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酒辞旧岁,余音袅袅间宫宴已近尾声,连翎从皇宫内出来时正赶上京城郊外烟花齐放,照得半边天明。

    他仰头去看,回想起飞仙城那一日烟火漫天。

    这一看便出了神,等他意识到有人近身时,一件氅衣已披到他身后,谢簌黎正站在面前为他系上缎带。

    “冷不冷,是不是等久了。”说着他拉过谢簌黎的手,试图传递点掌心中的温热给她。

    谢簌黎没穿氅衣,甚至连斗篷都没穿,被隆冬的寒风一浸,指尖都是冰凉的,但却丝毫不影响灵活,缎带在她的手中打结环绕,绑成了一个结实的环扣。

    这场比武谢簌黎虽未造重创,但也是险之又险,她答应了剑圣珍重自身留有分寸,临上场前又应下了连翎不以命相搏,可演武场上瞬息万变,谁又能预料到一切。

    谢簌黎早也不是当年初入江湖时一心想着复仇的小姑娘,心怀牵绊的她惜命非常,一招一式都带着精明的计算。

    她没动左手剑,却在危难时刻发功施力近身相搏,久而阻塞的经脉忽而疏通,如同雨入干涸的田地,润物无声。可她到底太久不动左手武脉,强行运功带来的冲击需要慢慢消化。

    在台上的时候还能勉强站着,一下台之后,谢簌黎主动将手中的剑递给了凌青,连翎看着情形不对,顾不得众目睽睽,赶忙上前。

    接着给她斗篷的遮掩,低头问了一句,怎么样?

    换来的是谢簌黎堵在喉咙中的一声嗯,她撑着连翎的手臂才没有倒下去,而在离开演武场进入马车后,当即吐出了一口血来,将连翎吓得不轻。

    他连连催促亲卫赶车,一面吩咐凌青去请医圣,一路快马加鞭回到王府。

    果然台上的沉稳冷静只是伪装,明明已经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回到宸王府后,连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疾步。王府下人纷纷避让,谢簌黎这回也不硬撑,配合的环住了连翎的后背,任由他将自己带回去了山月居中。

    至今小心调养了大半月有余,就连这除夕宫宴连翎都做主替她告了假。

    山月居的日子过得安心舒畅,谢簌黎每日在房中看看书下下棋,偶尔会有朋友上门小叙,连翎公职结束后会立刻回家陪她,有时会带糕点,有时则是话本胭脂。这样的舒心的日子让谢簌黎每每睡醒时都有些恍惚,似乎自己不是身在诡谲云波的京城中,而是在江南某一偏安一隅的小镇上,与连翎只是一对普通的爱侣。

    事实非也,南柯梦醒一切归于现实。

    除夕宫宴连翎身为皇族又是手握大权的摄政王,自然是无法推脱,只得吩咐了家仆备好膳食,等自己回来还能同谢簌黎一道吃个团圆饭。

    在王府空座无趣,谢簌黎索性叫凌青和姜梁赶了马车来接人,也好快些相会。

    宸王府也装点上了新年的火红,在王府过年的还是三关的旧部,今年又多了端国公和医圣,有两位长辈在,这个年过的有滋味了不少。

    未归家的亲卫和仆众也凑在正堂中,同饮新岁酒后共同起筷,好不其乐融融。

    京城内宅院连片,为防火情禁止在城中燃放烟花,因为不少达官显贵都到城郊燃放,在远离人群处的京郊点燃了一片天明。

    众人一同守了岁,又将两位长辈送回房中安置,他们这伙年轻人又聚到一处小酌。宸王府的后院视野开阔,几人索性将酒壶提到了屋檐上,对着城外的烟火絮说着今岁的喜怒哀乐。

    酒到最后,已到阑珊处,几人都有些薄醉,原本得了连翎的吩咐散开的亲卫却都未曾离开玩了,一个个将主子们送回了院落中。

    凌青见立春姑娘掩了房门出来,他提着灯笼迎了上去,替她照亮了脚下的路。

    凌青说:“我送你回去吧。”

    姜家是王府旧人,今年连翎特意让将他们一家人都接来了王府过年,日后也在都在府中安置,还特意将一处院落划给他们一家人独住。

    “明日王爷还要进宫拜年,还不知道姑娘要不要同去,我看姑娘也有些醉了,我还是在这守一夜吧。”立春道。

    “哪能让你守夜,”凌青说,“我在这守着就成,你若是不放心且去偏房睡着。”

    自从凌青得以出入莞园后与立春也渐渐相熟了起来,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又都是爽朗的性格,平日里共同做事也甚是融洽。

    既说到这立春也不强撑,她说:“左右王爷和姑娘也没特意吩咐什么,不如你我都去睡下,莫误了明日的时辰便好。”

    立春跟着谢簌黎出入日久已然有了自己独当一面的能力,府中诸事繁杂,谢簌黎兼顾内外总有顾及不到之处,所以内院中的不少事务都交由立春来打理。

    无论在朝堂上是如何叱咤风云的存在,适逢年节寿礼,连翎作为小辈、臣子总要进宫拜见太后。近一年来他与太后的关系和缓了不少,不似刚返京时那般针锋相对,可两人到底已有多年的嫌隙在,那份破碎已久的母子亲情到底无法重圆。好在外臣入宫的时间在后宫朝拜之后,连翎不必才睡两三个时辰就起早入宫。

    可饶是如此到了晨起的时间连翎还是不情不愿,枕边人尚在梦中,他盯着谢簌黎浓密的眼睫看了一会,随后将一个吻落在了眼尾处。

    在连翎身边谢簌黎睡得毫无防备,只是身边人突然离开,再加上扰动她好梦的这一吻,她也从浅眠中转为将醒的状态。

    “嗯……你要走了吗?”谢簌黎没有睁眼,喃喃的问了一句。

    听到心爱的人的声音,连翎又探身回到了帘中,他跪在床边提谢簌黎拉上来了被角,抚摸着她的鬓角说:“还不走,你再睡一会。”

    “嗯。”

    得到回应的连翎心满意足的离开,嘴角上挂着到笑意一直到饭桌前都没有落下。

    等到谢簌黎再度转醒,连翎已经梳洗完毕,更换好了入宫觐见的礼服,他坐在小桌前将煨在小锅中的汤羹舀了两碗,分别放在了对面和自己面前。

    谢簌黎还穿着寝衣,只穿了件外袍,随意将头发束在了背后。两人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就像无数个平日里的清晨一般,直至连翎用好早膳要出门时,谢簌黎碗里得汤还剩下一半。

    “要是还困得话就再回去睡一会,我叫他们不许来打扰你。”

    谢簌黎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出门:“哪有那么困,我一会也有事要做,你快去吧。”

    等到连翎走后,谢簌黎慢慢悠悠得用完了早膳,歇息了片刻后才开始梳妆更衣,等到她来到正堂时,除却进宫得连翎其余人都到齐了,正与上座的老国公和医圣闲聊。

    起先,谢簌黎也未多想什么,依礼给两位长辈拜年问安,两人又分别给了她早就准备好的崇岁钱。她这个年纪早就过了该拿崇岁钱的时候,医圣却还是年年做个彩头给她准备,今年又多了端国公这个实打实的长辈。

    孟鸣风主动将端国公下手处的位置让了出,待到谢簌黎落座后,众人又开始闲谈。

    医圣从来都是从心所欲的存在,他不恪守礼数,也从不要求小辈什么,此刻他对着端国公调笑起来正将荷包往袖中塞的谢簌黎起来。

    “你这小孙女还不如孙女婿懂事,人家宸王日理万机还知道早早起来来给长辈拜个年,不像你这小懒猫,让我们一大屋子人等你。我看以后这红包还是不要给她包这么大了,以后谁先来就给谁。”

    谢簌黎也没想到连翎出门前竟然还先去给两位长辈拜了年,不过转念一想这才是连翎做事的风格,知礼谦恭永远保持着君子之礼。

    想到这谢簌黎会心一笑,回嘴道:“不妨事,师父多给他些也好,左右他回来都要再拿给我。”

    姚勰朗声大笑,冲旁侧的老伙计说:“伶牙俐齿,都是你惯的。”

    医圣不甘示弱道:“你也没少惯这丫头。”

    几人闲话了一番,待到连翎拜年归来又一道用了午膳,旦日两位长辈返回姚府,连翎终于能愉快得抱着谢簌黎睡了一个无人搅扰的午觉。

    初三初四是走亲访友的好时节,京城中的显贵连翎无需亲自上门,只往齐闻的住处拜访了一遭,方亦早在年节前返回老家,连翎也只得托方路带去节礼和问候。

    自从与陈右安不欢而散,他们与陈府之间几乎断了联系,除却在朝堂见面时照例的问候,此外再无半分私下间的联络。陈缘之横遭刺杀后算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性命,到此却也伤了元气,至今仍在府中调养谢绝了一切外客。

    没成想陈右安居然主动到访了宸王府,与连翎一番寒暄后还提出想和谢簌黎见一面。

    连翎并未应下,他坐在上位者的位置上,眼眸含笑,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君子,说出的话语却如同磐石般不容撼动。

    他道:“陈大人若想相见她当呈拜贴一封告知名姓,而不是叫本王临时传唤,往昔大人视她如仆,自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今她是炽平候府、端国公府两姓之后,又是安定关河的功臣良将,这宸王府虽是本王的住处,她却是这的主人。”

    连翎平缓的语调落在陈右安心中却如同针扎,过去他是居高临下的发令者,如今位置调换,已非昨日之景。

    提及过去之事,陈右安已然没有别的话说,他起身跪于堂前,未承连翎的阻拦,自顾自说了下去:“臣今日到此求见,唯愿言明心志,臣父子愿追随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望殿下不计前谦,使臣效犬马之劳。”

    自陈缘之退出朝堂后,陈家声望不如从前,陈缘之在朝时有天下师座之名为其招揽人才,故而其门庭若市不见衰败,而今陈右安独木难支,为保陈氏一门风光,他不得不向连翎求助。

    “陈兄怕是错意了,”连翎没再扶他,继续说,“你我都是聪明人,我只说一句忠君即是报国,翎只是雪泥燕雀,没有那鸿鹄之志。”

    “至于不计前嫌,陈兄错了,朝堂之事自有法度,哪能因你我私义而改变?”

    陈右安离开时,连翎特意将人送到了门口,一路悦色相谈全然不见适才的摩擦。

    临近分别时连翎顿住脚步,说:“簌黎也记挂老师的旧疾,她特意说了若有需要陈兄尽管开口。”

    听到这话换成陈右安面色迷茫,他本以为谢簌黎心声怨怼,恐其破坏他们父子与连翎之间的情谊,却不知谢簌黎从未在连翎面前都说过半句不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兄慢走,府中尚有庶务未清,本王就不送了。”连翎不再逗留,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礼之后转身离开。

    年节期间朝会暂休,他们这些三关旧部趁着年节特意往吴府去了一趟,拜访了吴夫人和两位老人家。大越朝廷为防边将造反,手中握有实权的主帅家眷一般都要留在京城,比起在外征战者,更煎熬的当属府中内眷。

    虽然有意照拂,连翎他们却也不好频频登门,只能趁着送节礼的功夫看看他们生活如何,是否有难解之困。

    去年连翎替幼子寻了蒙师,向学一年已修的端正有礼,连翎随意考效一二答得也甚是流利。趁着大人们谈话,谢簌黎陪着他去院子里玩了一会,分别时还念念不舍。

    “这孩子聪明伶俐,只是未免有点太拘束腼腆了,”回程的马车上连翎感慨道,“要是能跟着吴帅身边,再有唐兄言传身教,日后必为栋梁之才,可惜了。”

    谢簌黎说:“教育子女,赡养老人,吴夫人已经做的很好了。”

    “是啊,大帅沙场征伐十几年,但见府中如此清贫着实让人唏嘘。”连翎说。

    “府中有些陈设不似京中所用,我看像是异国所出,“谢簌黎压低了声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先前谢簌黎拜访吴府,门内有人却不做应答,之后连翎有一次拜访也是如此,且吴夫人每每见他们这些三关旧部也是神情冷淡,似乎巴不得他们快些离开一样。因不知晓其中是否有所误会,两人并未将这些异常与旁人说起。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两人都感到颇为头疼,没有十足的把握连翎不好直接派亲卫监视吴府,安插眼线更不是妥善之举。两人只能徐徐图之,借着同稚童玩耍的借口,探了探府中的情况。

    谢簌黎随口一问,孩童不设防备自然不会说谎,他说母亲常见个子很高的客人,还不许他在旁侧,有时候连贴身的侍女都会屏退。

    听完这些,连翎的脸色有些不好,他握紧了谢簌黎的手,尽量克制道:“你怎么想?”

    谢簌黎没有回答,只在连翎手心中写下了“通敌”两字。

    这两个字并不复杂,一笔一划却牵扯着连翎的心弦,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说:“大帅不会…”

    “自然不会,”谢簌黎安抚道,“凝神静气,别胡思乱想,吴帅绝不可能做有背家国之事,可他常年不在家中又岂知情况。”

    “吴夫人只是一介女流,深宅妇人如何能行此悖逆之事。”连翎说这话时底气明显有些不足,他只是不愿相信眼前所见,试图从旁处找到些许不合理之处。

    她知连翎心肠软,尤其是对待故人,可大局面前不容人陷入旧情。

    谢簌黎说:“不要小瞧女人,更不要低估一个母亲。”

    “若真是如此,那孩子怎么办?”

    “若真是如此,错不在吴夫人,更不再吴帅,错在朝廷法度,在帝心猜忌。”

    马车还在徐徐前进,此时已进入主街,适逢年节走动的人颇多,隔着一层车就是喧嚣的人群。谢簌黎自他们中而来,从一个只会握剑拼杀的江湖客,成了如今能解朝朝堂事,能安家国定的她。正因她站在万千人前头,才更应发千万人之声,由此才不枉费无数人心向却无法向学的圣贤道理。

    连翎知道谢簌黎说出这番话便不会无所作为,而他更不会放任有人在暗中毁坏他们拼死换来的关河宁定。

    “如今尚可转圜,你我切不可冲动行事,以免对方鱼死网破。”昔日年少之时连翎吃过这个亏,因此磋磨数年倍受煎熬,更是牵累恩师故友,而今旧景再现,他自然不会容许悔恨再生。

    更何况他也不再是那个只有一腔冲动热血的少年。

    “我和你一起。”出生入死多次,谢簌黎早就习惯了与他同担风雨。

    她闭眸沉思,试图从近来发生的诸多变故中发现些许端倪,以寻求突破,静心思定片刻却未发现关联。但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销匿已久的名字——平郡王连歧,他明明还在京中却并未再有下一步动作,明明是贪恶的豺狼却能静坐山中,着实让人心生疑窦。

    除却此还有顾璆鸣颇让她头痛,这位与她同胞所出的小侯爷行为乖张,常留恋于勾栏瓦舍与些所谓能“针砭时弊”的文客混在一处,尽发一些悖逆癫狂之语,几度规劝都不曾更改行径。

    这种需要大费口舌的事谢簌黎心里一万个不想做,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

章节目录

甘拜下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似秋非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似秋非秋并收藏甘拜下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