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惊作,瓢泼大雨如天河倒灌。河面涌起波涛,渡口大小舟船,都在疾风骤雨中瑟瑟发抖。

    镖师拿结实的麻绳将船身牢牢固定住,避免被风雨倾覆。货物被紧急转运到附近邸店,防止进水。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众人行程被搁置,滞留在了渔娘渡口。

    为安全起见,要等风雨小些再行出发。赶时间贸然上路,是镖行大忌。

    林千星在隔壁呼呼大睡,实在的印证了他下雨天要睡觉的说法。

    文辞回来的路上淋了些雨,沐浴过后,正披了薄衣用熏笼蒸头发。

    方景拿着点心到门口时,正从门缝里看见这样一番景象——

    女子懒散地倚在熏笼旁,正垂眸看着手中书卷。

    乌亮的发丝如云,松松地堆在她鬓边肩头,盖住她因萝兰薄衫微微敞开,乍泄的一缕瓷白。白皙的脸颊因热度泛上红晕,眼眸似乎还残留着湿气,氤氲迷离。

    似是看到什么有趣的部分,她轻笑一声,眸子勾起弯弯的弧度。

    眼波流转,美到心惊。

    方景先是怔住片刻,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哗啦阖上了门。

    这动静惊到了门内的人,里面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响动,和侍画轻斥侍书没关好门的声音。

    方景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在门前踌躇片刻,敲了敲门。

    ‘‘请进。’’

    方景这才敢推门进去。

    他眼睛不敢乱飘,只盯着地上。看到文辞好好穿着云头锦履坐在桌前,才缓缓抬眼。

    文辞已经穿着齐整,除了脸颊和耳根的红晕,半分看不出刚刚那副慵懒情调。

    这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萝兰色轻纱,原来那么柔软如云吗?

    方景定了定神,把手上的山楂糕递过去。他在旁边坐下,却不敢直视文辞眼睛。

    “陆叔让我劝你宽心,等雨停了我们就出发。”

    “我晓得分寸,不着急。”

    文辞拈起一块儿尝了尝,酸甜适中,清香不腻。

    她就着茶水品尝完,才慢悠悠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渣说:“要不是怕舅舅们担心,我恨不得一路走一路玩,登临名山凭吊古迹呢。”

    这会儿,方景终于知道手脚怎么摆合适了,提议道:“等到了霖阳换马车,我们在那边休整几天。到时候可以去爬霖阳楼,还有洛朱寺。”

    霖阳是瑜州省会,江南几州文脉汇聚之地。

    霖阳楼更是被称为天下第一楼,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登临怀古,在其上吟咏赋诗。

    而洛朱寺供奉文殊菩萨,据说很是灵验。其中养生斋菜闻名遐迩,各地香客都赞誉有加。

    文辞闻此,已经期待了起来。

    一路走来,由越州的宁城乘船出发,到清河县与镖队会合,再乘船到渔娘渡补给。

    马上就要到了惠州境内,匆匆忙忙,走马观花。她还没来得及慢下脚步,细看沿途景色呢。

    ***

    “师父,你们去惠州不带我?你们真的忍心抛下我吗?”林千星不可置信地大叫。

    对于林千星被揭露轻功卓绝之后,还要叫师父的厚脸皮,两人不置可否。

    方景一巴掌呼在他头上,“你要是想跟着我们也行,你有和随从联系的方式吧,现在就和他们接头。”

    文辞向林千星解释,作为一个靠谱的江湖游侠,得和家里人商量好。要表明自己有独身一人在外闯荡的本事,而不是随便离家出走让人担心。

    雏鹰终归是要自己翱翔天际的,要是家长始终不同意,就说明他此时还缺乏在外独立行走的本事。”

    “那他们要是不和我商量,直接把我绑回去怎么办?”

    林千星不满地嘟囔着,被方景瞪了一眼后乖乖收敛了。迫于方景的淫威,他不情不愿地到驿站递了消息。

    林家随从很快找上门来。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居然把林千星的母亲,碧水山庄的上一任宫主柳川雪惊动了。

    原来林千星挑战镖船回去后,跟人说要返回清河,就跑回船舱补觉,不许旁人打扰。

    他向来我行我素,说一不二。仆人第二天叫他起床用膳,才发现人不见了。

    随从大惊,一批沿着运河搜寻,一批前去清河找人,另一批则来寻镖船踪迹。下雨增加了找寻难度,随从怕他溺水出事,急忙通知了家里。

    柳川雪正好在附近办事,直接过来了。此时他们也已经找到镖船,就在附近等林千星现身呢。

    方景心说,怪不得今天老觉得有人盯着他们,还以为是贼人呢。

    柳川雪和陆仁山是旧识,此时正跟人赔罪。

    “犬子无方,叨扰诸位了。今天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之后我让人送到镖行去,聊表谢意。至于这小子,我先带回去了。”

    “我不要!”林千星一个闪避,躲在方景身后,只露出个脑袋,“雏鹰始终要自己翱翔天际的!我要跟着师父们!”

    方景突然被推到人前,被他神来一句尴尬到嘴角抽搐。

    柳川雪这才看向方景和旁边的文辞。

    作为武林前辈,她之前都没给小辈们正眼。她试探着动了些内力,向两人施加威压。

    方景在她刻意的威压下不动如山,甚至还有余力为文辞减轻些负担。文辞没见过这场面,开始时有些吃力,但有方景点拨,终究还是挡了下来。

    柳川雪点了点头,清冷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满意神色。

    “不错。”

    她又转向林千星,眼光清寒,看得林千星不由瑟缩了一下。

    “他们是你师父,可曾教了你什么?”

    “他们教我......”林千星卡了一下,脑子一抽,想到了酒楼里方景说的话,“教我烤没加盐的鸡,煮土腥味的鱼,吃扎嘴的野菜。”

    此话一出,文辞方景脸都木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亏待了她家小公子似的——虽然确实经常被捶吧。

    文辞上前一步,告罪道:“柳前辈见谅。我们并未鼓动贵公子离家出走,千星他也不是厌倦了你们的保护。只是他年岁渐长,觉得如今可以自保,希望能独立闯荡江湖。前辈不妨给他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

    “觉得我们是他闯荡江湖的绊脚石了吗?儿大不由娘啊。”柳川雪冷冷道。

    文辞无力解释道:“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林千星心里就是这个意思!但她能跟人家长辈这么说吗?

    “我也想少束缚他一些,可他实在不让人省心。月子里被奶娘忽略,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三岁吃茱萸,起了一身红疹几乎窒息。五岁掉进池塘差点淹死,七岁爬树摔得腿脱臼,十岁食物中毒,十二岁感染时疫......”

    柳川雪保养得当,不见细纹。这也可能跟她的,几近于无的表情幅度有关系。

    听着她用平静的语气,平静的面庞细数林千星从小到大的“功绩”,文辞方景心惊肉跳,总觉得这人很容易被他们镖队养死啊!

    怪不得他水性那么好,难道是被他溺水吓怕了,家里逼着学的?

    林千星有些难过,低了低头,正要上前安慰,就听到自家母亲大人发话。

    “你想证明,我就给你个机会。你要是过了我这关,我们就不管你干什么了。”

    林千星不由得欢呼雀跃,险些蹦起来。

    柳川雪淡淡道:“且慢,你们需得和我比试一场。”

    她一个武林前辈也不好欺负人,所以要求对面三个一起上,陆仁山等一众镖师做裁判。

    方景文辞被绑上贼船,现在也不好弃林千星而去,只得应战。

    规则就是他们三人和她同时出发,谁先达到三里地外的风雨桥头,拿到提前布置好的风灯回到客栈,就算胜出。

    期间风灯不能灭,如果灭了要回桥上让仆人重新点燃。途中三人可与她缠斗,风灯也可以抢夺。

    只要一人到达客栈大堂把风灯交给陆仁山,都算她输。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林千星跃跃欲试,方景文辞蓄势待发。

    陆仁山口号一响,三人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他们穿着蓑衣,冒雨在内力加持下跑出了快一里地,才意识到柳川雪根本没追过来。

    林千星傻眼了。

    “我娘怎么根本没动?”

    文辞心思电转,“不用跑这么快消耗体力。你娘根本不打算自己去拿风灯,而是要在我们回客栈的时候截住我们的,这样也算她赢。”

    “这也太狡猾了吧!”林千星吐槽道,“她都不用淋雨,就守株待兔,使唤我们给她跑腿。到时候她要是抢走,轻轻松松就赢了!”

    方景严肃道:“那就想办法让她抢不走。”

    三人到桥上拿到风灯,在亭子里边避雨边商量对策。

    旁边的仆人只当自己听不到。

    柳川雪在门口守着,三个人谁拿着风灯她并不知道,只要拿灯的那个突破进去,就算成功。但相反,只要拿风灯的被她逮住,以这个武力差距,对方分分钟就赢了。

    谁来拿这个风灯好呢?

    文方二人齐刷刷看向林千星。

    其实谁拿都不重要,毕竟柳川雪的暗器是无差别攻击。关键是谁能在她手下趁机溜进去。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到了他们之中轻功最好,柳川雪还舍不得伤到的林千星手上。

    而表面上,三个人谁都可能拿着风灯,用来迷惑对方。

    他们决定从三个方向进客栈,文辞走大门,方景由侧面爬二楼,林千星走后门。

    回到客栈门口时,柳川雪果然站在檐下等她们。相比她们的狼狈,柳川雪连衣角都没湿,显得胸有成竹。

    文辞护着胸口,假装把风灯护在怀中,一手持剑做防护状。

    方景直接搜寻了个好位置,试图借着房檐柱角,从二楼窗户跳进去。

    真正拿着风灯的林千星,早就绕到后面,打算悄悄从后门进去。

    柳川雪见他们兵分三路,也没露出急切的神色,反而淡定地朝他们勾勾手。

    叮叮当当——

    刀光剑影缭乱,却是他们在手忙脚乱地阻挡柳川雪的暗器。

    柳川雪单手执鞭,把文辞死死拦截在客栈门口,另一只手还有余力丢飞蝗石。

    方景一边攀爬跳跃,一边还得躲不知道哪个方向来的暗器,前进得颇为辛苦。

    几招过下来,柳川雪胸有成竹道:“看来风灯不在你二人身上。”

    生死关头,人的下意识反应做不了假,两人护风灯的动作太空太假了。

    两人目光一凛,不再做戏,直接跳进大堂与她缠斗。一刀一剑配合默契,鞭影则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柳川雪长于暗器,正面打斗不占优势。两人合力,隐隐有几分压制住她的气势。

    另一边林千星已经跑到楼梯口,趁他们缠住自家娘亲,拼了老命,脚下生风地往陆仁山的方向跑。

    柳川雪也发现了林千星的踪迹,眼神一冷。

    “小心了。”

    长鞭附着内力,横空一扫,在空气中甩出烈烈破空之音。方景闻声就知道这一招的厉害,迅速拉住文辞后撤。

    趁这个空隙,柳川雪直接散出两个石子,直击亲儿子膝头。

    林千星哎呦一声,抱膝匐地,直嚷嚷着亲娘谋杀。

    风灯咕噜噜地从他怀里滚出来。

    竹子历经千锤百炼后,镂空缠绕,制成一颗精巧的球形风灯。滚动时蜡烛始终朝上,再加上流光溢彩的防风琉璃罩,久久不灭。

    柳川雪臂腕发力,长鞭顺势套住风灯吊环,送往站在堂中的陆仁山方向。

    “你们输了。”

    林千星麻溜爬起来,运起轻功脚下生风,试图阻拦风灯前进。可距离太远,他行至中途已然预感到,自己会被“捉拿”回家。

    他垂头丧气之时,异变突生——

    距离更近的方景不知何时近前,直面半空中飞来的风灯。

    他膝盖微屈,内力流向掌心,云淡风轻地使出一招隔空打牛。掌风化刃,寸劲带起一团凛冽的风,直冲风灯而去。

    站在一旁的文辞发丝飘动,灯火照耀的明亮大堂里,竟好似能看到空气的凝滞。

    好一招出神入化的隔空打牛!林千星恨不得大声喝彩。

    师父他果然舍不得我!

    琉璃罩可以防风,却防不住内劲带起的震动。风灯如同撞上一堵无形之墙,凝滞片刻,烛焰剧烈摇晃起来。

    电光火石间,柳川雪扯动长鞭,企图破开前方屏障。

    但,为时已晚。

    掌风看似和煦,实则萧瑟,登堂入室无孔不入地裹挟了风灯。

    “噗。”

    莹莹烛火,悄然熄灭。

    砰——

    风灯落地,叮当碰撞声唤醒了屏息旁观的众人。

    “还没输,柳前辈。雕虫小技,献丑了。”

    方景收势,好似宝剑归鞘,又变成那个谦逊有礼的晚辈。

    “毕竟您的规矩是,风灯不熄灭才算赢。”

    林千星看尘埃落定,心中得意。我的眼光就是好,随便挑个师父都这么厉害。

    陆仁山上前捡起风灯,笑意遮掩不住,“川雪,后生可谓。我这个徒弟,还是有点儿我当年的风采吧?”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文辞心中感慨,目光看向站如修竹的方景。

    但数风流人物,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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