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临雍关愈发严寒,一入夜营帐也抵御不了呼啸的北风。

    段苍舟端了茶饭进了谢簌黎住的帐子,她正启了藏剑的匣子,拿块软布小心擦拭着这把明日要赠给连翎的名剑。

    段苍舟放下食盒,把桌上的烛火拨明了些:“先别擦了来吃点东西吧。”

    谢簌黎一身轻衫未添厚衣,手脚都是凉的,她捧了甜汤喝了两口,用碗暖着手。

    简单的菜肴摆到桌上,段苍舟把木筷递给了她,转念一想她的手不方便,又把汤勺拿了过去。

    “小伤不碍事的。”谢簌黎知道他的担忧自己的伤,宽慰道。

    “你在意他,为何不与他坐下谈谈,”段苍舟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麟州一事后图日格并未回到焦慕。”

    听到这个消息,谢簌黎拿汤匙的手一顿,汤匙磕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幸好她未用力不然又要收拾残局。

    段苍舟继续说:“他是焦慕的大世子,六部未来的首领,而此番焦慕出兵图日格却不在军中,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要拿下大越,虽然这么判断有些武断,但图日格不在焦慕这事的确与常理不合。此番眼见就要取胜,你却又得知了谢前辈的事,倘若那日你未知此事,会如何?”

    “我会与连翎合力杀了焦慕领兵。”谢簌黎的神色冷了下去,倘若那日得成现在将不再是这个局面。

    段苍舟说:“但现在恰好情形相反,你本不是那种易轻信闲语之人,哪怕是谢前辈的事也不至于让你如此失智,那你日所用之物必然有异。”

    只可惜军医查探不详,谢簌黎又身心造创重伤昏迷,不管是毒是药这几日早已消的干净,那还能再查出什么。

    这般细想下来谢簌黎也觉得那日异常,饶是他听闻谢清死因气血攻心,也断不会当时拔剑指向连翎,以她得个性要么偷偷得一走了之,要不私下找连翎查问,绝不会做出那等冲动之事来。

    哪怕百般提防却还是中了敌人的奸计,她那日同连翎说的话很重,重到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挖肉钻心的痛。

    “簌黎?簌黎……!”呼喊声让她回过神来,段苍舟正俯身在她面前晃着她的身体,不知怎的她适才又要昏沉,后脊已是一身冷汗。

    段苍舟见她回神便觉有异,手探向她的经脉,虽然他不是医者却对通晓武道,若经脉有异动也能感知的到。

    他的目光转向桌上的甜汤,说:“这东西有问题。”

    谢簌黎把喝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接过了清茶漱了口,又试着调动内息调整了片刻,确认无虞后才向段苍舟点了点头。

    银针验不出问题,谢簌黎虽对药理通晓却不善用毒,更何况江湖之大除却中原还有南北两疆西陆东洋,乱七八糟的草木数都数不清,想要清查是哪一种实为困难。

    “粥经了谁的手?”谢簌黎不动声色的把一桌食物倒掉,虽然段苍舟吃了饭菜后无异,却难保不会往这里面下东西。

    段苍舟眉头紧缩回忆说:“我亲自装的,饭菜是军营中一道做的,今日都是这些几位将军帐里也一样。哦对了,盛粥的时候有个岁数挺大的亲卫也在,说是去给连翎送吃食,跟我搭话我没理他。”

    “是不是头发半白,手上有道长疤。”谢簌黎快语道。

    段苍舟飞快回忆:“是,你认识?”

    那就错不了了,明三爷那日与她说了谢清的事,她隐约记得她似乎喝了明三爷水囊里的酒,他本不应负责连翎帐中的吃食,说连翎的名讳无非是想让段苍舟放下戒备。

    谢簌黎与段苍舟简略了说了自己的才想,他听后点了点头:“明日咱们且试一试,看这老狐狸会不会露出马脚。”

    更敲夜漏,暮色参半,谢簌黎将剑收回木匣小心扣好。

    段苍舟擦完了自己的剑,顺手接过了匣子:“你好好休息,明日之事有我。”

    “你说连翎会是害师父的人吗?”谢簌黎垂眸思量。

    “我觉得不会,”段苍舟坐了下来,“若他真与吴振合谋害了谢宫主,在得知你的身份后便会故技重施,先了结了你。”

    的确如此,但凡知她身份的三关主将有一个参与过谋害谢清之事,便不会留下她在眼下,万一东窗事发,她手中的应辞剑可不是壁上玩物,着实没必要养虎为患。

    “段大哥,”烛火氤氲了她的的柔和,去了锋利的棱角,“若他日生逢生死抉择之间,请你一定让连翎活下去,我不过在野江湖客,偶尔能略施一二分能耐,救几个落于危难之际的人。可连翎不一样,天下苍生,大越基业,都需要他去维护,若以我之死换万千人的生,我死而无憾。”

    虽九死其犹未悔是她的信仰,她自求学于陈缘之门下时便立下过此志。以剑为器可救十人难救百人,她相求救千百人的道,谢清便送她入医圣门下研习岐黄之术,祈求能带给更多人生的可能。可战火一起她仍束手无策,除去战火之外仍有无数不能见光的地方,有饿殍满地无家可归。持剑行医救得了千百了,却难救天下苍生。

    天行有常,因事理变动诞生规则,这便有了秩序,有了维护秩序的朝廷,贤明的君主和他座下的臣子则能带给百姓安逸祥和的生活,她知道连翎终有一日回回到朝堂上,去施展他的宏图志,赋予大越臣民新生。

    夜谈更漏尽。

    旦日段苍舟入连翎帐重时,也是因为谢簌黎这番话才让段苍舟向连翎发出了质问,谢簌黎愿助他成业舍去自己的性命,那连翎又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呢?

    段苍舟闯荡江湖三十载未尝情爱,也没有亲缘羁绊,只因被医圣救过性命,才甘愿受他老人家驱使报恩,也因此结识了在医圣门下求学的谢簌远。

    他对谢簌黎没有过任何男女之想,更多的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

    他认识谢簌远时谢簌黎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跟在谢簌远身后也不怕人,不寒宫的师兄弟给她削好的小木剑她不要,偏要去抽兄长手中的三尺利器。

    小丫头不怕人,更何况还是和兄长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少年,段苍舟笑她腿还没有剑长,她做了个鬼脸,趁人不注意把段苍舟桌上的黄米酒换成了酽茶。

    再之后小丫头出落成了个漂亮小姑娘,只是性子张扬跋扈的很,有谢簌远护着天不怕地不怕,那时她的剑法小成已经能和段苍舟比上几招。谢簌远远走嵘国后她又开始跟在医圣身边学医,每日还要段苍舟陪她练剑,把医圣原本冷清的小院搅的鸡犬不宁,段苍舟此后每天都期待着谢清能早日来把这个“小烦人精”带走。

    后来谢清真来了,带来了谢簌远身死他乡的消息,连遗骸都没有。医圣久不动怒,却在那一日勃然变色,愤愤不平的要去给徒弟报仇,好在被谢清拦了下来。

    那时候还有一年谢簌黎就要及笄,谢簌远偶来来的家书中还说要回来与她过生辰,她不敢惹师父伤心,抱着段苍舟哭得昏天黑地,却又反过来安慰他。

    她知谢簌远也是他的至交好友,好友离世岂能心中无?

    就这样谢簌黎跟着谢清回了不寒宫,再见之时是医圣得了廖老掌柜的传讯匆匆而来,得见的还是谢清已凉的尸骨。而谢簌黎拿起了那柄应辞剑,凭借了双手剑法击退了霖鹤殿的挑衅者,担起了宫主之位。

    她不借谢清三圣之名,不用自己不寒宫宫主的身份,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师门。

    段苍舟看着她一次次蜕变成长,在谢簌远走后他不禁担任起了兄长的责任,想着能时不时的关照她。在从医圣那得知她有了倾心之人后,段苍舟也生出一种莫名的忧心来,那个人好不好,能不能好好对她,吵架怎么办,她会不会吃亏?

    这或许就是长兄的责任。

    今日捉住内贼后,向营帐走去的路上,他回头望了望。

    只见谢簌黎站在土沙地的养马场上,秋日的细草撩过她的裙摆,在斜照的骄阳下抬起了飞扬的衣袖,将握着的剑鞘递给了连翎。

    随后连翎收了剑,低头轻笑着看着她,她似乎说了什么,连翎忽而上前把眼前的人拥了个满怀,紧紧抱着不愿分开。

    连翎的气息就像最好的的良药,抚平了谢簌黎惴惴不安的心,她把头埋在连翎的衣间,嗅着这清甜熟悉的甘味,像沙漠中跋涉的远客汲取了清泉。

    除去清甜还混杂着伤药味,和她用得是一样,战场上刀剑无言,纵有铠甲护身也免不了受伤。

    连翎抱她抱的很紧,几乎要把她抱离地面,让她整个人不得不委身于他才算是属于自己,她只能环着连翎的腰,默许了这份侵占。

    短暂的分离让两个人的心靠得更近,尝过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痛苦后才知什么是珍重,连翎保持着克制没有更过分的动作,抱过一会后便松开了她:“绾绾我好想你。”

    想念是相互的,两个人就着草地坐下,祈求这这份暂时远离人群的安宁,他轻握着谢簌黎伤得不轻的右手问:“还疼吗?”

    “已经结痂了,很快就好了,”谢簌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数日来的忧心慌慌在这一刻硝匿,她又重复了一遍,“生辰快乐阿翎。”

    焦慕人的侵扰说来就来,号角声吹响后连翎忙占了起来,谢簌黎同他一道疾驰回营地,徐映已经调动兵马预备迎敌。

    连翎翻身上马,接过了卫瑾如递过来的头盔,随后出营备战。

    连翎怀抱的温暖还落在谢簌黎身上,她立在一旁目送着连翎策马而去,这时段苍舟从帐中持剑而出,到她身旁时说:“我替你去看着他,你自己小心。”

    随后跟着连翎出了营地。

    杀声四起,箭矢飞过,军报递送到了坐镇指挥的蔺丘案头。

    谢簌黎入帐之时,亲卫并未阻拦,反而点头与她打了招呼,就像往日那般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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