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调查,宋天鸣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您妻子宋鹤归,是宋天鸣和他已逝的妻子伊莎贝尔爱情的结晶,另一个是宋月出,其生母不详,但基因鉴定结果表明他们确实有父子血缘关系。”

    张晚声食指骨节轻扣桌角,听尤里斯继续汇报道:“但宋家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性,名为宋怡依。”

    那双冰雕一般的手停顿住。

    “据我查到的信息,宋怡依与宋鹤归同年出生,在外形上,她与宋鹤归相似度高达90%,但她与宋鹤归并无血缘关系。在宋鹤归出生后的第四个月,宋天鸣收养了宋怡依,但并没有向外界公布这件事,也从未露出任何迹象表明宋怡依和宋家的关系。”

    “宋天鸣说过,”张晚声眼睫微动,拇指在食指关节处摩挲了两下,“宋鹤归生来体弱。有没有查她身上是什么病?”

    尤里斯的眼中出现了一段数据流,他说道:“宋鹤归出生后第二周发了一场高烧,医院给宋天鸣下了死亡通知书,断定她命不久矣。但在宋天鸣的周转下,她平安度过了那次生命危急。此后,宋天鸣花费重金调理她的身体机能,直至她的各项指标达到了正常人的水平。”

    张晚声陷入了沉思。尤里斯站在原地,有些疑惑:“所以,宋天鸣为什么要收养宋怡依?”

    那就事关人类的情感了。张晚声笑了一声,他问:“你怎么想?”

    “宋天鸣与宋鹤归的母亲伊莎贝尔感情深厚,所以从宋鹤归出生以来,宋天鸣以一种倾尽所有的方式在爱她。当医生告诉宋天鸣他的女儿危在旦夕时,他在想什么?他是否害怕宋鹤归会像妻子一样离他而去呢?他选中了宋怡依,是否心存一种执念,试图在宋鹤归死后欺骗自己他的女儿还活着?”

    尤里斯不断地思考,直到数据流变得一片紊乱,他终止了分析程序,苦笑道:“对不起,张先生。我无法得知真正的答案。”

    张晚声关闭了光屏,他站起身,听见书房外细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开口:“只有宋天鸣自己知道。”

    他回到卧房时,宋鹤归正躺在床上看书,她奓开双手十指捧着书本,像一个冷淡的赛耶特教徒。张晚声走近,弯腰在书页上看了一眼,上面果然写着伊罗拉圣典五个字。

    “你信奉赛耶特?”张晚声一边解着衣领扣子一边问她。

    “我不知道。”宋鹤归摇头,她看起来已经接受了和张晚声这样的相处模式,连床都规规矩矩地只睡左半边。

    “《伊罗拉圣典》是赛耶特教会的教书,如果不了解赛耶特的话,看这种书不会有任何感触。”

    “我不信教。”宋鹤归翻了一页,大部分注意力还在书上,“但宋天鸣信,他信佛。”

    张晚声将袖箍放在一边,沿着球面落地窗向外看,光感玻璃已经切换成了静谧幽深的夜景,十七区连成一片灯海的霓虹将漆黑的夜幕染成了渐变蓝。

    宋鹤归还在背:“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常年在杜莱闵诵读经书的修女,张晚声回过头看她,她手里还捧着那本伊罗拉圣典。

    他已经将衬衣外那些桎梏完全解开,略一仰头,落地窗映着他颀长的身躯和流畅俊美的轮廓,他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还很清晰和理智,他说:“我也不信教。”

    “好。”宋鹤归回应的下一秒,张晚声一只手拿走了她的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挪到了床中间,他的唇落在她的脸侧,连着耳垂的地方都导过了一阵电流,宋鹤归还有点发懵。

    “伊罗拉圣典好看吗?”张晚声沿着她的嘴唇一路往下轻吻。

    “我看不懂。”

    亲吻抵达了她的锁骨,张晚声笑了一声,温热的鼻息打在宋鹤归的脖颈间,她缩了缩,张晚声又问:“那为什么要看这本书?”

    “我想去杜莱闵,那里被叫做雪上火。”

    张晚声纤长的手指还有些凉,触及宋鹤归的腰侧却很快升温,他都不需要去学,只靠本能就可以很好地完成这项活动。这比军事拉练、射击打靶容易多了,他脱下衬衣时劲瘦的腰线即使在放松状态也完美无瑕,宋鹤归白得没有血色,像他爪牙下一个濒临窒息的猎物。

    她说她想去雪上火。可她浅浅的瞳仁中却没有期待和憧憬,张晚声不免想到那个和她极其相似的女孩。那个女孩眼睛里有光亮,说什么做什么都有满满的生机,尤其是她笑起来,甜丝丝的一直钻进人心里。

    她们不一样。那个女孩是宋怡依。

    他在医院外见到宋怡依时,她才十三岁,坐在台阶下面抽抽嗒嗒地一个人哭了很久。他问她在哭什么,她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说她摔了一跤,摔得很痛。

    你家人呢?彼时张晚声也不过比她年长三岁,却已经在部队里训练了好些年,早已把伤痛当作了习惯。

    小宋怡依擦着眼睛道:爸爸很忙。她越擦,眼泪就越汹涌,像一个开了阀的水龙头,根本止不住。

    那一年,宋鹤归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宋天鸣整日为她焦头烂额。隔着几道墙,张晚声弯下腰背起了宋怡依,以为那就是宋天鸣的女儿。

    “我想看雪上火。”

    张晚声额角终于见了汗珠,他手指撑在宋鹤归身侧,在欲望达到巅峰时喘息了一声,耳边传来宋鹤归的声音。

    她瞳孔失焦,苍白的嘴唇好不容易泛了红,心跳快得已经失控。她以为自己处在死亡边缘。

    如果活不了了,一定要看看雪上火。宋鹤归如是想。张晚声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翌日,宋鹤归回了一趟宋家,她还没进门,就听见宋天鸣在里面大发雷霆。

    他在骂人。随着一阵玻璃瓷器摔碎的声音,他不知道伸手打了谁一耳光,听着很清脆。

    宋鹤归推开门,方才这里的歇斯底里骤然风平浪静。宋天鸣阴翳的眉眼刹那间柔和起来,他笑问:“念念,你怎么回来了?”

    地上一片狼藉。在他对面,宋月出的脸上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宋天鸣,你生气了?”宋鹤归避开地上的残渣碎屑,直直走向两人,她看看父亲,又看看兄长,觉得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

    “你打宋月出干什么?一一呢?”她转了一圈,没看见宋怡依的身影,便提高了一点嗓音喊:“宋一一?”

    这里没有她的宋一一。

    宋怡依失踪了。

    宋天鸣吩咐人清理客厅,调整好情绪对女儿安抚道:“怡依不在圣西罗了,你不在家她不习惯,我就叫她去别的地方转着玩一玩。”

    “你骗我。”宋鹤归指着宋怡依卧室门口挂着的平安符,“她外出住宿会带上那个平安符,我送给她的。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宋月出在一边轻笑出声:“死了吧。”

    宋天鸣向他看去,眯起的眼角抽搐了两下,他无暇斥责宋月出,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和女儿解释。

    “你们把宋一一弄丢了。”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宋鹤归笃定。“她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她已经消失超过四十八小时了。那时候人人都忙着围在宋鹤归身边,谁也没留意宋怡依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宋鹤归打开光屏,准备联系尤里斯,她解释:“张晚声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

    “不行!”宋天鸣拦住了她。他蹙起眉头,阻止道:“这件事你不要管,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会找到怡依的。”

    “找到一具尸体也算找到,”宋月出不顾父亲的威压,微笑开口:“到那时,想想二十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一定很痛苦。”

    “你闭嘴!”宋天鸣被他一再的挑衅气得不轻,他手臂间青筋浮现,牙关紧咬,是在克制自己的暴怒,唯恐会吓到宋鹤归。

    可宋月出并没有闭嘴,他略一挑眉,巴掌印在他同宋鹤归一模一样苍白的皮肤上十分刺眼,他反问:“不是吗?”

    宋怡依对这个家庭、对宋鹤归有多重要,宋天鸣怎么会不清楚。他养了宋怡依二十多年,在这个时候松手放弃,等同于一切功亏一篑。

    宋天鸣果然妥协了。他让宋月出带妹妹出去走一走,亲自联系了张晚声。

    推开大门,宋怡依养的花才凋谢,蔫头蔫脑的耷拉在一旁。宋月出双手插进裤口袋里,随口一问:“和张晚声在一起怎么样?”

    “想宋一一。”

    宋月出不明,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

    “我想宋一一,他也想。”

    宋月出差点摔倒。他用指腹揉了一下嘴角边红肿的地方,思索了一会才质疑:“张晚声在十七区声名赫赫,从来没听说过他和宋怡依有什么联系。”

    何况宋怡依只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透明人。

    “你问我?”宋鹤归不解,她在宋怡依养的那株凯丝花前面蹲下身,接道:“我不知道。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我有没有妹妹,我哪有什么妹妹?”

    “至于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回家就是为了来问一一的。”宋鹤归看着兄长的伤痕,问他:“宋天鸣为什么打你?”

    宋月出视线落在花上,眼尾有些倦,他回答:“因为宋怡依失踪了。”

    “她失踪跟你有什么关系?”宋鹤归突然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是你惹她生气了?”

    “她会生气?”宋月出轻嗤,“兴许是害怕了吧。”

    害怕什么?他不肯讲清楚,但宋鹤归知道。她点头:“那就是你和宋天鸣吓到她了。可宋天鸣打你,不是因为这个。他打你,是因为你没有尽全力去找她。”

    她陈述这件事的语气很从容,像是她完全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月出一怔,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她眼睛里还是雾蒙蒙的,如同一个刚睡醒的孩子。

    宋天鸣把她养的真好。宋月出心底升起丝丝缕缕的恨意,裹挟着他的五脏六腑都一起腐朽,他指尖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将宋怡依的花连根拔起来丢在了一旁。他答道:“她最好永远也别回来。”

    宋鹤归目光追随着那株白色的凯丝花,见其落在地上有些惊讶和遗憾,只叹息了一声,有些伤心地看了兄长一眼:“宋一一要是知道她千辛万苦培育出来的盆栽被你摧毁了,一定会掉眼泪。”

    她站起身,伸手摸了一下宋月出还在流血的嘴角,想问他何必这样,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她会回来的。”

    宋月出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确信。宋鹤归指着自己,眼里雾气更深了几分,“因为我在这里。”

    她转身离去,宋月出在她背后笑了起来。笑她天真。

    张晚声不愧是十七区阿瑞斯的领队。接到宋天鸣的电话后,他第一时间下发了任务,部队里的一级信息检索员当天就整理好了一份详细的文件。

    宋鹤归站在门边问他在忙什么。张晚声斟酌了一下,如实回答:“你父亲今天联系过我。”

    “是我让他找你的,因为宋怡依不见了。”

    张晚声没说话,沉默地浏览着光屏中的文件。

    “你认识宋怡依吗?”宋鹤归走进了书房。她比划着一个女孩的外貌:“她的头发颜色和我一样,眼睛比我的大,瞳仁是琥珀色。”

    见张晚声眼神有所变化,宋鹤归好心劝慰道:“不过她的身体比我要健康,所以现在找到她或许还来得及。如果是我失踪了,情况才会更坏。”

    “所以,张晚声,你认识宋怡依吗?”

    宋鹤归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小腿边的睡裙被压住了一个角,露出了她的一截大腿。

    张晚声没有必要骗她,他指尖在光屏上滑动了一下,应了:“认识。”

    “那天,你问我有没有妹妹,是不是在问宋怡依?”

    “是。”

    再往下深究,宋鹤归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她想到姚四海上宋家提起张晚声对自己有意一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从头至尾,你都把我当成宋怡依,所以才和我在一起?”

    张晚声滞了一瞬,找不到理由否认。这么多年来,他确实对一个银色长发的女孩动过心,也只对她一个人动过心。

    他略微皱眉,把光屏上滚动的信息定格住,才解释:“宋天鸣对独女视若珍宝,这件事十七区人尽皆知。宋怡依称宋天鸣为父亲,我以为……”

    “你以为宋怡依就是宋鹤归。”宋鹤归替他先开口,她看起来并不恼,反而极沉静地认同道:“喜欢上宋怡依太容易了。这么多年来,恋慕她的人不在少数。我只是有点吃惊,原来你也会喜欢宋怡依。”

    “原来张晚声也会喜欢宋怡依。”宋鹤归看着他,眼神兀地把距离拉开了很远,好像隔着他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她用手托着下颌,刘海遮着她一半眼睛,有点挫败,“但我没有认错人。”

    张晚声推开了一点椅子,用手将她被撩起的睡裙扯下来垂在小腿边。

    “我知道谁是张晚声,所以才和张晚声在一起。”

    她的新婚丈夫愣住,问:“为什么?”他明明和她没有过接触。

    宋鹤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小腿踢开了裙摆,她站起来,一板一眼地说:“等找到了宋怡依,我们就分开吧。但你不能和宋怡依在一起。”

    他不能和宋怡依在一起。或者说,宋怡依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语气不太肃穆,说起分开更像一个闹脾气的孩童,张晚声无奈,想再和她多说点什么,看清她的困倦后又都止在了嘴边,最后叫道:“尤里斯,哄她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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