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儒上了年纪，病好起来也慢，是以太学再开课时，已接近三月的尾声。彼时春暖融融，学童将太学两侧的纱帘卷了起来，河畔的柳枝新叶将隔岸御花园的鸟语花香吹进了坐堂。
六公主一头扎在桌上，发出短促的砰声和低声的痛呼。坐她后头眯着眼睛犯困的柳茵茵嗖得睁大了眼睛，然后苦着脸萎顿下去，软趴趴地枕在桌上。扭头看看坐在右侧的徐安梁，端正的坐姿，铺的横平竖直的书卷，和前面睡得毫无美感的五皇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学里隔几个座才坐了一个人，自从孙大儒告了假，过了半个多月重开学堂，来的人反倒是越来越少了。春日里正是出去游玩的好时节，便是六公主他们也是踏青打球游玩不停的，和太学枯燥的课学相比，不负春光似乎是个不错的借口。更何况自过了年朝会开始，朝堂上关于裁军的争议便不曾停歇过，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那处战场上，对于将来有心进入仕途的权贵子弟来说，在太学听一个不会做官的老学究讲一些之乎者也的迂腐之论，还不如早去结交一些官员。
大病初愈的孙大儒似乎打定了只为了领那一份俸禄的初衷，来上课的人是多是少他都不在意。对于在外面已经吵翻了天的裁军之事，他也是从不曾提起过。不过他不提，也不能阻挡学生们课间休息时间交谈一番。不能怪这帮孩子思维活跃，实在这件事已经是朝上朝下但凡能说话的都要品评上两句。如今还能老老实实来太学读书的人，除了四皇子五皇子这几个还没领实差的小皇子，便是一些秉持明哲保身的清贵之后，再或者就是像陈家一样已经被踢出权力中心的家族后代，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参与其中，但各自心中都有一番对此事的看法，且一个个的大眼睛里都很有互相切磋的欲望。
最先发表看法的是一个叫王宾歌的小公子，王家是百年望族，未来的大皇子妃便出自王家，所以虽然王家一向中立，也不妨碍这位王小公子个人的意见向大皇子一方倾斜。
用四皇子的话，如今的朝议便与菜市场没什么两样。皇帝眯着眼端坐在龙椅上，底下文武两大阵营都不需要谁领头，就已经吵开了花，皇帝自己都不一定插的进话。即便以薛宰为首的文官把这次军改的议案说的天花乱坠，企图以浩瀚的文书卷宗来绕晕那帮大老粗武官的脑子，但是如今以顾铨为首的武官的身边也是聚集着许多幕僚的，脑子怎么会糊涂。首先废除中营卫改设平津卫这一条就直接冲着顾铨而去，更别说设立监军营，改革屯田制度等等，每一项都是给武官集团加上了重重枷锁。
小王公子昂首挺胸，从各个角度表达了对这一系列政策的支持态度，并且再度引出了邱昌的例子作为举证。这实在不是什么新奇的观点，但凡是支持这一系列革新的人都要将邱昌的事拿出来说道一遍。效果也十分显著，至少每次只要有人提起，皇帝心中的天平就要向文官这边倾斜一分。
他的这番言论颇受到许多人支持，没办法在座的子弟中还是以文官之后为主，偶有那么两个有不同意见的，也被六公主胡搅蛮缠的镇压下去了，她从各方面阐述了一遍，颇多与王公子相似的观念，虽然看似义正言辞，但柳茵茵觉得她纯粹是希望看到三皇子吃瘪，才非常乐见这些政令能够实施下去。
这种场面柳茵茵是很少出言的，只是冷眼旁观着，心中生出几分悲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今大概没有人再会记得，当年若是没有邱昌，大波朝无人去解蜀木堡之围，南楚大军跨江压境，京都危在旦夕，便不会有如今的盛世繁荣。也大概没有人记得，邱昌联合秦王发动兵变围了宫禁，是顾铨率领中营卫的五千将士奋勇冲进内宫护驾。反正也没有人会来询问她的意见，她任由着思绪瞟到了窗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孙大儒站在太学外的花园里，也不知听他们胡言乱语了多久。见到柳茵茵发现了他，老头儿还咧着嘴朝她笑。
柳茵茵尴尬地把脑袋转了回来，腹诽道孙大儒似乎也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清心寡欲。
众人还在各抒己见，五皇子觉得身后过分安静，无聊地转回头问：“策安，你怎么看？”
这一转头便与徐安梁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柳茵茵叹了口气，五皇子每日糊里糊涂的，因为来上课的人实在少，从很早以前开始，陈策安就不坐他后面了。五皇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徐安梁倒是自然地抛了一句：“你朝的国事，我不便发表意见，不过倒是想听听陈公子的高见。”转手一抛，就扔给了坐在几座之外的陈策安。
柳茵茵稍微偏了偏头，才越过徐安梁的小脑袋看到和四皇子窃窃私语的陈大公子，继而听到六公主不满地嘀咕：“四哥你在和他说什么悄悄话呢。”
“就是就是，你俩在那说什么悄悄话，你们是什么意见，快说说看。”五皇子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柳茵茵看到陈策安和四皇子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却没有立刻出声。
“这件事，很复杂，不是可以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就在六公主嘴巴要撅到天上去的时候，陈策安才欲言又止地说了这一句。
“又不是让你去朝会上奏对，不过是发表一下看法，你怎么还扭扭捏捏的。”六公主不悦。
“难道策安不支持？”五皇子随口一问。
六公主的目光嗖地越过五皇子射向了陈公子，柳茵茵都要被她那个反应惊到了，陈策安却十分淡然地笑了笑，含蓄地道：“倒不是完全不支持，只是觉得许多细节值得推敲。”
陈公子早非不懂世事的稚子，他是个懂得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说话自然也是模模糊糊地叫人听不明白。
旁人再问，他便开始细细阐述起监军制，屯田制的由来利弊，四皇子还在一旁应和他。五皇子早已捂着耳朵败下阵来，只剩王公子还红着脸硬撑着。六公主很想说些什么，无奈她腹内实在空空，气呼呼地背对着大家，一转头便看到躲在外面的孙大儒，吓了一跳。老头发现众人发现了他，似乎颇为失望没能继续听下去，才又走回室内，继续下面的课程。
六公主的气直到下了学都没消，陈公子是点了火就不管了，领着小陈公子和众人一一打了招呼便出了宫。
“你看看他，就他懂得多知道的多，看我们都像小孩子一样，四哥你倒是和他谈得来。”六公主气急败坏地回了云霄阁，恨不得就要在陈策安那张总是淡然平和的脸上来上两拳。
“策安哪有，你休要胡言。他是陈家的长子，有些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四皇子倒是拳拳维护之意。
“他是陈家的长子就应该支持我们啊，他犹犹豫豫什么。”想到这六公主更气了，自己人都不一条心，还能指望敌人内部瓦解？
四皇子脸上顿时升起迟疑之色，六公主见他没反应，叫了一声四哥，才听四皇子叹着气，忧心忡忡地道：“此事上，我有和策安一样的担忧。南楚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跨江压境的可能，可北边的鲜卑蛮夷仍然不可小觑。顾铨野心勃勃，父皇若有意自可以徐徐图之，何必这样伤筋动骨。先帝和安国公当年呕心沥血，费时十余载才建立了如今的军制，本意上就是为了多扶持有才能的将领。你以为蜀木堡之战是邱昌一人的功劳吗，如果没有安国公和先帝打下的根基，又怎么能那么快反败为胜。文官提出的那些议案，无论是设立监军还是屯田改制，抑或是废立中营卫，都是牵连甚广的举措，一个搞不好，是会影响国运的。”
六公主已听的呆了，她不过是意气之言，哪里知道能听到四皇子这样一番深刻的剖析，顿时心里有些惶惑和不安，对着四皇子认真道：“四哥，这话你可不能随便去说。”
四皇子嗯了一声，倒是有些心不在焉，默默道：“父皇心意已决，谁说也没用。”
六公主张了张嘴，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六公主一头扎在桌上，发出短促的砰声和低声的痛呼。坐她后头眯着眼睛犯困的柳茵茵嗖得睁大了眼睛，然后苦着脸萎顿下去，软趴趴地枕在桌上。扭头看看坐在右侧的徐安梁，端正的坐姿，铺的横平竖直的书卷，和前面睡得毫无美感的五皇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学里隔几个座才坐了一个人，自从孙大儒告了假，过了半个多月重开学堂，来的人反倒是越来越少了。春日里正是出去游玩的好时节，便是六公主他们也是踏青打球游玩不停的，和太学枯燥的课学相比，不负春光似乎是个不错的借口。更何况自过了年朝会开始，朝堂上关于裁军的争议便不曾停歇过，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那处战场上，对于将来有心进入仕途的权贵子弟来说，在太学听一个不会做官的老学究讲一些之乎者也的迂腐之论，还不如早去结交一些官员。
大病初愈的孙大儒似乎打定了只为了领那一份俸禄的初衷，来上课的人是多是少他都不在意。对于在外面已经吵翻了天的裁军之事，他也是从不曾提起过。不过他不提，也不能阻挡学生们课间休息时间交谈一番。不能怪这帮孩子思维活跃，实在这件事已经是朝上朝下但凡能说话的都要品评上两句。如今还能老老实实来太学读书的人，除了四皇子五皇子这几个还没领实差的小皇子，便是一些秉持明哲保身的清贵之后，再或者就是像陈家一样已经被踢出权力中心的家族后代，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参与其中，但各自心中都有一番对此事的看法，且一个个的大眼睛里都很有互相切磋的欲望。
最先发表看法的是一个叫王宾歌的小公子，王家是百年望族，未来的大皇子妃便出自王家，所以虽然王家一向中立，也不妨碍这位王小公子个人的意见向大皇子一方倾斜。
用四皇子的话，如今的朝议便与菜市场没什么两样。皇帝眯着眼端坐在龙椅上，底下文武两大阵营都不需要谁领头，就已经吵开了花，皇帝自己都不一定插的进话。即便以薛宰为首的文官把这次军改的议案说的天花乱坠，企图以浩瀚的文书卷宗来绕晕那帮大老粗武官的脑子，但是如今以顾铨为首的武官的身边也是聚集着许多幕僚的，脑子怎么会糊涂。首先废除中营卫改设平津卫这一条就直接冲着顾铨而去，更别说设立监军营，改革屯田制度等等，每一项都是给武官集团加上了重重枷锁。
小王公子昂首挺胸，从各个角度表达了对这一系列政策的支持态度，并且再度引出了邱昌的例子作为举证。这实在不是什么新奇的观点，但凡是支持这一系列革新的人都要将邱昌的事拿出来说道一遍。效果也十分显著，至少每次只要有人提起，皇帝心中的天平就要向文官这边倾斜一分。
他的这番言论颇受到许多人支持，没办法在座的子弟中还是以文官之后为主，偶有那么两个有不同意见的，也被六公主胡搅蛮缠的镇压下去了，她从各方面阐述了一遍，颇多与王公子相似的观念，虽然看似义正言辞，但柳茵茵觉得她纯粹是希望看到三皇子吃瘪，才非常乐见这些政令能够实施下去。
这种场面柳茵茵是很少出言的，只是冷眼旁观着，心中生出几分悲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今大概没有人再会记得，当年若是没有邱昌，大波朝无人去解蜀木堡之围，南楚大军跨江压境，京都危在旦夕，便不会有如今的盛世繁荣。也大概没有人记得，邱昌联合秦王发动兵变围了宫禁，是顾铨率领中营卫的五千将士奋勇冲进内宫护驾。反正也没有人会来询问她的意见，她任由着思绪瞟到了窗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孙大儒站在太学外的花园里，也不知听他们胡言乱语了多久。见到柳茵茵发现了他，老头儿还咧着嘴朝她笑。
柳茵茵尴尬地把脑袋转了回来，腹诽道孙大儒似乎也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清心寡欲。
众人还在各抒己见，五皇子觉得身后过分安静，无聊地转回头问：“策安，你怎么看？”
这一转头便与徐安梁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柳茵茵叹了口气，五皇子每日糊里糊涂的，因为来上课的人实在少，从很早以前开始，陈策安就不坐他后面了。五皇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徐安梁倒是自然地抛了一句：“你朝的国事，我不便发表意见，不过倒是想听听陈公子的高见。”转手一抛，就扔给了坐在几座之外的陈策安。
柳茵茵稍微偏了偏头，才越过徐安梁的小脑袋看到和四皇子窃窃私语的陈大公子，继而听到六公主不满地嘀咕：“四哥你在和他说什么悄悄话呢。”
“就是就是，你俩在那说什么悄悄话，你们是什么意见，快说说看。”五皇子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柳茵茵看到陈策安和四皇子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却没有立刻出声。
“这件事，很复杂，不是可以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就在六公主嘴巴要撅到天上去的时候，陈策安才欲言又止地说了这一句。
“又不是让你去朝会上奏对，不过是发表一下看法，你怎么还扭扭捏捏的。”六公主不悦。
“难道策安不支持？”五皇子随口一问。
六公主的目光嗖地越过五皇子射向了陈公子，柳茵茵都要被她那个反应惊到了，陈策安却十分淡然地笑了笑，含蓄地道：“倒不是完全不支持，只是觉得许多细节值得推敲。”
陈公子早非不懂世事的稚子，他是个懂得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说话自然也是模模糊糊地叫人听不明白。
旁人再问，他便开始细细阐述起监军制，屯田制的由来利弊，四皇子还在一旁应和他。五皇子早已捂着耳朵败下阵来，只剩王公子还红着脸硬撑着。六公主很想说些什么，无奈她腹内实在空空，气呼呼地背对着大家，一转头便看到躲在外面的孙大儒，吓了一跳。老头发现众人发现了他，似乎颇为失望没能继续听下去，才又走回室内，继续下面的课程。
六公主的气直到下了学都没消，陈公子是点了火就不管了，领着小陈公子和众人一一打了招呼便出了宫。
“你看看他，就他懂得多知道的多，看我们都像小孩子一样，四哥你倒是和他谈得来。”六公主气急败坏地回了云霄阁，恨不得就要在陈策安那张总是淡然平和的脸上来上两拳。
“策安哪有，你休要胡言。他是陈家的长子，有些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四皇子倒是拳拳维护之意。
“他是陈家的长子就应该支持我们啊，他犹犹豫豫什么。”想到这六公主更气了，自己人都不一条心，还能指望敌人内部瓦解？
四皇子脸上顿时升起迟疑之色，六公主见他没反应，叫了一声四哥，才听四皇子叹着气，忧心忡忡地道：“此事上，我有和策安一样的担忧。南楚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跨江压境的可能，可北边的鲜卑蛮夷仍然不可小觑。顾铨野心勃勃，父皇若有意自可以徐徐图之，何必这样伤筋动骨。先帝和安国公当年呕心沥血，费时十余载才建立了如今的军制，本意上就是为了多扶持有才能的将领。你以为蜀木堡之战是邱昌一人的功劳吗，如果没有安国公和先帝打下的根基，又怎么能那么快反败为胜。文官提出的那些议案，无论是设立监军还是屯田改制，抑或是废立中营卫，都是牵连甚广的举措，一个搞不好，是会影响国运的。”
六公主已听的呆了，她不过是意气之言，哪里知道能听到四皇子这样一番深刻的剖析，顿时心里有些惶惑和不安，对着四皇子认真道：“四哥，这话你可不能随便去说。”
四皇子嗯了一声，倒是有些心不在焉，默默道：“父皇心意已决，谁说也没用。”
六公主张了张嘴，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