铺的老夫妻吓得不敢开张,三个人也没有什么吃早饭的心情,索性就饿着肚子往衙门赶去。

    衙门已经升堂了,守备大人靠在公案桌子后面的太师椅上,合着眼睛,眉头紧锁,一脸愁容。蓄着山羊胡子的师爷垂着头,眯着眼,一边翻账本一边打算盘,一笔笔核对追回来的和亲银。

    所有的差役都已经来报道了,一排排站得整齐,三个年轻捕快站在后面,不会惹人注意,但三个人此刻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淮音,他们三个都是空手而归的,没有追回来一两和亲银。

    师爷摇头晃脑的终于将最后一笔核对完,拨弄算盘珠子的声音刚一停下来,守备大人就睁开了眼睛,眼巴巴地瞅着师爷,师爷赶紧回道:“万幸万幸,丢失的和亲银都已经追回来了。”

    守备大人松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了,总算是可以交差。堂下站立的差役们都不禁有些骚动,这几天他们也过的十分不安稳,光是追回这些和亲银就弄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守备大人咳了两声,堂下又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传过来,听上去密密麻麻但整齐划一的,连带地砖都在震动,那个参将竟然带着他手下的几百个官军将守备衙门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他自己提刀来到大堂上,后面跟着十几个亲兵。

    守备大人赶紧从太师椅上起来,迎过去,陪着笑脸,说:“将军这是做什么,大家同朝为官,皆是为国家效力,何至如此啊?”

    参将问:“守备大人,今日就是第三天,和亲银是否全部追回?”

    守备大人赶紧让开身体,指着大堂上放置的十几个箱子,说:“幸不辱命,都追回来了,都在这里。”师爷也赶紧过来,双手捧着账本递给参将,参将就看了一眼,就直接合上扔回给他,说:“这个账本我看不懂,我只信我亲眼看到的。”他一挥手,十几个亲兵上前开箱清点,十几箱银锭子,白晃晃的直戳人的眼。堂下站立的差役们眼睛都瞪得老大一个,这辈子谁见过这么多的白银?

    十几个亲兵来来回回点了三遍,点完以后,日头都升到正头顶了。清点完毕,发现少了五十两和亲银。

    淮音站在人群后面,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就是昨天晚上撞到的小男孩掉的五十两银锭吧?

    守备大人急得额头上直冒汗,他管辖的樊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个零头的五十两银锭上哪里找去,总不能真将樊城翻个底朝天吧。他勉强挤着笑脸,说:“十几箱和亲银都追回来了,就差五十两,可以交代了吧?”

    参将说:“这可是运往国库的和亲银,别说一两,就是一钱一厘,都不能少,本将军担不起这个责任,守备大人你也担不起。”

    守备大人咬了咬牙,说:“这五十两实在难寻,下官担着治城安民之责,要是因为这五十两银子,扰得樊城百姓不得安宁,下官更担不起这个责任。”面对参将的不依不饶,他难得硬气了一把。

    那参将望着大堂外面乌泱泱站的一大片差役,忽然问:“这些差役,就是守备大人安排追回和亲银的人?”

    “没错。”

    “他们可都有上交追回来的和亲银?”

    守备大人扫了堂下一眼,摇摇头,他哪里知道谁上交了谁没有上交。

    好在师爷都有记账,他翻了翻账本,然后指着站在人群后面的三个年轻捕快,说:“就剩他们三个,陆纲,杨邺,淮音,没有上交。”

    三个人面面相觑,点的可不就是他们三个的名字嘛?

    参将说:“那就好办了,所有人都有追回并且上交和亲银,就他们三个没有,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他们三个监守自盗。”

    陆纲赶紧说:“冤枉!我们三个确实没有追回和亲银,那是我们三个无能,我们实在找不到啊。”

    杨邺也说:“将军可以派人到我们家去搜,我们真的没有监守自盗。”

    参将说:“你们既然偷了银锭,又怎么会笨到放在家里等我们去搜,本将军忙着把和亲银运往都城,没空陪你们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守备大人,这样吧,五十两银锭也不多,你就自己出点钱垫上,毕竟也是你治下不严的结果。至于这三个人,本将军得依军法当众处置了,以儆效尤。”

    守备大人皱着眉头,颇有些为难,倒不是他不愿意拿出这五十两银锭,花这点钱能消灾他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这堂下的三个捕快毕竟也是他的下属,就凭这个参将口头上一点推测没有真凭实据就将他们定了罪实在不妥,而且也不符合办案章程。守备大人问:“将军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参将说:“不管是按军法,还是按律法,抢劫和亲银,不论数额多少,一律当斩。”

    三个人一听到这个“斩”字,吓得差点站不稳脚,他们三个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就演变成有杀身之祸了呢?

    守备大人说:“人命关天,五十两和亲银到底是不是他们监守自盗拿的,还是要好好审一下,而且按照章程,先要备案,审核,然后上报刑部和大理寺吧?”

    参将说:“不用那么麻烦,就将他们三个人推到闹市里,当着全城老百姓的面,当众斩杀了,也给你治下的人一个警告,不是什么银子都能抢能捡的。”

    看守备大人还想要辩驳几句,参将侧过身,靠近他,凑在他的耳朵边,小声地说:“守备大人,这样处置,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虽然说押送和亲银的主责人是我没错,可却是在你的治下出了事,你和我对上面都要有个交代啊。”

    说完,参将也不等他回答,一挥手,他的几个亲兵下去就将三个捕快的手脚牢牢地摁住,三个人没怎么挣扎就被人摘了幞头帽,卸了横刀,腰上的铁锁链拿来锁了他们自己,然后被一路押送,关进了衙门的大狱中。

    夜色深沉如水,淮音明明已经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这时候却不敢就这么睡过去。地面上很潮湿,只铺着薄薄一层茅草,斑驳的土墙上仅留有一个狭窄的窗口,黑黢黢的就像是一个洞,一点亮光都照不进来,这地方他很熟悉,以往都是他押送罪犯进来,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关进来。

    他抓了抓被摘去幞头帽的头,问一同被关进来的陆纲和杨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现在唯一庆幸的事,是他们三个人被关在一间牢房。

    杨邺一脸愤懑地说:“还能是怎么回事,我们抓捕的那两个山匪头目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现在怀疑是我们跟他们勾结,故意把他们放跑的呗!”

    “他们凭空消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也很奇怪呢,好好的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就是这个理啊,好好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不见,所以就怀疑到我们头上,认为是我们故意把他们放跑的,说不定还跟之前劫和亲队伍的事有勾结,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淮音找了个靠里的墙角坐下去,一时也不知能说些什么,胡乱想了想,突然问:“你们见到过这样的事吗?人真的可能凭空消失不见?”

    “那除非是遇见了鬼!反正我活了半辈子是没有见过的。”杨邺气冲冲地说。

    陆纲这时候忽然说:“我好像记得有一回,城门口那个说书的老头说过,不知道是他喝醉了还是我听错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他说过,有一个地方,叫什么……城,可以收留很多作恶多端的人……”

    淮音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赶紧凑过来问:“什么城什么城?怎么收留作恶多端的人?”

    陆纲拍拍他的头,说:“我也忘了是叫什么城了,反正就是一座城,有些人就是很莫名其妙地去了,在我们这些旁观的人看来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找他们也找不到,所以很多作恶多端的人为了逃避追捕就去了。”

    淮音又问:“那他们是怎么去的,还能回来吗?”

    “我想不起来了,这都是城门口那个说书的老头喝醉了跟我说的,如果我们能出去,我就去找那个说书的,问问他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怪事。”

    “我们还能出去吗?”

    “我哪知道,要是明天能过堂审就好了,我们就大喊冤枉,我们好歹是衙门的官差,守备大人的下属,不会随便就被定罪的。要是不过堂……那事情可能就糟糕了,唉,不想了不想了,困得死,我先睡觉了。”杨邺嘴里嘟囔着,就这么躺了下去,身体在挨着潮湿的地面这一下,冷得他打了个哆嗦,“该死的,这地上冰冷的,就铺这么一层茅草。”

    这地上铺的茅草本来就是他们这班捕快去城外的山上割的,当时就没想要铺多厚,反正关进来的都是犯了罪的人,受点苦也应该,却没想到如今是自己受了这份罪。

    淮音靠在墙角,想着杨邺的话,要是不过堂,可能直接就给他们定了罪,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与劫和亲队伍的山匪勾结,故意放跑朝廷钦犯,这罪可绝不算轻,到时候是流放,还是杀头……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脑袋越来越沉,渐渐的也睡了过去。

    淮音是被人用冷水泼醒的,虽然才是秋天,一大早被泼一身冷水也绝不好受,他一睁开眼,就看见几个军士冷硬着一张脸压了上来,他直打着哆嗦,还没等把水擦干,他们就将他一把揪起来,把他身上的衙差制服给扒了个干净,换了一身囚衣,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味道很重。陆纲和杨邺的待遇跟他的一样,他嘴里骂咧着,一边挣扎一边也只能就范。最后,三个人的脖子上被套上一副厚重的木枷,就被推出了牢房,赶上了囚车。

    囚车是往城中集市的方向行驶去的,一路上,淮音看到了不少熟人,住他隔壁的邻居李二娃,传说中暗恋他的裁缝铺的梨花,还有他差不多个把月才能去买一次肉的郑屠户,他们看见囚车上的三个人也很吃惊,大家乡里乡亲的平时都认识,这三个年轻小伙好歹也是吃官家饭的衙差,整天穿着一身衙差制服提着一把横刀很是精神威武,今天竟反过来成了阶下囚。

    淮音双手抓着囚车的栏杆,哀叹一声:“完了,我还没有娶媳妇呢。”

    杨邺却说:“我才完了,我好不容易娶上的媳妇怕是要改嫁了!”

    三个人中,他是唯一娶了媳妇的,平时没少拿这件事来嘲笑两个伙伴。

    杨邺又说:“难道我们三兄弟今日真的难逃一死了?有没有人救我们哪?守备大人真的就不管我们了?”

    陆纲说:“我们的守备大人,恐怕和那个参将达成共识了,拿我们开刀,好交差。小音子,你昨晚说的话,真应验了。”

    淮音说:“守备大人看上去也想为我们说话,就是没多大作用。”

    杨邺说:“小音子,要是我们今天能逃过一劫,你看我妹妹杨玥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互相都知根知底的,我就把她嫁给你了。”

    淮音一愣,有些讷讷地说:“我可拿不出聘礼啊。”

    杨邺说:“我都要死的人了,跟你要什么聘礼。”

    陆纲却说:“我也没有媳妇,你怎么不说把你妹妹嫁给我。”

    杨邺没好气地说:“你们俩都别争了,头都快没了,要媳妇干嘛?”

    陆纲和淮音对视一眼,他们俩可没有争,起这个话头的人是他杨邺自己。

    杨邺的媳妇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的媳妇一大早就听闻噩耗,跟在囚车后面,一路跟一路哭,杨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妇人的体力渐渐跟不上,被囚车落的越来越远,杨邺眼见着快要看不到人,赶紧吼着嗓子补了一句,“媳妇啊,没听到我的死讯你可不能改嫁啊!”

    囚车经过一个街口,淮音看见了一个年轻男子,此刻他正冷着一张俊朗的脸,站得笔直,周身充满一种不易亲近的气息,他身边站着樊城守备,往常威风八面的守备大人此刻脸上却挂着难堪又讨好的笑。

    淮音心里一个透亮,突然明白这个年轻男子是谁,正是当今乾国陛下的九皇子,此次和亲队伍的负责人,他突然高声喊:“九皇子殿下,我们冤枉!我们冤枉!”

    陆纲和杨邺也马上反应过来,一把抹去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大声喊冤枉,他们的声音感染着樊城的父老乡亲,索性这三个官差平日也不是欺压百姓的恶人,有一些熟悉的人也帮忙喊冤,一时间小小的街口聚了这么多人,喊冤声不断,竟给人一种冤气冲天的感觉。淮音看九皇子似乎不为所动,又喊:“守备大人,我们冤枉!您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守备的脸上一阵抽搐,囚车上的这三个人都是他的属下,说他们勾结山匪,也等于是狠狠打了他的脸,甚至再深究一点,说不定他也会被扯上嫌疑,他刚想说什么,九皇子却一挥衣袖,冷冷地说:“你们喊什么冤枉,明明十几个人围捕两个盗匪,岂有让他们逃脱的道理。”

    淮音说:“本来就要抓住了,但他们是真的凭空消失了。”

    “当本皇子是三岁小儿吗,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分明是你们与盗匪勾结,故意将他们放跑了,劫和亲队伍的事,你们难保没有参与其中,这是死罪。”

    这一下,连守备也不得不开口说话了,“九皇子,我这几个下属,不可能勾结山匪啊,更没有胆子去打和亲队伍的主意啊。”

    九皇子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樊城守备,本皇子还未追究你的治下不严之罪。”他对押送的军士道:“囚车继续前进,若有阻拦者一律以同罪论处。”

    话音一落,两边的军士直接举起长枪开路,再没有人敢阻拦,喊冤声也逐渐弱了下去。囚车又行驶起来,且车速比之前更快,希望破灭,囚车上的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纷纷瘫倒下去,他们不知道这囚车将带往他们去向何方,是比樊城更边远的苦寒之地,还是直接上刑场?

    囚车停在了集市前的牌坊下面,三个人踉踉跄跄被推出来,跪在地上,几十个官军把他们围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刑场。

    乡里乡亲的人此时都围了上来,有唏嘘的,有同情的,有漠不关己的,也有纯看热闹的,城门楼子底下的说书人也来了,这档子事对于他来说可是一个极好的素材:国库和亲银惨遭哄抢,朝廷官差监守自盗。

    参将站出来,当众人的面,高声说道:“这三个小捕快,本来吃着皇粮,替朝廷办差,却没想到竟敢监守自盗,偷朝廷的和亲银,这是死罪!本将军奉命押送和亲银回都城入国库,有敢把主意打到和亲银上面的,本将军有先斩后奏之权。现在,本将军就当众斩了他们三个人,看谁还敢打和亲银的主意。”

    一听这个“斩”字,围观的人一时间哗然,樊城这么小的地方,这些年连杀人案都没几个,谁见过当众砍人头的,而且砍的还是他们平时熟悉的三个人,人头一落地,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淮音跪在地上,感觉脸上热热的,湿湿的,他没有哭,但是他掉眼泪了,他想起了他娘,他娘到死都惦记着他能不能娶上媳妇,这下好了,他还没娶上媳妇就得去见她了,他不知道见到了怎么跟她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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