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缓缓驶过来一辆马车,辘辘的马车声仿佛雨水敲打在晶莹的汉白玉上,拉车的两匹马俊美而健壮,通身雪白无一丝杂色,松木打造的车厢,四面皆由华美的丝绸所装裹,窗牖上镶金嵌宝,车厢里点着香薰,一路上行驶轧下的车辙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香气和回荡在行人耳边的车铃声。

    马车行驶经过集市,牌坊底下围观砍头的众人纷纷回头,这一回头倒好,都没有人再想看砍头,都只顾着看这辆马车,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华丽的马车。

    一双白皙的手掀起车门上遮蔽的淡色绉纱帘子,从车上款款走下来一个女子,这女子长得十分秀美,身上气度也自带一份端庄。她轻轻扫视一眼,开口问道:“请问前面发生了何事,可有主事的人?”

    参将瞟一眼她身后的马车,以他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辆马车的规格制式之豪华,车上的人必定身份不凡,他把缩在一旁没多少存在感的守备大人推出来,说:“樊城守备大人在此。”

    这女子说:“我家主子从这里经过,看大家都围挤在一起,阻挡了道路,我们马车无法通行。”

    参将问:“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一位,今日这牌坊底下是一处临时刑场,马上就要行刑惩治罪犯。”

    “要施以何等刑罚?”

    “斩刑。”

    这女子一听“斩刑”二字,秀眉一蹙,从衣袖中取出来一块令牌,亮给他看,令牌上双龙缠绕腾飞,中间雕刻一个“御”字,分明是皇家的令牌!参将心里一惊,他大致已经猜出了马车上的人,赶紧拱手行了一礼,说:“末将依律法惩治三名罪犯,恐怕血光会冲撞贵人,请贵人另选一条道走吧。”

    跪在地上的淮音听得真切,也看得清楚,这参将一见到令牌,神情顿时恭敬谦卑了许多,而且他口称“末将”,马车上的人身份地位必定在他之上。淮音心里一个透亮,突然高声喊叫:“冤枉!卑职冤枉,请将军大人明察!”陆纲和杨邺一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一下子就领会他的意思,也跟着呼喊“冤枉”。

    这女子问:“将军可曾听到他们在喊冤枉?”

    参将说:“马上就要受刑掉脑袋的人,怕死的很,有几个不喊冤枉的。”

    这女子走回去,倾身在窗牖边上和坐在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又走回来,说:“我家主子说了,乾国以律法治天下,赏罚要分明,处置要公道服人心,主子请将军千万要明察,不要判了冤假错案,何况人命关天的事,错了就无法挽回。”

    参将说:“贵人误会了,末将岂敢冤枉好人,证据确凿,这三人的确是犯了律法,论罪当斩。”

    这女子说:“乾国律法,我也知晓,将军所为,好像不符合办案的章程,尤其是死刑,必须要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复核,复核无误还要三次奏报皇帝陛下批准,请陛下朱批勾决才能行刑。”

    参将一听这话,额头上顿时沁出了汗,他又说:“末将行的是军法,他们三人犯了军法,末将有权先斩后奏。”

    这女子又问:“他们三人是军人?”

    陆纲赶紧说:“贵人明见,我们不是军人,我们是樊城守备衙门的差役。”

    参将说:“既然如此,末将只好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出来,末将是延州路参将袁道,负责押运和亲银到都城入国库,不料在樊城遇到地龙翻身,拉车的牛马受了惊吓,装载和亲银的箱子滚落在地,和亲银遭人哄抢,我和守备大人通力协作,昼夜不眠,终于将被哄抢的和亲银追回来,清点完毕发现少了五十两和亲银,守备衙门派出去的差役都有上交追回来的银锭,只有这三个差役空手而归,正是他们三人借追回和亲银的机会,监守自盗,五十两银锭事小,偷盗国家和亲银事大,按照军法这就是死罪。”

    淮音说:“我们没有监守自盗,我们承认自己没本事,办差不力,没有追回银锭,但不能说就是我们偷的,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我们偷的。”

    陆纲、杨邺两个人也趁机附和,三个人一口一个“冤枉”,一口一个“明察”,说的声泪俱下,感染着牌坊底下围观的众人,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人,所幸三个差役平日也不是欺压百姓的恶人,也有些人不忍心见他们人头落地,人群里有一些熟悉的人开始帮忙喊冤,一时间,整个集市都闹哄哄起来,喊冤声不断,竟给人一种冤气冲天的感觉。参将袁道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但他知道今日这事的走向已经不受他控制了,他看向九皇子,目前只有他这个皇子能掌控这个局面了。

    “既然有人喊冤,就不能行刑,否则人心不服。”这时候,马车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清脆灵动,声声悦耳,分明是妙龄少女的声音。

    然后,声音的主人从马车里缓缓走出来,一整条街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竟然都有片刻的失神,弯弯的眉眼,红润的脸颊,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在身后,拂过精致的腰带,发尾漾起一抹俏丽的光泽,脖颈上佩戴的璎珞时而碰撞在一起,和她的声音一样清脆,这少女的模样也生得太好了。

    参将袁道赶紧曲身拱手行了一礼,说:“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九哥。”

    公主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向九皇子,她的脸上带着甜美的笑,而这位九皇子却仍是冷着一张脸。公主说:“我知道九哥判案不会有冤假错案,可是那些山匪劫的是我的和亲队伍,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九皇兄能否给我一个面子,放过他们。”

    九皇子说:“这些官差领朝廷的俸禄,不想着为朝廷尽忠尽职,却与山匪勾结,抢劫和亲礼金,罪无可恕,三皇妹你心地善良,皇兄能理解,可是纵恶不惩却是有违律法,留着这些人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什么祸事。”

    “九皇兄,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嘛,和亲礼金也没有被那些山匪劫去。”

    九皇子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握紧,和亲礼金其实少了两箱,只是当时人马混乱,礼金又多,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情况,可是事后只要一核对礼单就会立刻暴露出来。而且,除了两箱礼金,还丢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可关乎他一位皇子的前途,他甚至不知道是被山匪抢走了还是在混乱中丢失了。

    淮音跪在地上,仰着头,巴巴地看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嘴里突然蹦出了一句:“我要娶她做媳妇。”

    “啪……”一只脏兮兮的大手盖在了他的脸上。

    淮音将盖在脸上的那只脏兮兮的大手拨开,看见杨邺正朝他瞪着一双眼睛,他不解地问:“你干嘛打我?”

    杨邺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要打你,我是要打醒你,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什么啊?”

    “我说你这小子,以往我说给你介绍姑娘,你都不肯答应,原来是看不上,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是个喜欢美色的。”

    淮音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双不大但是很有神的眼睛又不自觉往那个少女的方向瞟了一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可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

    “你就别瞎想了,你没听见那个参将喊她什么公主殿下,乖乖,她可是公主啊!”

    淮音一个机灵,马上反应过来,问道:“公主是不是很难养活?”

    “废话,你这一辈子赚的钱还不够人家一顿花销的。”

    淮音赶紧摇头,说道:“那我不要了,养不起养不起。”

    杨邺见他脸上似乎还有几分可惜的样子,不由的气笑了,他们如今沦为刀下鱼肉,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别说公主,能不能有命娶个寻常的姑娘都两说。

    淮音心里清楚,娶公主做媳妇不过是他脑海里闪现的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回到现实中来,现在唯一能救他们三个人的就是这位公主了,她刚才在马车里说的,似乎有帮他们说话的意思,突然感觉又有了一丝希望,赶紧大声说:“公主殿下明鉴,我们真的是冤枉的。”

    公主转身,朝淮音看去,他跪伏在地上,苦着脸,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像一只乞怜的小狗一样,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公主忍不住笑了出来,淮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参将袁道急急地说:“本将军奉命押送和亲银进京,就是路过樊城,根本不认识你们三个人,更和你们无冤无仇,岂会冤枉你们?”

    淮音刚想说你是想拿我们三个人开刀,好掩盖你护送和亲银不力导致和亲银遭人哄抢的罪责,忽然感觉身边有人在拽他的衣服,他转头看,正是陆纲,陆纲在给他递眼色,他顿时明白过来,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挽回不了了。淮音说:“那将军口口声声说是我们三个人监守自盗,你能拿出证据来吗?还是说,你在我们三个人的家里搜出了那五十两银锭?”

    “证据确凿搜什么,不必浪费时间。”

    “将军大人口口声声说证据确凿,却又说没有派人搜查,不是前后矛盾吗?”

    “你们既然偷了和亲银,又岂会明目张胆放在家里等我们去搜。所有派出去的差役都有上交追回来的和亲银,唯有你们三人空手而归,刚好就少了五十两,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将军就拿……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这八个字就要了我们三个人的性命?”

    “难道本将军会故意冤枉你们,本将军犯得上吗?”

    “就算将军没有故意冤枉我们,就凭我们这么多人齐声喊冤,将军却不肯重审,至少也是失察吧。”

    “哼,巧言令色!”

    淮音冲着公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卑职人微言轻,可是公主殿下人美心善,求公主殿下重新审理此案,还卑职三人公道。”

    公主又被他一句“人美心善”给逗笑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淮音。”

    “哪个音?”

    “音律的音。”

    “像女孩的名字。”

    淮音挠着头笑,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本来想说英雄的“英”,但他知道眼前这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今日能见,只是因为人家马车恰好经过被挡了道路,今日一过,他应该再也没有见到她的机会,就想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名字,户籍簿上登记的名字,而不是一个别字。

    公主说:“好,你说昨晚那两个山匪头目是凭空消失不见的,本公主长这么大,也没听过这等怪事,不能仅凭你们一面之词就放了你们,说不定这是你们为了给自己脱罪找的借口。”

    “那公主怎么才肯相信我们?”

    “这样吧,你们是在大街上抓捕的山匪,不应该只有你们这些人看见了吧,只要除了你们这些囚车上的人,再有其他人说也看见那两个山匪是凭空消失的,本公主就相信你们是冤枉的。”

    淮音赶紧问:“在场的父老乡亲,昨天晚上有没有人看见的,帮忙给我们做个证啊?”淮音一连问了好几遍,却没有人能够站出来,昨晚确实有人看见了,可是大家都不傻,这九皇子看上去很不好惹,这时候站出来说不定会惹麻烦。辰音又说:“公主殿下,现在这种情况,只怕就算有人看见了也不敢站出来。”

    九皇子恼怒地说:“难道本皇子还会事后报复吗?”

    公主瞥了她九皇兄一眼,心下了然,说:“我是乾国的公主,当今陛下的三女儿,也是我父皇最疼爱的孩子,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只要有人站出来说出实情,以后绝不会有什么祸事。”

    少女的声音虽然清脆,每一句话却掷地有声,落在当场每一个人的心上,都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这时候,有一个老人颤巍巍地站了出来,说:“罢了,反正老朽也活的够久了,老朽站出来说一句实话,昨天晚上我的确是看见了,这些官差正在和两个人打斗,已经将他们牢牢地围了起来,按理说他们是跑不了的,可是那两个人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

    九皇子突然道:“你这么大年纪,早就耳聋眼花,你看得清楚吗?”

    “老朽虽然年迈,眼神却很好,那两个人真的是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他说:“我也看见了,昨天晚上我喝了很多菜汤,半夜憋不住出来小解,我也看见那两个人是凭空消失的,然后这些官差就被另一批官差围住,卸了兵器,说他们勾结山匪。”

    公主面朝九皇子,微笑着说:“既然如此,事情已经明了,九皇兄您确实冤枉他们了。”

    事情到这一步,九皇子知道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他不得不给这个三皇妹一个面子,这个皇妹有句话说的很对,她的确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父皇的儿子有很多,女儿却只有三个,她又是年龄最小的,从小备受宠爱,不像他只是众多皇子中的一个,排行第九不上不下不得宠,母家身份地位又不得势,说起来他能掌握的权力可能还不如他的三皇妹。九皇子说:“虽然说他们没有勾结山匪,但是没有能将这两个山匪头目抓捕归案也是办案不力,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否则都像他们这样办差,我乾国政务堪忧。”

    公主知道她的九皇兄眼下只是为了能出一口气,碍着大庭广众,她也不好驳他一位皇子的面子。

    公主看向一直没说什么话的樊城守备,问道:“守备大人,他们一方说自己是冤枉的,一方说证据确凿,两边相持不下,可你才是樊城的主政之人,他们三个人也是你的下属,你怎么看呢?”

    守备大人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表态说句公道话,他这个樊城的父母官以后怕是难做了,便咬了咬牙,说:“依微臣之见,确实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他们三人偷拿了那五十两和亲银,当然他们三人办事不力也是实情。”

    公主说:“我奉父皇的旨意前往柔然部落和亲,若非如此,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来到这座樊城,遇到这么一件事。父皇之前病重,如今龙体康复,是我乾国万千臣民的福气,父皇更是颁下圣旨开恩科以表庆贺,虽然没有大赦天下,但我替父皇做主,饶了这三个人的性命,也算是为父皇恭贺,将军和守备大人以为如何?”

    参将袁道哪里敢不答应,不管是为恭贺皇帝陛下龙体康复的说法,还是公主殿下的身份,这三个衙差的性命都不是他一个参将能左右的了,只说:“公主殿下孝心感人,宅心仁厚。”

    公主又说:“你们三人,尽管免去了你们死罪,可你们办差不力,也要有相应的处罚,就罚你们每人三十杖吧,应该可以挨得过去。”她看着淮音,忽然问:“我罚了你们三十杖,还觉得我人美心善吗?”

    淮音说:“人美心善四个字献给公主,小人绝不敢收回。”

    公主浅浅地笑了,淮音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就快跳到嗓子眼了。

    公主说:“国家正值危难之秋,生灵不易,你们三人,虽然身份不显,但也要思量为国家效力,做一个为国家尽忠职守的有用之人,也要做一个忠孝节义的好人。”

    公主的声音很轻柔,像山林间的一汪清澈泉水能悄无声息地流淌进人的心里。陆纲、杨邺和淮音三个人都听话地磕头,淮音磕的头最响亮。

    她又对参将说:“将军是要护送和亲银到都城的,我也要回都城见父皇,不如就和将军同路吧,将军带着兵士,也请将军顺便护送一程。”

    参将袁道赶紧说:“末将遵命。”

    公主扫了一眼围观的众人,目光在淮音身上停驻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然后提起裙摆,回到了车厢里,马车缓缓驶动,只留下一声声清脆悠扬的车铃声回荡在众人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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