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映转醒是在第二日午后,连翎恰回府中取一份公文,接到亲卫的消息后急忙前往查看,也即刻推去了下午的公事。

    徐映的伤势多为失血过多所致,谢簌黎搭手施救时当即封住了他几处大穴,王府中有研制好的伤药,服药下去后徐映的脉象平稳了不少,此后的昏睡多是内中亏空的缘故,而今转醒一切自然顺遂平常。

    “下次不要这般拼命了。”连翎扶徐映坐了起来,一面帮他倒了杯水一面如是说。

    “让你们担心了,”起身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势,徐映眉头微蹙,声音有些虚浮,“我赢了比试替了罗布位置,后面再有挑战者我势必还要应战。”

    “徐将军仗义援手,清允感激不尽。”随着声音进入内室的是三公主瘦削的身影,她披了一身暗色斗篷穿戴素净,进屋后先冲连翎屈膝问礼。

    谢簌黎抱剑随行入内,显然是她护送了清允来此。

    两人再度见面徐映心中自是五味杂陈,他想问清允为何到这来,可明显对方是因自己才冒着被帝王责斥的风险离开皇城。

    清允并未落座也未多加寒暄,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了那块青玉环扣放在了旁边的桌案上,说:“将军昨日留下此玉缘为何故?”

    面对清允的当面询问,徐映低头不敢去看,世人皆有私心,他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忘却私情坦然一切呢。

    而今到此,徐映索然破罐破摔将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身无长物,身边金银皆是帝王所赏,或是殿下相赠,公主锦衣玉食想来是看不上的。”

    “若说是我自己的物什只有随我征战沙场的刀,但它沾染了太多杀戮气,着实不祥。这玉环是亡母遗物,家母出身贫寒久病而亡,留给我的也只有此物,借此送予公主,了表感念。”

    “这玉我不能要,”清允的话掷地有声她认真道,“ 此玉既是夫人遗物将军自该收好,以便日后交给合适的人保管,清允自知无法成为那个人,就不横刀夺爱了。”

    “将军好好修养,不必再上场了。”

    徐映忙说:“若有人约战我……”

    “这是本宫的命令!”清允打断了他的话,抬高音量说出了这句话,哪怕极致压抑在说出最后一个字后还是红了眼眶。

    她稍缓情绪又说:“天命所指,不敢违抗,比武之后若还要远嫁焦慕我会去。”

    小小的一间内室清允来的也快走的也快,除了桌上多出的那块青玉环扣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谢簌黎还要护送清允回宫,内室之间一时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连翎知道清允要来,却不知为得是辞玉断金,如今蓦然回首方知大梦初醒……

    清允没有着急回宫,她带着谢簌黎七拐八绕到了一处酒楼前,又踮起脚尖细细观察了一番才步入其中。

    谢簌黎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亦步亦趋紧随在公主身边,一入酒楼见清允眺望了半晌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她显然甚少来这种地方,于是谢簌黎轻车熟路的唤来了跑堂的店小二,包下了二楼僻静处的雅间。

    绿蚁新酒时节未至,两人饮的还是旧时的陈酿。谢簌黎不算懂酒之人,却也闻得这烈酒的醇香,一入杯便激散开来。

    她按住了清允端杯的手,将酒杯推远了些,又娓娓劝说道:“殿下神思不定又才经悲喜着实不宜饮酒。”

    听了她的话之后清允没有再去动杯盏,她的细腕轻搭上围栏,望着楼下行客商旅,一时间怅然神失。

    风扰动了佳人的心弦,再度抬眼间清允那双桃花眼中已浸满泪水,她说的话语有些不连贯,似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倾诉压抑。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躺着病榻上了…”

    “我知道他送我青玉是什么意思,但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毁了他。”

    她的话语被谢簌黎解下腕带后露出的伤疤所截断,新生的皮肉与周遭的肌肤相比格外刺眼,这本不该属于一个女儿家。

    “这一处伤是在临雍关时留下的,彼时臣与宸王殿下心生嫌隙,险些分道扬镳,臣甚至疑心他是伤我亲人的罪魁。但适逢难事,臣还是选择舍命相搏,这一处伤让臣筋脉断裂,险些无法拿剑来。但为了他,我心甘情愿。”

    提及旧事谢簌黎平静的眼眸中看不见分毫波澜,似是在叙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小事,她继续道:“臣讲这些是想告诉殿下,徐将军之举与臣当日所为皆是一般,因为偏爱因为愧疚所以只想尽己所能做些什么,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无妨。”

    世人初尝男女情爱,多为一纸婚约合卺同眠,少有能见之思之,绕侧反转的情义,谢簌黎也是在初识连翎后方知,爱上一个人是何滋味。

    宫院深深,奢靡富华使贵女神往心向,只有身在其中之时方知困住的不止是自由身。清允觉得自己大抵是历朝历代的公主中最幸运的一个,父母恩爱兄长友善,能护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哪怕是面对这不算顺遂的婚事,也有人肯为她奔波争取,况且还有一个真正与她心意互通之人。

    佟州酒楼上,他与徐映也是这般登楼眺望,一番推心置腹之言拉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此也就再移不开眼。

    清允同谢簌黎坐在了一侧,帮她系好了腕带又整理好了袖摆,这些事谢簌黎平日里能自己做,若与连翎同宿多是他代为效力,而今换了旁人谢簌黎也稍有些不自在。

    送清允回宫后,谢簌黎往姚勰的私宅去了一趟,派出去的亲卫尚未有回报,谢簌黎此番来只能是宽慰了老人家几句,让他少些心忧。

    用过晚膳后又同两位长辈聊了会天,眼见要到宵禁时分谢簌黎这才要辞转回府,她一向来去自如没让人相送。

    过了花厅后却见廊下立着个熟悉的身影,今夜无月,本就人丁稀少的姚宅一片静寂,医圣灰色的袍服未被风扰动。

    圣人行走,风雨皆避。

    “师父。”谢簌黎上前行了弟子之礼,随后恭敬的站在一侧等候恩师开口。

    “招亲之事尚未有结果,你心里清楚的,如今京城中能与哈铎一战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但这些人又有谁肯为此事显露人前呢?”医圣洞观天下事,他随才到京城却对京中的几股势力了然于心。

    谢簌黎回答说:“三殿下远嫁焦慕,于旁人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但于东宫寮属来说却是件挫骨削皮的大事,王府即已决意辅佐太子,定然会竭力阻止。”

    见她气定神闲,医圣一时间不免急声厉色起来:“徐映才造重创,而今距招亲结束不过十日之期,魏琅和孟鸣风都是事关北境安稳的大将,宸王府还能找谁下场一战?”

    一个念头在医圣头脑中一闪而过,他上下打量了谢簌黎一眼,道:“难不成你打算自己去?荒唐!你是嫌自己过的太安稳了吗!”

    医圣知道她心意,如此隐瞒正是因其不愿为姚勰所知,府中都是战场征伐过的南境旧部,跟随老国公多年自是耳聪目明。医圣此时哪怕再如何愤怒,也是特意压低了声量。

    “师父,此事并非我一时兴起,”谢簌黎见医圣此刻不做张扬,即知他不会向姚勰传告,继而解释道,“而今天下英才齐聚京城,剑圣一派虽未公开露面,却也已在池中,我突破七层的消息已传至四境,我与剑圣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你即知道就不该在此刻逞能,且不说会不会令那老狐狸看出你剑中的破绽,你左手的伤如何,旁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那条横在左臂上的伤痕已然愈合,但终究没有恢复到往昔那般,就连谢簌黎都不知道自己能否还能再度拿起剑来。

    一天之内两次提及旧事,她自道遭遇时方不觉有什么遗憾,此时被尊长提起却不免痛心了起来。她可以释怀坦然放下过去,但爱她护她多年的师父却不能放任她而为,在医圣眼中谢簌黎明明可以永远做那个张扬明艳的小姑娘,偏偏她入了红尘事,又几经磋磨。

    谢簌黎仰头看着他,并未言语,直至医圣的眼神柔和下来轻叹一声后,她才又道:“您的心意我全都明白,只是先人有言‘位卑未敢忘忧国’,师父授我医术传我教义为的就是能救世人以安稳,而今簌黎已不止是乡野江湖客,顾家先祖皆为国效力捐躯,簌黎虽未尝父母之爱,却承其血肉之恩不敢不报。”

    语罢她撩袍跪摆道:“徒儿虽未女儿身却因师父爱护从未受礼教束缚,而今见三殿下所受之累,身为女郎岂能不感同身受,下场比武只为与命运一争高下,望师父成全。”

    在不寒宫乃至茫茫江湖之中,谢簌黎似乎一直都是离经叛道的存在,可时至今日她从未违背过师长的意思。

    看着阶下挺拔不折的身躯,医圣一时间竟从她身上看见了昔日谢家父子的身影,他们都曾选择了自己认为对的路,无论结局如何,他们都不曾愧对于天地、愧对于家国。

    更不曾愧对于自己。

    他摆了摆手,缓声道:“去吧,珍重自身,切莫逞强,一切有师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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