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患涉及五州之地,大多都在南境之地,但也有中川属郡波涉其中。

    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倒是个务实的人,一应物资备齐后直交连翎丝毫不拖延怠慢,也不从中牟利获益。

    连翎自京城出发,同谢簌黎、徐映快马加鞭赶到了受灾最严重的两州,工部侍郎吴冠清亦在同行之列,发放物资、安顿流民都亲自上阵,丝毫不摆架子。谢簌黎再与不寒宫联络后直接放出全部库存,带着馆中大夫行医治伤,顺带着查看灾祸现场,避免疫病的发生。

    此外,孟鸣风与魏琅、卫瑾如也赶赴灾情严重之地,亲身力践赈灾诸事,朝野上下皆赞不绝口,全然没有初入京城时对他们出身北境的忌惮。

    远在寒城的老国公虽然未亲身而至,却让人带来了不少物资,就连近身的亲卫都派来为给连翎他们引路帮手。其实从军者并非生性凉薄,反而他们才是最重情重义的人,不愿看见没有战火绵延的故土横遭惨祸。

    原本谢簌黎与医圣就常有书信往来,他老人家自去年末借宿寒城国公府,就与老国公相交甚欢,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家比寻常年轻人更能以心相交。经过岁月沉淀的他们,更能彼此体味历经的酸甜。

    医圣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的他将身心都交付给自然,随性闲适是他所寻的道,仍让他惦念的也就只有谢簌黎这个徒弟而已。

    老国公的亲卫如今就在他们身旁,传递消息自然会更方便些,谢簌黎是世间高手,破境之下能与之匹敌者甚少。可人难胜天,天灾面前人难免要退避三舍,能力越大者却越要迎难而上。

    如今世间没有圣人,江湖门派亦是萧条散落再也不负当年的光景,可朝廷覆盖之下总有顾忌不到的地方,可他们也不该成为天道所弃,在人间代表天道的他们自然要肩负起这份责任。

    大隐隐于市,在红尘中行走的医圣以医道闻于天下,久积沉淀之下世人早已忘却了他原本的名姓,只以医圣称呼他,或许可以这么说就连医圣本人也早已忘却自己原本的名姓。

    杏林有圣手,剑道亦有大能。

    十年前的中原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大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剑道至尊,扬名在外的剑圣大人,传言他的剑意有劈山撼海之能。剑圣弟子良多遍布在四境六合不计其数,就连谢簌黎也不敢否认自己的剑法中没有他的真意。

    剑圣成名在大越,随着他的修炼越发精进,江湖中可堪为对手的人越来越少,武道者唯有棋逢对手,才能在临界之时有所突破进益,为此他远走他国寻觅对手已然隐匿于世间。

    已故的谢清并没有明确的指代,可江湖人中口称的“宫主”便是指他,不寒宫为修门与原本江湖并无关联,只是随着世事变迁一切都有所不同了。

    只可惜,谁也没想过一代兴起的三位圣人中,最年轻的他会是最早陨落的一个,就在江湖为“不寒仙”哀叹时谢簌黎却横空而出。

    比起带着文人气息的谢清,谢簌黎更想陨落凡尘的谪仙,刚入江湖的她带着失去师父与长兄的哀恸,剑意寒凉的应辞剑配上她清冷的气质,更显得难以接近。

    可她却又是被幸运眷顾的人,两位圣人都是是她若己出的师父,而代表着剑圣传人的孙司燕也被她挑落在石榴裙下。

    经年流转,白云苍狗。在谢清陨落数年后,更年轻也更出色的谢簌黎越过破境七层,成为了与医圣、剑圣可以并肩的人。虽然她突破之事所知者甚少,可同为高手的剑圣哪怕在千里之外也能有所感应,倘若几年后应辞剑与剑圣所持之剑相撞,未常不能与之匹敌。

    姚勰进屋之时,医圣恰好完书搁笔,两人相处半年早已引为知己:“来的正好,我刚给簌黎写完信。”

    两人谈天伦理,从文学古籍聊到天文地理再到排兵布阵,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姚勰妻女早故,京城的小侯爷与顾大小姐是他仅存于人世间的亲故,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并不能与之亲近。而医圣孑然一人,除了常在身边的段苍舟,也就只有个谢簌黎让他惦念不已。

    每每谈及谢簌黎,医圣总是忍不住夸赞,而姚勰自知道谢簌黎就是爱女遗孤后思念倍甚,却又不能将她认回,心中的苦楚与煎熬可想而知。而听医圣讲讲述自己和徒弟的琐事,偶尔与他分享来自京城的信函,成了他化解这些心酸的良药。

    他比谁都希望能多听一点关于谢簌黎的事,无论是喜是忧。

    这次听闻谢簌黎随连翎来的南境赈灾,他本想着有机会能再见一面,可他是镇守寒城的统帅,边境之臣不该与朝廷亲王相交甚近,这会害了连翎也会害了南境诸军,哪怕他心并不在此。

    他将亲信派出也是为了解民生之苦,也是为了能帮衬谢簌黎一把,让她能少踏入危机一点。

    姚勰说:“五州灾情已然稳固,想来他们不就后就会返回京城了。”

    医圣点了点头,将信封袋装好:“那丫头还说要来寒城看我,我这不回信叫她别跑这一趟。”

    听了这个消息姚勰先是一喜却又很快黯淡下来,只是他却不能多言什么,这个秘密只能扎根在他的心底,随着死亡带入地底:“簌黎是个孝顺孩子,你没白疼她。”

    “也是够让折腾人的,”医圣感慨道,“也不知她与宸王怎么样了。”

    医圣虽然平日里谈及谢簌黎的次数很多,却从未提及过她与连翎的事,老国公不愧为战场老手,总能在层层阴霾中抽丝剥茧,寻找到关键所在。当初谢簌黎与连翎到南境来时,他就曾觉得谢簌黎与连翎间的关系并不如表面那样,如今听了医圣的话倒是验证了这一点。

    他说:“摄政王的确是对她青睐有加。”

    “不是这个,”医圣全然没有发现继续说道,“她其实与宸王情投意合,只是这身份云泥之别,我是担心他们二人难得善终啊。”

    “宸王持重方端,不是那等轻浮浪荡之徒。”当初在寒城,姚勰与连翎有过一席之谈,他那时就觉得传闻不假,当真是后生可畏。

    后来又听陆成岚讲述麟州发生的诸多变故,他倒觉得将谢簌黎交给连翎未尝不可。

    所爱之人亦是最顾念你的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医圣面生苍然之色,似乎追忆起一段难以释怀的过往,他说:“宸王殿下的确老成稳重,可簌黎确实个跳脱不受拘束的性子,高门深深本就是吞噬人的巨渊啊。自古以来,真正能功成身退者又有几人呢。”

    英雄末路,含恨而去。姚勰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他亲手送走了太多人,他的父辈,他的妻子,他的兄弟,甚至还有他的爱女。

    自他们选择效忠于帝王之家的那一刻起,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条命便不再由己。顾齐光出生候门,忠君重义是家族传承,故而他躬身奉剑坦然赴死。

    而老国公领兵南境是靠一刀一剑搏出来的军功,他忠诚的不是连家的朝廷,而是大越的万千子民。未因仇恨而反是他对家国的忠,至此不再身入京城半步,是他对往事难解的那份哀悔。

    医圣的这封信家书谢簌黎并没有如期收到,原本赈灾结束一行人即将返回京城,可徐映却在安置乡邻归家时发现了些许端倪,同时原本应在麟州的陆成岚也突然造访。

    陆成岚在连翎他们未到灾地之前,就游说四周州县开仓放梁赈济灾民,这件功绩连翎已经奏报内阁。

    麟州并未被此次灾情波及,赈灾过程中朝廷还抽调的部分麟州仓库中的存粮,适逢多事之秋,按道理来说陆成岚不该离开,可他身到连翎下榻之处带来的确实个让人震撼的消息。

    此次河水泛滥冲毁堤坝,是天灾不假,可也少不了有人祸的成分在。

    而徐映在安置相邻之时,陪同知晓工事的吴冠清去到河堤岸走了一圈,发现注堤的砖石木材并不符合规制,虽被冲毁大半,可单照目测就知不够米数。若水流平稳尚可安稳,一但湍急必然泛上河岸,参照村民所讲也的确如此,适逢夏季大雨河水不免会涌上来,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谁也没成想这次居然演变成了大祸患。

    麟州臣心如玲珑,此次麟州虽免于灾祸可也毕竟是临河之州,陆云岚亲自带人查看堤坝,重新丈量查漏,这才发现了些许端倪。

    麟州此次免于灾祸并,不是其地处上游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势,而是因其堤坝修筑牢固,又每年按照朝廷章程疏通了河道中的淤泥。而下游堤坝偷工减料,又注石不劳这才引来一场大祸。

    得了这些线索连翎自然警惕起来,他先是吩咐亲信验看了河堤情况,又问了应承担疏通河道的船工,这才闻得州府已然数年不拨付银两。

    涉及地方官员一应下狱,可无一不哭天喊地直道冤枉,为了减轻罪状他们不惜供出效命之人的名讳。连翎看了一天这种戏码只觉头痛,可却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处理这件事。

    事已至此所有线索都一处。

    秦州。

    秦州为南境最为富庶之地,从中川入南地不走水路便要过秦州城。要知道天下商道万千,最赚钱的无异于是贩盐,秦州富庶却远离水路,这份赚银不少的生意他们的确摸不到。可从京畿入南境不走水路便只能过秦州地,这也就意味着少不了与官服衙门打交道,更何况这里还有如今天子的叔父,贵胄勋爵的秦王连夜阑。

    当初追查案情之时,沈、涂两家都与秦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苦于没有直接证据,又因焦慕大世子的出现只能作罢。

    如今连翎回到朝中,与那时只有祝寿之名而到南境的三关主将大不相同,他手中握着皇帝特许的便宜行事的圣旨,甚至可以调动南境驻军,无需等兵部所拟的择将令,他自己就能跨马提剑上阵领兵,节制一方藩王自然不在话下。

    更何况秦王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如今陛下也只是碍于其为先帝的兄弟,又没有好得由头将其削位降职,既然闻得风声,自然要顺风使舵。

    人手铺排下去,连翎与谢簌黎同陆成岚一道也秘密到了秦州,徐映他们留在外围,一来是为了混淆视听做出连翎还在灾地的假象,二来是为了尽快取得实证。

    暗中行事自有方便之处,没有几日两边接上头后就发现了其中暗藏的玄机。几年前秦王府命人买下了一坐荒山,之后却也没在上面修什么别院景致,只是筑隘阻隔不许人靠近。

    对南境周遭地域细数家珍的陆成岚当然发现了其中的不对,要知道离那座山地处两州交界之处,正式四不管的地接,可要知道近邻那座山脉的可是台州有名的矿山。

    如此一来一切了然,沈家出身麟州靠贩盐起家,到这一辈出了沈遗清这个台州大员成了官身,其妹沈如惠嫁与秦王世子为妻。

    究根到底并不是沈家攀权附贵,而是秦王府为了利用沈家!

    连翎他们见识过沈家暗行通天的手段,连焦慕大世子都能为之所用自然不是能轻易拔除了,而涂家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可有可无的刀,用涂家商道助封炎过境联络嵘国,玩得一手合纵连横的好阴谋!

    户部每年拨给地方的修堤坝的银两都不少,照如今河道损坏的情况看这笔银两十之八九怕是都落入了地方官员的口袋中。

    当年秦王连夜阑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先帝登基后将之方置在秦州封地自然也是知其虎豹豺狼之心,而南境有端国公坐镇,正好以做威慑。

    如今钱银已有,外贼已通,在荒山开矿、养马、练兵都不会过多引起人的注意,只待时机成熟,揭竿而起,颠覆朝堂,未尝不可。

    “狼子野心之辈!”魏琅他们都是武将,听完这些自然气的直拍桌子。

    相比下陆成岚这个文官还算淡定,问:“殿下有何打算?”

    “秦王不除势必霍乱朝纲,大越天下迟早有一天败在他手中,”连翎说,“这样吧,我即刻书信一封,小如拿着我的手令去寒城找端国公相助,只是秦州常备军恐怕已然在秦王掌控之中,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还需一支能与之抗衡的常备军。”

    “湘州,”一直未开口的谢簌黎突然发语,论议朝堂事时她总会坐在最远处,甚少发表意见,“王显复职后调任湘州军曹。”

    王显正是当初谢簌黎救下的琵琶女王蕴的父亲,连翎查清赋税之后王显平反被重新启用,王蕴对她甚是感激,还托梁元枫的门路带来了书信几封。

    诸事周全,听闻赈济捞灾的摄政王殿下回朝,百姓们夹道相送,一派清平盛世。

    殊不知宸王殿下率部转到湘州,两日后与留守城中谢簌黎、陆成岚里应外合拿下了秦王府众人,从中抄出了其意图谋反的实证。

    而老国公的部下从荒山中查出大批军械,彻底坐实了这一点。

    秦王世子闻声而逃,却被谢簌黎识破,横剑拦路毫不手软。

    “世子当初寒城所赠,谢某悉数奉还。”应辞剑架在秦王世子颈上,平和的话语从一身宫装打扮的谢簌黎口中说出。

    仿佛她不是能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客,而只是宫装出门游玩的世家小姐。

    后续事宜还有诸多,连翎唯恐城中生乱特意让谢簌黎守在陆成岚身边,旧友相处自然没有什么忌讳,只是这回陆成岚来的匆匆两人还未得空闲一叙。

    两人聊了许多,听闻谢簌黎在京城义诊行医,陆成岚也不双目放光,请求谢簌黎或许也能在麟州开间这样的铺子,由麟州府衙出资不寒宫只需诊治病人就好。

    八月天气仍然闷人,谢簌黎穿了薄衫却也耐不住这秋老虎,她轻摇着小扇说:“陆兄当真是为国为民,只是筹备这件事也不容易,我且联络一下劳烦陆兄等一阵子。”

    陆成岚说:“体民之所需,察民之所顾,举能为民莫不过若此。”

    “陆兄真得不再考虑一下王爷的建议吗?”

    连翎早有有意举荐陆成岚入中枢为官,只是陆成岚志不在六部,只愿守好一方太平。

    陆成岚苦笑道:“你都来做说客了吗?”

    “天下之下,诸如秦王这般狼子野心之辈不在少数,可麟州臣只有一个,”谢簌黎娓娓道来,“飞鸟困于囚笼只能扑翅空啼,唯有破开束缚才能来到属于它的天地。”

    陆成岚低头默然半晌后才开口道:“殊不知那又是另一个牢笼,你到京城后又真得快乐吗。”

    “阿翎在那我自然要在那,”谢簌黎听见有脚步声入院,起身去看来者是谁人,“如今殿下在朝摄政,朝堂新相日更,他需要你的助力陆兄。”

    “你无需即刻就答应他,就像医馆也不是一日就能开张,你不可能一直把麟州抗在肩上,终有一日我们都将成为这苍茫世间的一抔黄土。”

    消息传回宫中再下达各府之际,连翎一行已经清理完秦王党羽,为首逆党已然在押解入京的路上。

    平郡王府的下属齐刷刷跪了一地,上首的连歧来回踱步,气急败坏的将桌上的茶具一扫落地:“废物!都是废物!”

    “殿下息怒。”下跪着连连叩首告罪,谁也不敢多置一言,生怕这祸事惹到自己头上。

    “好啊,真好,”连歧扯着嘴角笑着,面露癫狂之色,他理了理衣摆端坐在高位上,捏着扶手上雕刻的蛟龙,似自言自语般,“又跟我作对是不是,好啊,宸王将你视若明珠不敢亵玩,本王偏要尝尝你这朵带刺的美人花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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