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盆兰花。

    这八年间,这盆兰花一直放在无静山由断情师姐照看。前些日子月玲的人回梅山,师姐见这蕙兰居然在秋日里开了花,心中有异,便让他们将这盆花交给了她。

    七年的光阴轮转,这花早就不再是过去的模样,他不认得也在情理之中。愫愫顿了顿,推门而入。

    听见声响,沈缱转过身。

    愫愫这才看清这窗户是开着的,冷风倒灌进来,吹得窗帘翻飞。

    桌上的纸张早已打湿了,桌沿往下淌着水。那盆兰花也好不了多少,几个时辰的风雨摧残,叶片不堪雨水的重负,蔫蔫耷拉在盆边,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应该没有认出来吧,都这么多年了。

    愫愫心中有些心虚。

    不对,这盆兰花既是送给她的,那便归她管,她心虚什么。

    思及此,愫愫瞬间挺直了腰板。

    “喏,衣服。”

    沈缱没动,神情隐藏在黑暗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觉得有些挫败,这是一种很久未曾出现在他身上的感觉。许多年许多年,他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能够堂而皇之同她站在一起,不用再梦到她上辈子的死而惊醒。

    也许是他太贪心。

    总想面面俱到,却忘了连这些时光都是他偷来的。

    理智告诉他,他这是在拈风吃醋,不过是一株兰花而已,她未必知道是他送的。但只要一想起上辈子她送给那人的花、糕点、还有缝制的衣物,他便忍不住把醋打翻。

    阿愫在他面前总是无坚不摧,从未在他面前如此过。她是报答他前世的恩情,还是真的喜欢,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如今身在局中,不说旁人,却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如若他没有那些记忆,也许还能骗自己一辈子,可是事到如今,他却连一句话都不敢问。

    “你想什么呢?”愫愫走上去在他跟前挥了挥手,“天冷,你快去换身衣服,我走了。”

    沈缱忽然伸手攥住她,“这么晚了,阿愫还要出去么?”

    “嗯。”月玲那儿还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边境也还有军务待她定夺,昨日都城又抓了几个刺客,还不知是何人所派,点名要见她。

    朝中无官,三省都凑不齐人,事情积压得格外多,让谢去夷下山也是为了解眼前的燃眉之急。晋平这几日也总不见人影。

    “去哪儿?”沈缱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诏狱么?”

    “你怎么知道?”愫愫皱眉,“你莫非在我身边安插人了?”

    不该啊,她并未察觉有生人跟着她。要说这几日同她最近的,除了月玲也只有他了。

    沈缱答非所问,盯着她的眸子,含着几分说不出的挣扎,“你要去看他,对么……”

    他力道重,攥得她手腕生疼。愫愫甩开他,揉了揉手腕,本想告诉他实情,但又看他似乎并未打算好好说话,便气道:“那又如何?”

    愫愫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霍琰。毕竟他亲自自导自演了一出城门对峙的戏码,若不是月玲说通向城门的那条路是沈缱派人挖的,她几乎怀疑不到他头上去。她不知道方怀之和他之间有何纠葛,但城门上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沈缱脸色难看,却又不知如何才能让她留下,语气便重了几分。

    “不许去。”

    愫愫也硬气,一字一句道:“必须去。”说着,她推门就要走。

    她还想明日睡个清净觉。

    “阿愫!”他无可奈何唤了声。

    愫愫停在原地,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好像忽然回到了那个雨天,她看着一尘不染的房间,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远。

    “你凭什么管我……当初你抛下我,我说什么了,现如今又云淡风轻地回来。沈缱,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七年了,不是七个月,你说梅山冷,你说不愿和我再待在一起,你说……”愫愫哽咽了下,突然说不下去了,那些被淹没在时光里的吉光片羽,她自封存之后就从未想要打开过,可是现在这些东西仿佛在记忆里发酵,生出很多很多的酸楚,伴随着溃堤的声音一泻而下,淋得她狼狈不堪。

    她为自己感到恶心。

    她自以为刀剑不入,何曾想只不过披了一层盔甲,底下还是满目疮痍。

    沈缱留在原地,既没有后退,也没有往前。

    愫愫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也是,他来去自如,何曾为她驻足过。当年的那场再遇都是她自己讨来的,也是她不知好歹,不懂廉耻要他一道去岳州,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好了。”脑袋有些晕,想来是今日淋了雨,愫愫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站定,“当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以后便不……”

    头顶一阵惊雷横空劈下,剩下的话隐没在雷声里。

    沈缱将她揽进怀里,心弦都泛着颤。上次她如此是七年前的雨天,而这次,怕是连他赎罪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了。

    怀中的人仿佛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好像一阵微风就能吹走,沈缱只能抱得更紧。

    “阿愫不要哭,是我的错……”

    是他拈酸吃醋,是他意气用事,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平白惹她落泪。

    沈缱一点一点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微微垂首,从她朦胧的泪眼里望见了自己。年少时他将心上人当作月亮,只敢远观,不可近看。却不知月亮也知冷暖,会伤心落泪。是他忘了,这辈子是她先找他的。

    他的犹豫与心疑,踌躇与等待,一切问题,都在她眼里得到了解答。

    就算是为了报恩又如何,就算她还喜欢霍琰又如何,这辈子他才是那个胜者。

    她在身边,那便足够了。

    愫愫闷在他怀里,“道歉。”

    “对不起。”沈缱抱着她,对着苍天起誓,“从今往后,我沈缱若再让阿愫流泪,便不得善终,生生世世,永不入轮回。”

    “倒也不必发这么大的誓。”愫愫脸还埋在他怀里,手凭着感觉伸过去把他手扒拉下来,“说说吧,城门一事,为何要骗我。”

    沈缱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她是如何猜出来的。

    “不能说?”

    “阿愫想听,我便讲。”

    “说来听听。”愫愫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下巴抵着他的肩窝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也不管他身上冰冷的雨水了。

    “那路是我派人挖的,本意是让你怀疑萧晋平。”

    嗯。

    不出沈缱所料,她确实怀疑了。

    “我一路上拖延你,也是因为方怀之的谋划同你本该回来的日子对不上。”他顿了顿,发觉到她靠的地方是湿的,小心翼翼移了移自己的位置,让她能够靠在胸前干燥的衣物上。

    “方怀之要你同晋平之间做出选择,我知道你定会选择萧晋平,所以便让他身边的人献了一计。”

    “什么计?”

    沈缱实话实说,“告诉他往西去十里有船,坐船五日便能直达大澜边境。”

    “他也相信了?”愫愫觉得不可思议。过去霍琰不说算无遗策,却也不会对身边人百般信任。

    “嗯。”

    “他为何又同大澜扯上了干系?”上辈子大澜要同大诏永结秦晋之好,满朝文武都弹冠相庆,唯独他不肯,设计淹了大澜十万兵马,气得萧寅罚了他五年俸禄,险些削官。

    “他是大澜前任圣女之子,圣子之位本该传给他。之后大澜遍寻人不得,师父……”沈缱咳了咳,“柳燃灯便找上了我,以主祭身份,代行圣子之职。”

    愫愫手里玩着沈缱的头发,好奇问:“大澜人还会认他?”

    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都对大澜没有了解,只知晓他们与大诏的官职有很大不同,因此对沈缱这个平白冒出来的身份有些好奇。

    “他既是圣子,即使没有实权,大澜人也会护着他。”

    愫愫抬眼望他,继续道:“你是主祭,他是圣子,若你们打起来了,大澜人会帮谁?”

    沈缱笑了,忍不住摸了下她脑袋,“阿愫放心,大澜人虽侍奉神明,却也知晓人间俗事,自会权衡。”

    “然后呢,为何又要让我救晋平?”

    “一是让天下人看清你的身份,明白你对百姓和大诏的忠心,而二是……让方怀之死心。”他承认得坦然。

    沈缱不过是顺水推舟,诸事却皆应了他的意。若不是她在月玲口中知晓了些许风声,怕是还要被他瞒在鼓里。

    她并未生气,只是听他一本正经地同她说如何设计她的,总觉得憋屈,还夹杂着几分怨气,但一看见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又起不了一丝苛责之意。

    罢了罢了,早知就不听了。

    自讨苦吃。

    愫愫戳戳他胸口,“你还未说,为何你要对付方怀之。”

    虽说霍琰借着方怀之的身份,在很久之前便对她不怀好意,但沈缱暗中动手也无妨,为何要当着她的面,还要她自己做出选择?就好像……是在看她的态度一样。

    窗外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地静默,只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阿愫,还要瞒着我么,他是霍琰。”

    愫愫打了个哆嗦,脑袋里那丝晕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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