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归生来记仇。

    她永远也忘不掉十月二十九日那天,张晚声推开门走进来,带着一身冷冽的寒霜和微酣的酒气在她面前坐下,无端看了她许久问道。

    “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彼时她就穿着一条红裙子坐在床边发愣,直到张晚声伸手将她眼前的碎发别向耳后才回过神,她张了张嘴,问他:“你是说堂妹还是表妹?宋天鸣只有我一个女儿。”

    张晚声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大概是他心底终于有了一个答案,这才笑了一声,收回手揉了揉眉心。

    宋鹤归不明所以,她拽住了眼前人的手腕,整个人向他靠拢了两分,几乎倚进他怀里,微微偏着头喊:“张晚声?”

    张晚声。

    十八岁那年,她坐在台阶边用脚尖踢着长裙,宋怡依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楼梯上面,她问她:“一一,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宋怡依脸皮薄得很,霎时就红透了耳根,小姑娘抿了抿嘴巴回答:“不知道呢。”

    “骗子。”宋鹤归把裙摆踢得越发高起来,她道:“昨天我在路边看到你了,你和一个高高的男生走在一起,他手里拿着你的包。”

    她坐在车里,车子一闪而过,她没把那个男生的模样看清。但她是不会认错宋怡依的,她们俩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这十多年,够她把宋怡依的容貌体型深深刻进脑子里,够她把宋怡依的习惯喜好背得滚瓜烂熟。当然,宋怡依对她也是。

    但宋怡依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宋鹤归说不清楚,她连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答案。

    就是那天,她第一次见到张晚声。他生的剑眉星目,身高腿长,那双指骨分明略有薄茧的手在部队制服上拂了一下,衣角连一丝褶皱都不曾有。宋鹤归抬眼向上看去,他敞开的衬衣领口下有若隐若现的锁骨和肌肉纹理。周围的人说,那是十七区阿瑞斯的领队张晚声。

    他是圣西罗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自从进到阿瑞斯部队以后屡立战功,年纪轻轻肩上就已有两杠三星。如若不是他天资卓越,只靠他母亲姚家的势力也可大富大贵一生。

    这位年轻的上校不仅模样出众,天资卓越,家世过人,还德行优良,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一丝花边新闻。十七区待字闺中的女孩儿们连梦都不敢做。但男孩儿敢做。

    他不分性别地击中每一个颜控手控制服控的心灵。

    尤其是他还会喂猫猫狗狗。宋鹤归亲眼见过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两臂肌肉显眼,却曲着修长如玉的手指在一只大白狗的下巴上挠了挠,随即垂着眼睫将一旁的骨头塞进狗嘴里。

    宋鹤归就是见过了张晚声,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的。所以当张晚声的舅舅姚四海敲了宋家家门前来向宋父引荐女婿时,宋鹤归打从心底里同意这桩婚事。

    张晚声是个不怎么在意情情爱爱的人,他只是听姚四海在他面前问过一嘴对宋家小女儿有没有意,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银灰色长发少女的模样,想到她笑起来甜甜的小脸,外加自己确实适龄,便随姚四海定下了婚约。

    只是可惜。宋鹤归确然是银灰色头发,却不及肩,她额前有细碎的刘海,刘海下那双琉璃彩的瞳孔里雾蒙蒙的,人也不怎么会笑。

    她抓着张晚声的手腕,张晚声将她的脸看得很清楚,她叫他的名字,小狗一样凑近他的鼻梁和嘴唇,张晚声忍不住又问了一声:“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吗?他记忆里那个小少女,因为摔了腿哭成一个小花猫,却会在快到家时擦干净眼泪,笑着和他挥手说再见。

    那绝非是此刻他眼前的宋鹤归。

    宋鹤归没来由的想到他在问什么了,她差一秒就能亲上张晚声的嘴唇,却生生停在了那一秒,用那双雾蒙蒙的琉璃眼看他的眼睛。

    他平静、疏离,正努力地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她松开他,用手腕擦了一把嘴唇,答道:“没有。”

    她只有一个宋怡依。宋怡依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她三岁时第一次见到宋怡依,是在宋天鸣的光屏里。宋怡依和她差不多大,模样像她,身型像她,连头发颜色都像她。如果不是档案里写着宋怡依三个字,她几乎以为那就是她自己。

    宋天鸣立刻把她从办公桌前抱了起来,当她问宋怡依是谁时,他的神色异常古怪。

    是你的小孩吗?小宋鹤归抱着他的脖子问。

    不是。他回答。

    真的?

    鹤归,宋天鸣用额头顶了顶小姑娘的发旋,爸爸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没有骗人,因为宋怡依是他千辛万苦挑选出来的人,今后将要拯救宋鹤归的生命。

    宋鹤归出生没满两周时,医生断定她活不过三岁,因为她五脏六腑衰竭速度都异于常人。宋天鸣不信。

    有时候医生下的死亡通知单没那么准确的是不是?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宋鹤归活到了三岁的七倍、八倍,她只是容易生病,但至少她还活着。

    她是个好孩子,宋天鸣总是那么想,他的女儿天性不坏,她还要和宋怡依住在一起,她把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当成是自己的朋友。

    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只要她能平安一生就好了。这样一来,她的好朋友宋怡依也会一辈子相安无事,女儿就能永远天真快乐地活着。宋天鸣祈祷着。

    他把女儿的手放进张晚声的手里,一遍又一遍嘱咐你要好好照顾她。他猜不到,他信任和看重的女婿,一直以来都把宋鹤归当成另外一个人。

    宋鹤归不爱笑。她嫁给张晚声那一天也没有笑。

    宋鹤归不爱哭。她知道张晚声一点都不喜欢她时也没有哭。

    她把红裙子褪下来,换上了白睡衣,十七区万人垂涎的张晚声就躺在她身侧,她不小心摸到了他的手,被凉得躲到了很远的地方,于是她与他就相背而眠。

    第二天一早,张晚声就回阿瑞斯部队了。

    宋鹤归觉得自己在守活寡。她坐在餐桌前,用脚尖踢一旁的凳子,一个西装打领人模狗样的男人端着餐盘走过来,宋鹤归一眼看见盘子里有一个煎蛋。她木着脸喊:“我不吃这个。”

    男人停顿了一秒钟道:“您好,宋鹤归。这是张晚声先生嘱咐我为您准备的早餐,其中包括您今天必须摄入的五种营养。如果您不喜欢煎蛋,我可以将其替换成水煮蛋、蛋羹、荷包蛋……”

    “我不吃蛋。”

    “很抱歉,这是张晚声先生的嘱托。”

    他声音温润镇定、毫无起伏,宋鹤归不由得问:“你是张晚声的什么人?”

    男人微笑:“我是张晚声先生的智能助手,您可以叫我尤里斯。”

    果然。宋鹤归不是没有见过这种全仿真机器人,他们外形和人类无异,声音没有丝毫机械感,逻辑思维能力超强,除了没有情感以外,基本可以称得上是类人。像眼前的尤里斯这种等级的类人,估计也只有张晚声这种位高权重,又财大气粗的人才能用得上。

    “尤里斯。”宋鹤归推开了餐盘,她抬头直视他,“我不吃蛋,不管你做成什么样我都不吃。张晚声不了解我,等他回来后我会告诉他这件事。”

    尤里斯在原地静止了几秒,看起来像在飞速地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宋鹤归就一直默默盯着他看。

    他的皮肤很白,亚麻色头发,整张脸都十分俊美和谐,如果拥有了人类的情感,不知道会俘获多少人的芳心。宋鹤归端起桌上的热牛奶,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张晚声有没有喜欢的人?”

    关于他昨晚问的那个问题,宋鹤归心底有一个猜测,但她不确定。

    也许是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尤里斯眼神聚焦回来,抱歉道:“对不起,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您。”

    “他有。”宋鹤归啄着杯口的牛奶,一眼不错地观察尤里斯的表情。他没说话,嘴角却动了动。

    “他没有。”宋鹤归转着手腕,将牛奶一饮而尽,“不然他为什么答应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张先生喜欢的人不能是您呢?”尤里斯蹙起眉,他问:“如果张先生不喜欢您,为什么要娶您做妻子?”

    宋鹤归歪头看着眼前的智能类人,不明白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她态度诚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尤里斯收起了她喝完牛奶的玻璃杯,无奈一笑,“我对人类情感也没有过多了解。”

    沃德喀州四十九都市,有十一大宗教,三十六个人种,数十亿人口中,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人类如此渺小,却因为情感而极尽复杂。尤里斯临转身前看了一眼宋鹤归,她还在用脚尖踢凳子,银灰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接近透明,她睫毛很长,整张脸上除了琉璃彩瞳仁外没有其它颜色,好像下一秒就会在这里消失。

    宋天鸣告诉过张晚声,宋鹤归体弱多病,那种病不是一把锋利的刀刃,而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一把穿肠的慢性毒药,所以她就像一只陶瓷捏出来的娃娃,容易破碎。

    她得活在一个千金打造出的防护罩中,不然也许明天就会死。好在宋鹤归从来乖巧,不会因为向往所谓自由而轻易糟践自己的生命。

    尤里斯收回目光,想起了张晚声交给他的另一件事——调查宋家是否还有别的孩子,模样和宋鹤归相近。

    说起来,宋天鸣的骨血确实不只宋鹤归一个。前年,宋天鸣身侧出现了一个青年,一头银发,浅灰色瞳仁,鸦羽一般的长睫毛,和宋天鸣如出一辙。据说他是宋天鸣的私生子,但时至今日都没有正式地被确认过。

    那青年名为宋月出。在他突兀立于宋天鸣身侧之前,有十来名上层阶级的女士先生们见过他。

    旁人不知道,何止是见过。

    宋鹤归见他第一眼时,正坐在窗边看宋怡依打理花花草草,两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宋天鸣说,这是哥哥。

    宋怡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青年的模样,喃喃道:哥哥?

    她转头看去,宋鹤归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喊:宋天鸣,我想去克利西亚港。

    宋怡依从来不敢直呼宋天鸣姓名,她乖乖叫他爸爸,叫宋月出哥哥,而宋鹤归,她不叫爸爸,也不叫哥哥,她喊宋怡依为一一,喊宋天鸣,宋月出。不管遇到什么人,她都习惯叫人家的大名。

    宋月出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想去克利西亚港?宋鹤归扭头朝外看,天边飞过一群候鸟,她说:那里有一座神殿,说不定能治好我的病。

    宋月出愣在原地。

    他性格乖张,阴晴不定,可后来每每遇上宋鹤归,总是容易沉默。宋鹤归出嫁那天,他站在离宋天鸣不远的地方,宋鹤归从他的眼底瞥见了一丝水光。

    宋鹤归不明白他是高兴还是伤心,更不明白为什么。

    她只是在殿堂里扫视了一圈,发现没有宋怡依,便走上台阶,对牧师说了我愿意。她是对牧师说的,因为她不懂,她就和对面的张晚声学,张晚声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你是否愿意和眼前的人厮守一生,不论她贫穷、富有、健康还是疾病,一辈子用全部的爱忠诚于她?

    张晚声对牧师说,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和眼前的人携手到老,不论出现什么困难、挫折、顺境还是逆境,一辈子尊重、包容他,不离不弃?

    宋鹤归对牧师说,我愿意。

    台下第一排过道处坐着张晚声的弟弟,张晚霁。所有人都在喝彩鼓掌的时候,唯独他望着宋鹤归的面纱出神。

    他在想,面纱下的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她是否有一双明亮的星眸,一对尖尖的小虎牙,笑起来是否比阳光还耀眼。

    就像……宋怡依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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