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院在城郊的一个庄子上,几人乘田嘉的马车,不多时就到了。

    过了“乐善好施”牌坊,就是孤女院正门,其上挂着启明孤女院的牌匾。

    门前立着两块方碑,字迹修雅有风骨,一看就知是苏晓梦的手笔。一块儿介绍了孤女院的历史,一块儿是善款的感谢名单。

    穿过一条林间小道,视线豁然开朗。平阔的演武场和背书台就在眼前,戏台正是搭在上面。

    几人下车步行进院,苏晓梦一边给他们带路,一边给他们讲孤女院的起源。

    启明孤女院的前身是收养溺婴的遗孤院,由一对惠商夫妇,黄世杰和孙怡出资建立。

    二人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一人谨慎周全,一人敏锐果敢。两人携手,从倒腾小物件白手起家,后又创立了卓信商行,一跃成为惠州巨富。

    赚取巨额财富后,他们还不忘行善乡里,办义学、施粥饭……这样两个儒商,却儿女福薄,子嗣艰难,唯一的女儿五岁就夭折了。

    夫妻俩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见到别人家健康伶俐的女儿就羡慕得不行。

    只是没想到,他们想要女儿活下来而不得,别人家却将健康的女婴活活溺死!

    惠州多商,巨贾们竞富斗侈,民间也流行厚娶厚嫁。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办一个稍微体面些的婚礼就需要五十两银子。

    要知道,不算外快打赏,镖师这种刀口舔血的职业,一月的基本薪水也才四五两银子。

    而普通人家,要节衣缩食数年,才能攒下一个孩子的嫁娶费用。

    何况,家里还不止一个孩子呢?

    这些费用,则大多是优先给到儿子。很多姑娘被剩在家里,迟迟嫁不出去。

    厚嫁之风气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女子出嫁,若带的彩礼不丰厚,就会被姑婆轻视。回门或是年节的时候,娘家也得准备礼物。

    重男轻女、婚嫁费用高、婚后扶持成本高,为逃避养女儿的这些花费,很多家庭会在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将其溺死。

    生女不举,是家常便饭。

    即使天子曾下诏禁绝这种现象,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善。

    惠州曾有一段时间,溺死女婴以杀子罪惩处。但溺婴事秘,旁人往往难以得知。

    后来此法还成了相互攻讦的工具,只能不了了之。

    一次夫妇二人访亲迷路,正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要将自己的亲女沉入潭底。若不是他们制止,这个女婴也成了塘底亡魂。

    他们把女婴抱回家,专门找了乳母,想着把孩子养大。

    但天下溺婴之事何其多,他们想着能救则救,于是腾出一处别院,专门收养别人家不想要的孩子。

    他们发出声明,还真有人把孩子装在篮子里,丢在他们门口。不仅有女婴,还有五六岁已经记事的女孩。

    自家的孩子也是这个年纪,却没能活下来。别人的父母,于心何忍呐?

    夫妇俩将其视为己出,延请女教师教养。她这样四肢健全的还算好的,还有些因为救助太晚已经身患残疾。

    院里大多都是幼女,因为大些的女孩子,有些就被发卖出去做童养媳,或者被卖到花街柳巷。

    这些女孩子按年龄被分成三个班,分别找老师和乳母教养。

    自此,遗孤院的雏形形成了。

    但周边村落,很多人都没听说过遗孤院。就是听说过,他们也不愿进城,生下女婴依然就地溺死。

    为了多救下一些女婴,两人在官府衙役张贴告示,又请了行脚商人帮忙传播。一些大村落,他们还安排了马夫,帮忙运送婴童。

    这些女孩儿里,最大十一岁,最小才三个月。院里起初也没什么规章制度,男童照收。

    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寒了两人的心。苏晓梦说起时,颇有些愤愤不平。

    原来,知道他们这里肯收养孩童,就有贪便宜的人,把男童送到这里养。院里养上几年,养大了,家里人又来撒泼要回去。

    就算不是父母,还有宗族里的亲戚,想要找人承祀,就会领回去。

    遗孤院请的乳母,也会更偏爱男童。好东西紧着男童吃,男童欺负女童也不管,还会让小姑娘去伺候“小少爷”。

    有个男童甚至把一院的小姑娘,当做自己的后宫嫔妃,随意支使。

    更有乳母贪赃院里的钱,补贴自家孩子。

    夫妇二人知道的时候,气了个半死,本来都打算将遗孤院关门了。

    恰好此时,苏晓梦游历到此,在一场宴会上见到了两位儒商。

    “我就跟他们说,此事简单,我有三招,让你这遗孤院改头换面。”苏晓梦比出三根手指,面露得意之色。

    文辞拨过路上柳枝,拽了片叶子在手指间把玩,“我听路人说苏姐姐舌战群儒大发神威,就是这场宴会吗?”

    苏晓梦失笑。

    “哪有这么夸张?我是把他们震住了。

    那些腐儒日日苦读圣贤书,却不感念女娲造人嫘祖缫丝,看不到前朝女官、女帝风华。

    古人云,天地分乾坤,万物分阴阳。没有女子,更无他今日!他们真那么能耐,自生自养造个‘男儿国’就是了。”

    宴会上,苏晓梦直接抛下惊世骇俗的三条建议:

    一是只收女童和女教师,且女童一旦入院,与家人断绝关系。

    二是延请名师,因材施教,根据年岁和兴趣教授不同知识。

    三是以长带幼,每日劳动,自食其力,免得养成恶习,且成年后要为孤女院工作几年。

    听她头头是道的分析,两位儒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延请她做院长。定下月银三两,逢年过节有师礼。

    不过这些钱,大部分也叫苏晓梦贴补进孤女院了。

    苏晓梦改遗孤院为启明孤女院,取启智明理之意。

    启女子之智,明古今之理。

    绣手执干戈,文章担道义。

    苏晓梦当初提的三条建议,被她很好地落实下去,现在的孤女院,已然焕然一新。

    演武场后是一个小山包,绕过去能看到三排屋舍,都极方正。

    方景一眼看过去,倒是有些眼熟,“不像惠州这边的房子,倒同北地似的。”

    不似园林般精巧绝伦,移步换景,孤女院房屋极精简,更像是北方四四方方的村落似的。

    为何如此,自然是两个字——省钱。孤女院人数增加后,扩建了一次,省去各种装饰,只以实用为主。

    后排房前拉着晾衣绳,看来是住人的。前排约摸是女童们上课的地方,房前有桌子可供休息读书,柳树下还有用于报时的铜钟。

    中间一排据苏晓梦说,是杂物间、教师休息室、排练室等等。

    眼下孩子们都没在上课,有些很自觉地在读书,还有在洗衣,或带着妹妹玩儿的。

    “我朝有很多男女都收的慈幼局,也有很多只收孤男不收孤女的遗孤院。只收孤女的,却只有这里而已。

    觉得我极端吗?”

    苏晓梦拨了拨自己的木簪,向参观的众人问道。

    一路听下来,众人心里雪亮。

    林千星正在前面拨弄砖石,闻言心直口快道,“这算什么道理?他们溺死女婴的不极端,你倒极端了?”

    文辞握住她的手,坚定支持她:“被溺死、遗弃的孩子中,本就女童远远多于男童。一同在遗孤院抚养,乳母又偏爱男童。你提议得很对,虽然会惹那些老古板不高兴,但他们又不出钱,管他们指指点点干什么?”

    只听说过不要女童,第一次听说不要男童,这不得把那些卫道夫们气死了?

    苏姐姐说得轻巧,想必没少遭他们非议。

    方景抱刀在怀,见到孤女院这般朝气蓬勃,井井有条的景象,赞道:“你把她们养得很好。”

    是真的很好。

    不是锦衣玉食的好,而是开朗活泼的好。

    那些女孩儿们,虽被遗弃,却并不自苦,眼中都有着璀璨神采。

    小寒看着这些跟她相差无几的姊妹们,躲在文辞身后,眼中有着好奇。

    她之前听说过遗孤院,据说里面的孩子虽能活下来,但特别不自由,大点儿的孩子还会欺负小孩子。比如吃饭穿衣,定然是他们用更好的。

    这个孤女院,倒是和她想象中的特别不一样。

    田嘉是这里面对孤女院了解第二多的了,在旁夸赞道:“知州去岁亲临,还对苏院长赞誉有加,说她赏罚分明,管孤女院像治军。”

    看他神色,显然对苏晓梦拜服得不行。

    苏晓梦谦逊道:“也多蒙田将军指点过一些治军方略。”

    田嘉连连摆手,“不不不,苏院长居然连兵书都读得很通!我谈不上什么指点。”

    文辞看他两人互相夸来夸去,总结道:“这显然是,晓梦难为姊,谦之难为弟!”

    众人皆笑。

    孤女院管束严格,每天日出先练武一小时,接着打扫卫生。钟声一响就去吃饭上学,日落敲钟而息,不得乱跑。

    这期间,大家都需列队齐整。

    严格管束,就需要更多的老师。苏晓梦结交各路才女,介绍了好些女教师过来。

    因着院里开出二两银子一月的教师薪水,也有些识字的女子农闲时主动来教书。

    文章老师、武术老师、生活老师……虽然黄、孙夫妇已经拨款好多次,请教师、扩场地还是花了不少银子。

    为了开源,苏晓梦这才想出年终会、园艺会的法子。

    年终会是每年末进行汇报演出,主要是向老板和官府汇报成果。贴出告示,向善心人士们汇报钱款去向。

    这时往往可以收到明年的善款。

    平日里,苏晓梦还组建了一支女子鼓乐队,每逢红白喜事、商铺开业之类的,都去帮人家吹奏。主人家也会酌情给些银子。

    或遇捐过款的仁人志士办活动,孤女院是不收钱的。

    这次的园艺会,则是义演筹善款,定为每夏一次。

    苏晓梦安排了五花八门的表演,可以说,十文钱完全是值得回票价的。

    孤女院也会在院内卖些冰饮小食、织物绣品创收,当然大头还是善款。

    去年,就有富商为得苏晓梦题词的扇面,豪掷千金。

    不知今年的园艺会,又是何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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