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簌黎到议事的花厅时连翎他们已经商议完毕,孟鸣风他们不全权负责使团之事,便先一步离开处理各自的要务,故而当她来到厅中之时只有连翎与徐映二人尚未离开。

    两人身担要务,和亲之事一日没有定局便一日难得心安,她知道连翎并不止是在其位谋其职,清允对他而言更是亲人。他也曾承欢于父母亲长膝下,只是帝王家的亲缘难得长远,塞外多年凄凉地,如今回归故里自然是又生情切。连泽与清允兄妹二人以真情相待,正因如此连翎分外看中这段感情。

    而于父母缘浅的谢簌黎来说,她亦能与连翎感同身受,她于谢家父子的庇护下长成,又被迫成为握剑悬丝。一朝得闻身世,却已然与至亲阴阳两隔,而外祖已然迟暮苍苍,她愈发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亲缘。

    际遇相同,感怀倍甚,且她已选择同连翎携手,自会倾力相助,再者说此事身关庙堂安危黎民安泰,无论出于何故都不容许她先考虑自身。

    并肩作战数年,王府中人早已将谢簌黎视做不可或缺的存在,有她在总能让人心安稳思谋不乱。只是这次她的到来没有起到春风化雨的良效,反倒让徐映眉宇间的阴霾愈深。

    连翎与之亲密自然有所体察,细问之下徐映似下了极大的决心,直接撩袍跪了下去。

    连翎被他的动作下了一跳,连忙要去扶人一边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

    “殿下,我对不起你救命提携之恩,我有错这一拜是应该的,”徐映不肯起身自顾自说了下去,“比武场上高手云集,恐难取胜,还请殿下允我下场。”

    徐映是在连翎身边待的最久的副将,如同连翎的臂膀一般,两人不知同迎过多少贼寇的刀枪,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默契自非常人可比。

    见连翎未做回应,他继续解释道:“佟州一行我对公主已生倾慕之心,然我自知君臣有别,我与公主犹若云泥,不敢轻攀,又恐为殿下凭添烦难,未敢多言。而今已无退路,我只私心想最后为公主做点什么,请殿下谅解。”

    “徐兄铁骨铮铮,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会为情所困,”谢簌黎掩面轻笑俨然一副直到一切的样子,“你俩别在这跪拜了,都起来说。”

    话还要说回公主到访王府的那一日,谢簌黎与清允在回宫的马车上闲谈了几句,话语间提及王府之时,清允准确讲出了徐映的名讳、官职。彼时谢簌黎虽感惊讶却未改颜色,但身在京城的漩涡之中,行事皆如履薄冰,让她不得不小心,不能因自己的半分疏漏让整个王府置于险境。

    回府之后她寻了连翎详说此事想要派人追查,连翎听完后这才将佟州之事和盘托出,时候谢簌黎还自嘲自己不知何时也开始揣度起人心来。

    连翎趁机调侃说:“若你做好选择自是该去,生而立世不过寥寥几十载,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美谈了。”

    “但有一事你得知晓,就算你赢了比武,陛下大概率也不会让公主下嫁,只是暂缓婚事不和亲焦慕而已。”

    “我知道,”徐映低眉道,“我从未奢求,只愿她身在京城,能于宫宴仪典上看她两眼我就满足了,待到他日她嫁得如意郎君,我便请旨去边关戍守,了却这桩残缘。”

    徐映出身不高,而他的心上人却是大越王朝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天差地别的出身让他不敢争取。

    门第之别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桎梏在每一个人身上,哪怕是谢簌黎也只是在知晓身世后才能与连翎正大光明的在一处。骤然手握利剑,终是孤木难支,逃不过被拨弄的命运。

    在得到好友的支持后,徐映明显轻松了不少:“若场上有高手出现,不知可否劳烦谢姑娘出手?”

    “簌黎本就有此意,这下我更没有理由阻拦她了,”连翎拍了拍他的肩膀歉意道,“我与公主有叔侄的辈分在,届时怕是不方便下场,切莫逞强诸事小心。”

    “多谢姑娘援手,他日若有所需,必将肝脑涂地。”

    徐映躬身再拜被谢簌黎拦住,得闻身世后的谢簌黎并没有分毫改变,还是他印象中那个与他并肩杀敌的江湖客。

    谢簌黎道:“徐兄客气了,你我本就是朋友,再道谢可就见外了。”

    斜辉日暮,残照当晚。连翎沐浴完毕到床前时,谢簌黎手中尚捧着一卷公文,借着微弱的烛火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文字,这是礼部寻出的前朝比武招亲的仪典章程,方路怕误了要事特意遣人将誊抄的副本送到王府一份,连翎看过后随手放在了床头。

    跳动的烛火并不明朗,眼见要安寝谢簌黎也未点别的灯盏,连翎怕她伤眼睛抽走了公文,温声劝道:“看久了伤眼睛,明天上衙再商议也不迟。”

    “我这不是怕明日露怯,一问三不知。”忙到此时谢簌黎也觉得的疲惫,此时松弛的坐在床边,打了个哈欠。

    连翎熄了烛火,又将帷幔放下,两人早已习惯同榻而眠,没有先前那般拘束和不适。以往同寝或因伤病或图闺中之乐的雅趣,在亲密相拥时彼此都在做出进一步的试探,如今更多的是心安和陪伴。

    能得以安眠同枕的日子并非天天都有,如此这般安逸的时候不过半数,另有半数日子两人各有要务,起居时间不同也非硬要睡在一处相互打扰。

    他绕过谢簌黎散下的长发,重新帮她拢到了一起,说:“这些都是字眼上的功夫,就交给方大人去头疼吧。”

    谢簌黎已有困意,挽好头发后,她躺到了里侧,将被衾拉倒了胸口处。深秋意凉,连翎侧躺下来后将被子有给她往上拽了拽,拉过她的手合握在两人中间,没过一会两人都安然入眠。

    旦日晨兴,两人用过早膳后与徐映一道出了门。街道两旁已支起摊位,往来者除了和他们一样上职的官员公人,还有为生计奔波的劳工商旅,民生百态莫不如此。

    三人策马行道其中,与各路达官显贵的车架擦肩而过,也不时有同僚相互问好。谢簌黎骑术不佳,每每策马过街都尤为谨慎,不敢有丝毫分神,先前为隐匿身份,多时都是乘车出行,前几日于礼部随方路公干,都是她自己步行而至,故而骑术一直没有什么精进。

    昨日宫宴行道,因连翎是摄政亲王地位超然,车架得以进入宫禁并无半分阻碍,今日去六部上职谢簌黎不想被人诟病滥用特权,因而选择同他们一道骑马。

    才出门尚且无妨,待到了主路谢簌黎万分后悔自己今早的决定,早晨人多路窄,谢簌黎更是小心,唯恐惊马伤及路人,那严阵以待的样子似是要领兵布阵。虽然同行时连翎时不时与她讲话,试图让她放轻松些,可到六部前下马时额间已有汗珠。

    连翎伸手扶她下了马,又将缰绳交给了值守的门房:“还好吗?”

    “无妨。”

    此时未到上衙的时辰,官员尚未到齐,方路住的离皇城稍远些,故而谢簌黎他们先到职房稍歇。

    除却他们三人同行,随行的亲卫只有凌青一人。先前他一直跟随谢簌黎左右,不同其他亲卫一样有机会轮流同连翎到内阁上职,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曾想谢簌黎得了礼部授职,他近来随行出入的机会比任何人都多,就连今日履职也只带了他一人随行。

    内阁与六部之内卧虎藏龙,有时得逢机缘聆听一二学问便可受用终身,连翎待下亲厚,举凡无需屏退左右的谈话皆让亲卫跟随旁听,下衙回府的路上还会为其讲解。起先一二日凌青还听的云里雾里,有些问题他不敢去问连翎,但好在与谢簌黎相熟,能为他解答一二还特意寻了书册于他学习。

    眼见两人有些私话要说,凌青与徐映果断加快步子先于两人进入了职房,待到两人漫步进屋,凌青已经将茶水沏好。

    连翎倒是不着急用茶,到里屋拧了帕子递给谢簌黎,又将铜镜调了个角度好让谢簌黎重新打理好鬓边的碎发,随后两人才相携而出坐到了一处。

    片刻之后方路赶到,也不客套休息直入正题。几人在朝中都算得上年轻有为,方路亦不是墨守成的老学究,得闻谢簌黎欲下场比武之后,就迅速找出了几点规矩之处可以挪动的地方,没费多时就敲定了大致的方案。

    虽说最终上达圣意的文书自然还要各部之间反复打磨数日,但初建其成已然能让众人稍稍心安,方路需与其他礼部官员商议,还要与工部、吏部、户部做调节磋商,先一步告退离开。

    趁着凌青前去相送,连翎见徐映的脸了终于好了些也舒了口气,自己上手添了壶茶水,转头询问谢簌黎的意思道:“事情已有进展,午后我少不了要去东宫回报一趟,你是想先回府,还是咱们一道用过午膳后再回去?二哥下午还有别的公事吗?”

    “我下午去銮仪卫那边一趟,重新和秦大人察查一遍京中布防。”徐映身担使团在京护卫工作,责任不可谓不重。

    “现在回去府里来不及备膳,”谢簌黎估量了一下时辰继续道,“这样吧,我请三位去下馆子,之后你们各忙各的,我去杨记铺子一趟,请杨家把比武的消息散出去,也借不寒宫的门路看看能不能多招揽些江湖高手。”

    京中武将的确不乏领兵征伐的帅才,但真正的高手尚在江湖之中,听了谢簌黎所言徐映又道了声谢。

    其实谢簌黎在礼部职务不低,但这全因和亲之事皇帝恰能用的到她,为了能让她名正言顺的出现在与焦慕交锋的席面上这才给了她礼部主事的职位,再加之她背靠炽平候府身份着实引人注目。宸王府在庙堂智商本就位高权重,已被各路人马视为眼中钉,更何况如今端国公也在京城之中,同样牵涉诸多势力又与南境守军关系匪浅,为此谢簌黎不愿为贪念权贵招致诸多麻烦,更何况她本就志不在此。

    待到凌青回来,几人还未出门就被上门者打断,来人是三公主身边的嬷嬷,言说公主久病未愈想请谢簌黎上门诊脉。

    公主邀约自没有辞拒的道理,谢簌黎屈膝问礼:“嬷嬷稍后,容我稍整衣衫。”

    嬷嬷也是明眼人,闻声退却屋外。此时谢簌黎才开口低声问道:“徐兄可要我带什么话吗?”

    适才听闻是三公主派人到访,徐映就已然有些神思不定,听了谢簌黎的话后更是一时无言,最后摇了摇头淡然道:“没有,只要她过的好就行。”

    谢簌黎没让凌青陪同独自上了车架往内宫而去,穿过道道宫门到了后宫内院,步行穿过回廊拱门进入殿中,又由女侍引入内室,绵长回荡的檀香混杂着药汁的清苦气,无人嬉语的静事仿若别有洞天。

    听得侍女回禀后,柔声隔着帷幔穿来,语调间有些气力不足,她说:“请姑娘坐下,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缓缓退出,最后两人带上了殿门,与此同时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帷幔中而出,清允着了青衫素裙,就连钗环首饰都只装点了一二,面色略带些苍白色,仿若真大病了一场。

    谢簌黎跪拜行礼,起身后落座在了旁侧,上次相见时清允虽身材纤细,却不似今日这般带着病态,可见近来她过的艰难,不由关切道:“殿下清减了些,万望珍重自身,切莫劳心伤神。”

    “谢姑娘见笑了,冒昧打扰还请姑娘见谅,”清允还是如先前一般谦和有礼,“为防消息走漏,称病后宫人都遣在外间侍候,招待不周了。”

    自入殿起谢簌黎已注意到这一点,宫中人多口杂,哪怕身为公主一言一行也不得不小心翼翼。

    谢簌黎道:“招亲一事殿下无需担忧,臣等定会为殿下竭尽所能。”

    “闭门不出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出身帝王之家,从小锦衣玉食没经过半分苦楚,受百姓供奉自当站于万民之前。”清允的身上不见骄矜,她与太子性格相仿,一样谦和温良心怀苍生。

    可再如何得教大儒雪道,她终究不过是闺阁中的女郎,谈及婚事清允不免有些失意:“我已得了诸多好处,不敢再奢嫁称心人,而今弦在箭上,动发不由本心,若我身死能换得朝局安稳天下太平,我亦愿往矣。”

    闭门谢客数日清允并非只躲清闲玩乐,对月凝思渐心境开阔,人生而立世并非只为自己。

    听得她一番陈词,谢簌黎犹觉震撼,数年前她的母亲安国郡主为保南境诸君决然殉道,而今清允要全的则是整个朝局安稳。但安国郡主是曾在沙场征伐的武将,南境亦是生她养她的故园,那里有她的亲人好友有着无数的眷念与追忆。

    但清允是廊下的雨燕,她可以只做大越最尊贵的公主。

    谢簌黎起身又拜一礼,道:“这一拜臣替天下万民谢过公主大义,殿下无需因小人威逼而死,有太子殿下与宸王在外周旋,定能护殿下周全。”

    她毕竟与清允只有两面之缘,不知她心性究竟如何,她也怕清允做出傻事,只能缓缓相劝道:“徐将军已决意下场比武,他希望殿下能过的好。”

    闻得此言清允自是倍感欢喜,佟州一别果然分别之言,宫墙深深难许再见之日,心中辗转却无法抑制。

    “他当真还念着我?”明明同在京城的穹顶之下,却因身份差异永远隔绝在宫墙左右,久而久之清允只觉是自己一厢情愿,今日方晓是君心如我意。

    谢簌黎说:“徐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是为全公主名节一直未曾与人讲过,此番也是因和亲之事不得已才向我等说出。”

    话语打开后两人聊了许多女儿家的私房话,清允好奇谢簌黎与连翎相识的经历,谢簌黎捡着紧要的与清允分享了一二,又说了些两人远行南境时的奇闻异景。

    谢簌黎尝过分别苦,知晓不得相见的滋味与煎熬,临别之前她说:“殿下若想相见,或可借比武场上观礼为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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