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园是他们自己的地方,又有亲卫值守无需顾忌隔墙有耳,两人这才谈起焦慕此番派遣使者入京的事。

    国书虽然还未抵京城,可内阁重臣已然知道了焦慕此番到访的目的,焦慕有意求娶大越公主,再行两部联姻之举。

    公主入番这种事无论是前朝还是大越都有过先例,礼部档案中自有章程可以参照,无非就是由皇帝挑选一位宗室女,再记在皇后名下,再开府明旨按照联姻夫家的身份地位封为不同品级的公主,其父母兄弟也会因此得到封赏。

    虽总是感慨宗室之女身不由己,可这也是一桩两厢情愿之事,每回都有不少宗族自荐,本不是一件难办的事,可这回让皇帝为难的却是焦慕使团提出的要求。焦慕先前传递的书信言辞恳切,自言焦慕六部先祖游牧为生,不似大越文化兴盛,此番恳请公主下嫁以效仿天可汗下嫁文成公主教化四方。

    加上这个要求后,想要寻找合适的人选就成了不容易的事。焦慕六部本就情况复杂,嫁过去的大越公主安局生活尚可,若想要教化部族必当有些主见和手腕。待嫁的宗室女可求,可要找一位才情双绝和亲公主却成了难事,因此宗室纷纷退避三舍,为此皇帝自然心焦不已。

    为了替君主分忧,有人上书天子或许可以借为东宫选妃的良机,择选一位身份贵重的朝臣之女,宗室女难寻,可放到王土四境总有符合条件的姑娘。宗室都不想跳的火坑,让王公大臣来填这个窟窿自然引起满座愤然,朝堂上纷扰不休一连为此事吵了好几天,直至今日连翎上衙才被紧急召入了宫中。

    听完连翎的讲述,让谢簌黎有些隐隐的不安,若说是要教化部族,派遣官员岂不比联姻要强的多?连翎浸润朝堂比她要久,对朝堂事的把控自然不逊于她,谢簌黎能注意到的问题连翎自然也能看透。

    果不其然连翎接下来就提到了这一点,他听完阁臣们的争论后当着皇帝的面前提出了这一点,如今两国邦交,联姻之事尚有回旋的余地,也不一定非要公主出嫁,若真派遣官员入焦慕,大越也可以迎娶焦慕部落的女子。只是这牵来扯去话题又绕到了连翎的婚事上,皇帝当即将一干朝臣撵了出去,这才免了一场口舌之争,连翎也得已早早归家。

    “我看陛下的意思是要给你在礼部挂个闲职,无论是嫁是迎你都可以出面。”连翎对皇帝的心意洞察明了,谢簌黎是临雍关之战的功臣,也是她将焦慕大世子图日格生擒,让她出面迎接使团多有敲打威慑的意思。

    谢簌黎点了点头说:“我尽力而为。”

    “你也不用担心,今日已然商定太子代陛下相迎使团,礼部侍郎方路大人负责仪程,我为副使辅佐他们二位,负责使团安全的是銮仪卫点的将官是徐映,”虽未有明旨下达,可能从连翎这说出的名字已然是八九不离十,“届时你只要冷着脸不说话,坐在那吓死他们就行。”

    一向宽厚仁义的谢宫主少扮演这种要唱黑脸的角色,一时间也觉新奇,左右都是自己人在充当个吉祥物镇镇场子而已,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不出连翎所料,三日后明旨下达,谢簌黎任礼部主事一职,另赐恩典可不收品级所困上朝议事。大越朝中虽有女官,可从没有过在六部中履职的先例,虽然朝堂上有些流言传出,但随着焦慕使团入京在即,也就逐渐平息了下去。

    礼部的事务谢簌黎到底是生手,好在礼部新任侍郎方路大人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她到职第一天就明确表示自己会听从方路的安排,并从旁协助,全然没有半点候府千金的架子,对此让接到圣旨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的方路也是舒了一口气。

    谢簌黎到礼部后认真学习了迎接使团的有关事宜,有些复杂的礼仪她听不明白,方路也没有强硬只是让她到时候跟着自己做就好,而在听闻谢簌黎曾为方亦诊病后又对她颇为感激,两人共事倒也没有外间传闻的那般曲折。

    说起那日宫墙中发生的事,始作俑者自然是连歧,可这只狡猾的狐狸将当日所为推的一干二净,只声称自己是被小人蒙蔽,因其忠孝之心被歹人利用,又是一番声泪俱下。

    已过春秋鼎盛之年的皇帝在久病后越发顾念起亲情来,在他试图与连翎弥补关系起,对儿女也愈加关注起来,早已没了先前的杀伐果断。谋逆之事连歧不是主谋,更何况李氏一族已到再无别的忧患,又有恒王与绍王特意入宫求情,最后也只是训斥过后轻轻放下,全然没了当年的狠辣手腕。

    对此连翎早就习以为常,自那年身困囹圄需以死明志后,他就不再对这些身处萧墙中的亲眷保有幻想。他选择回到京城只因百姓苍生,家国宁定尚需他身践躬行。

    王府中安社悦己四字仍在,朝堂已然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不能在此时退缩。

    虽然连歧未受责罚,可连翎却并未坐视不管,早在朝局中举若轻重的他自然有了自己的势力,在几次言谈间无意透露出些许对旧日之事的遗憾,又在同僚席间表示自己羡慕陛下对几位皇子的舐犊之情。这些言语自然而然的传入皇帝耳中,看着日夜为朝廷之事操劳的连翎,皇帝自然心怀愧疚。

    恰逢江南之案结清,皇帝趁此机会对同赴南境赈灾的王府中人大加封赏,已示对连翎的眷顾。此举恰符合连翎的心意,得以官进一级的几位将军自然也举杯同乐。

    有喜事自然也有忧患,在助谢簌黎脱困这件事上,陈缘之可谓是阵中之枢,若没有他拿出谢清的遗物,只怕谢簌黎早已深陷困顿。

    可有件事一直牵挂在谢簌黎的心头难以释怀,这位曾教她仁智礼仪的老师,到底是不是导致谢家父子身死的幕后推手?

    对此她一直想要当面找陈缘之问个清楚,只是身份所困不方便拜府,先前又被候府的事所牵绊竟一直拖到了现在。

    陈缘之身体康复后于京城学堂授课传教,每五日一讲,无论门第贵贱皆可旁听求教。于是谢簌黎想趁陈缘之出府时问个明白,所以等在了他会讲完毕后回府的路上。

    原本连翎要与她同来,可京郊军营传来急讯,他不得不同魏琅一道出城查看,故而就只有谢簌黎一人等在了茶棚中。

    出府授业陈缘之一向低调,除了车夫老仆未有旁人相随,却不曾想窄巷之中竟有人劫杀,周遭惊呼四下逃窜之际,应辞剑的剑光出现在了劫杀者面前。

    车夫护主身死,陈缘之也身中一剑奄奄一息,若不是谢簌黎及时赶到怕也要身首异处。救人为先,劫杀者趁机逃窜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这一日医圣恰入京城,在清安堂为陈缘之行针续命。从内室出来后一把抱住了谢簌黎,全然不在意她被血浸透了半身裙衫,他一直看顾的小姑娘终于苦尽甘来有了自己的归处。

    医圣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特意隐匿身份入京,住在王府多有不便所以他老人家还是借助在了姚勰府上,别了月余的老友再度相见,终于将满腹的愁肠相互袒露,一直聊到半夜。

    医圣宿在姚勰处无需段苍舟时时保护,于是他先来王府小住了几日,与魏琅和几位兄弟好好叙了叙旧。

    几日后陈右安亲临王府,带来了陈缘之的书信。

    信中所言,当年是陈缘之诱劝谢簌远入嵘国为暗探,又是他将谢簌远亡于他国的消息告知谢清,想利用他杀死郁王这个心腹大患。而在谢清身故,谢簌黎接过应辞剑成为不寒宫的新主人后,他同样利了她想为父兄报仇的心,让谢簌黎深入三关军中一搏生死。

    只是他从没想过,谢簌黎会从战火硝烟中活下来,更没想过她会是顾府的遗孤。

    这些与医圣对她所言一般无二,当初医圣愤然离京也是因为知道了谢簌黎远赴三关的真相。如今由陈缘之亲口承认,谢簌黎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将信装回了信封知中。

    那日她的确想找陈缘之要个说法,可老人家止不住的血流到她身上后,她忽而不想再追究了。风烛残年,旧人逝去,没必要再填进去一条性命了。

    陈家父子儿子笔迹相近,可谢簌黎还是一眼看出此信大约是陈右安代笔所写,字间的遒劲绝不是身处病榻之人所能写出。

    陈右安供职吏部数年,又与她年幼相识,谢簌黎一点神情的变换,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拱手施礼,致歉道:“父亲缠绵病榻无力握笔,信中内容为父亲一一口述,由我代笔所书。”

    此时此刻他已知事情的始末原委,陈右安见谢簌黎未置一言,继续说:“谢家两代人先后身死,实为父亲之过,我在此向姑娘致歉,以求谅解。”

    “只是,此惨剧发生虽是父亲之责可也是为了宸王殿下,师妹既借住于王府想来也不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已然被谢簌黎打断:“陈大人此时时刻还要行诛心之举吗?”

    屋中只有他们二人,仆从皆已屏退,两人都不在顾虑旁骛。从话语中她看破了陈右安此举的深意,她虽承教于陈府门下,在身份了然之前陈缘之只将她视为一柄清除祸患剑。

    剑若不能收在鞘中,持剑者势必会遭反噬,陈家父子身在朝局自然深谙此道。而今连翎身在高位,每一步都走的异常艰难,不论谢簌黎是何出身,凡握有利刃者都会成为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见谢簌黎鲜少可见的辞令决然,被拂了面子的陈右安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谢姑娘既已认祖归宗,炽平候府身份贵重,不必再视江湖人为父了。”

    孰是孰非谢簌黎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她将信放在了主桌上,和陈右安拉开了距离,谦逊温和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寒宫宫主傲人的气场,不必佩剑已见凛然。

    她就不是良善温和之辈,既已揭开彼此的伪面,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

    “陈大人,无论你是否喜欢居于宸王府主屋的人都是我,巧言令色也好红颜祸水也罢,随你怎么想,”说到这谢簌黎轻笑了一下,语调上扬了起来,“但连翎的心始终在我这,谁也偷不走。”

    话到最后谢簌黎已然拍了拍手,招呼来了外面值守的亲卫,她的浅笑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她双手持信在背后交叠,脚步轻快的向外走去,只是轻飘飘的留下一句:“送客。”

    两人不欢而散的事并没有传开,面对宸王府的其他人陈右安未显露半分,连翎归府后见一切如常,只待回到莞园后才向谢簌黎询问起今日见面是何情况。

    坐在书案前的谢簌黎正浏览着手中的公文,她头也不抬直接说道:“无非就是明里暗里的说我配不上你,信在这你自己看吧。”

    说着她伸出两指将信推到了桌边,喝了口清茶后,简单讲述了自己与陈右安的一番交谈,只是将提及连翎的部分适当删减了去。

    见她始终平淡,似乎全然未将他人的品评放在心上,连翎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他们早已大略知晓这些真相,可一朝得证免不了神伤,更何况伤害自己的还是曾经亲信之人。

    谢簌黎不在意他人置评,可连翎却不能漠然视之,他走到心上人的身旁,替她捏着肩膀缓解伏案的酸痛,半开玩笑的说:“哪里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高攀了谢宫主才是。”

    谢簌黎听得出来连翎这些话是在宽慰自己,她拍了拍连翎的手背说:“这种话听了又不是一回两回,不用他们说我自己都会背了。”

    “那就别听这些风言风语,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谁也管不着,”说到这连翎又小心探问道,“那谢前辈的事?”

    “我不会再追究了,历经刺杀也算死过一回,他于我毕竟有授业解惑之恩,风烛残年没必要赶尽杀绝。”

    故人即逝,真真的凶手尚未手刃,何必去追究一个老人家的错漏。陈缘之是她的授业恩师,但也更是连翎的老师,她不愿让连翎为难,更何况他日于朝堂上还需陈右安的助力,没必要在此时为连翎树一个强敌。

    她选择出手救下陈缘之时已然做出了选择,只是陈家这般恩将仇报着实令人生寒,倒不如从此断了联系。许是彻底不再在意的缘故,谢簌黎反而觉得心不似从前那般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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