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紧不慢的悠闲,像是一壶烧开后又放凉的白开水,清冷却实在无趣。

    姜厌扣动扳机的动作如她所愿般停止,他早就预料到对方会喊停。

    就像他之前所杀掉的所有人一样,在死亡来临之前,向他跪地求饶,于是刚燃起的兴趣一瞬间就被浇灭,他在此刻竟然感到有些无聊,“抱歉,我不是很想听你的遗言。”

    “不,这不是遗言,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青竹的态度依旧平静,仿佛此刻生命受到威胁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她只是坐在咖啡店内与人和气地交谈着。

    姜厌对她拖延时间的把戏不感兴趣,“如果说我不想回答呢?”

    他不想将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不必要的事情上,他得抓紧时间将病房探查完毕好去汇合点与林碎集合。再拖延时间,说不定她待会得等急了,林碎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青竹被拒绝后也不恼,只淡淡地说道:“回答与否,还请听我说完再下决断吧。”

    姜厌没有回答,夜视眼镜下的一双眼睛转了一圈,漆黑的角落一片死寂,现在他决定听听她最后的遗言。

    青竹作死般上前两步靠近姜厌,正对着她额间的枪口距离她仅有一拳之隔。

    姜厌模糊间看见她的身影在眼前放大,“你知道这个距离你是躲不开的吧?”

    “当然。”青竹摘下眼镜挂在衣领上,“我没必要躲。”

    姜厌叹了口气,随即收起枪,“看样子就算我拒绝,你还是会固执地继续说下去。”

    他讨厌这样固执己见的人,不知悔改,顽固地像座大山,就算是死也不会被改变一丝一毫。

    但偏偏他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同样厌恶着自己。

    “是的,非常感谢。”得到准许的青竹朝姜厌微微颔首,“在出发之前,部长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怪物的故事。”

    “人类将不能理解无法战胜的存在称之为怪物,没有人知道怪物活了多久、来自哪里、又为何而来,人们只知道,自他们有意识开始,怪物就在这儿了。怪物与人类一样,拥有大脑、心脏、五官、四肢,祂混迹于人群之中,模仿人类的样子,说话、吃饭、大笑、发怒,但怪物似乎生来就是怪物,祂有心,但不会哭,有灵魂,但无法感受痛苦,于是怪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独自行走在世间。”

    “直到有一天,怪物遇见了一个小孩。

    小孩问怪物:‘为什么你笑起来像哭?’

    怪物回答说:‘因为我吃了我的哥哥。’

    小孩又问祂:‘你为什么要吃掉你的哥哥?’

    怪物理所当然地说:‘因为肚子饿。’

    肚子饿了就要吃饭,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怪物的哥哥、全世界的妈妈都是这样告诉孩子们的。

    但很明显,怪物并不知道自己吃掉哥哥的行为是错误的,没人告诉祂,没人理解祂,祂也不会有任何难过的情绪产生,因为怪物就是怪物。

    可是小孩却怪物的冷漠感到生气,他对祂说:这样是错误的,祂应该为此而感到难过和羞愧。

    什么叫做不正确?什么是不可以?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难过的情绪产生?怪物对此并不理解。

    在怪物眼中,只有人类才明白这些,于是小孩决定要帮助怪物一起去了解人类。

    祂们一起生活,一起玩耍,一起观察人类,小孩坚信怪物与他们一样,总有一天会找到问题的答案。”

    青竹像是轻嗤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无法被人察觉到,“故事的最后,怪物哭着吃掉了小孩。”

    她顿了顿,继而问道:“您觉得,怪物吃掉小孩的时候为什么要哭?”

    姜厌皱眉,“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又没头没尾的故事?现编的?这是笃定他不会杀她吗?

    “既然您无法回答,那么我再换一个问题吧。”青竹丝毫没有被质疑的自觉,“您知道什么叫罪恶感吗?”

    姜厌恍然大悟,“你是来试探我能否狠下心对她下手完成任务的是吗?”

    青竹没有理会姜厌的疑惑,继续自顾自地说着:“罪恶感是人类所有感觉中最令人痛苦的一种内在情绪感觉,当人的行为与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念产生冲突时,就会生出罪过和羞耻的体验。即使是情感淡漠、共情能力低下的神选者,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也同样会有罪恶感产生。”

    “简单来说,罪恶感就是用来判定与区分一个人的良知发展的标准。而数据显示表明,罪恶感这种负面情感只存在于人类这一个物种之间,我们会对杀害同类感到恐惧,会对未做或已做的过激行为产生自我审判,我们害怕道德的谴责,自我被超我限制。”她的声音不大,温和而过度平静的嗓音在娓娓道来时更有人工智能的既视感。

    “当然,我们人类的判定标准无法约束其他生物,毕竟在其他物种之间,同类相残或进行捕食不过是它们为了适应物竞天择这一自然法则而做出的正常举动罢了,就像我们不会因为吃掉了一只兔子而遭受道德和良知的谴责。”

    “坦白来讲,人类的罪恶感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失去道德与良知的人类,并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人。”

    “所以,您有体会过罪恶感吗?您能理所应当地伤害他人吗?”青竹眼中冰蓝色的光亮起,她紧紧盯着姜厌的眼睛,“或者我再换一种说法——您,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吗?”

    “你不如直接骂我不是人。”姜厌无语道。

    他还以为她会从各种角度来暗示或求饶,结果她绕来绕去就是为了拐着弯骂他。

    这人不会真是机械仿生人吧?

    青竹那万年不变的死水在姜厌角度新奇的脑回路下出现了波澜,她有些懵逼地摇摇头:“嗯?我没有这个意思。”

    姜厌扶额,“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适合做一个处决者?”

    青竹似乎没有听懂姜厌话语中的幽默,她歪着头认真思考了一会,答道:“对于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人对我说过。不过比起排名第六的岚巽小队,吊车尾的阎魔罗应该是最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的吧?”

    “啧,嘴这么毒你都不会产生罪恶感的吗?”姜厌承认,他破防了。

    没错,他们二代阎魔罗就是吊车尾,连初代的尾气都追不到。

    大概就连小叔将阎魔罗托付给他时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当侄儿的连他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姜厌有时也会唾弃自己,罪恶感虽然谈不上,但他确实会对此而感到愧疚。

    这样算来,他是不是也能算作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青竹对姜厌的吐槽表现出一副自责的样子,她甚至向着姜厌的方向弯了弯腰,“如果我方才的那些话对您产生了伤害,那么我向您道歉,我会尽量注意我的措辞,以免对您造成困扰。”

    尽管戴着夜视镜的姜厌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和一点消失后又即刻出现的蓝光。

    姜厌却被她的反应惹笑,他终于知道青竹身上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别装了,就算嘴上说再多次你也不会因此而凭空生出良心这个东西。”

    她不正常,跟他们一样。

    但又有些不一样,起码他们不会异想天开地以为只要通过浅显的言语表达和了解一些人类行为规范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非要评价一下的话,他只能说这人简直天真得可笑。

    “那么您能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吗?”青竹将话题绕了回去,根本不在乎姜厌的死活。

    姜厌怒极反笑,“我怎么知道祂为啥要哭?没准是太好吃了呢?”

    “因为怪物与小孩相处了很久以后才发现,祂根本理解不了人类。”

    青竹说的对,或许长久的相处让怪物对小孩产生了一丝不舍的感情,但怪物终究是怪物,祂根本就不会有罪恶感。

    姜厌讨厌她一副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高在上的样子,“说到底你又真的能理解罪恶感是什么意思吗?你以为自己将名词解释生搬硬套地背会后你就真的能够成为一个正常人类?”

    “那么在你眼里,人命到底是什么?一块面包?一只蚂蚁?一条鱼?没有区别吧?”姜厌不屑地嘲讽道,“甚至有时人命还比不上一块面包——你知道为什么吗?”

    青竹被姜厌一连串的反问整得一脸懵逼,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理解上一个问题的意思就又出现了下一个问题。

    姜厌才不在乎她的想法,他只管和她一样自说自话,“因为现在是末日,是人类被怪物逼迫只能在高墙以内惶惶度日的末日。”

    “每个人都疯了,谁在乎这点道德?”

    “罪恶感?”姜厌冷哼一声,“不如死后去地狱里忏悔。”

    林碎说得对,他们都会下地狱。

    “我明白了。”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青竹却豁然开朗地自言自语,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纯真微笑,“原来,你也是怪物。”

    没等姜厌反驳,她抬眼将周围快速扫视了一圈,提醒道:“墓鬼大人,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请确认您的忠诚。”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人类,正不正常我不能保证,但我是人类,理应站在人类的一方。”姜厌摆摆手,毫无感情地念着台词。

    青竹很满意他的回答,道歉也变得更加诚恳了些,“方才多有失礼,还请大人勿怪。毕竟,我们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姜厌都记不清这是青竹的第几次道歉了,每次嘴上说着抱歉,实际上还是会犯,他都不知道该说这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了。

    “是是是,人类利益高于一切。”姜厌边说着一边翻了个白眼。

    眼球转动时视线也随之转动,当视线触及到黑暗某处时,姜厌停止了转动眼球的动作。

    “你现在可以先不要动吗?”姜厌的手悄悄摸向别在腰后侧的双刀,“它们好像盯上你了。”

    ……

    “你说什么?”浓稠到发红的瞳孔隐约透出凶光,异常冷漠的声音里淬着寒,林碎死死盯着常乐。

    常乐咽下一口唾液,濒死的错觉让他连一句话都说地断断续续,“万一她是不小心进入这…”

    “抱歉,我没听懂。”林碎歪着头,瞳孔深处隐藏着的利齿蠢蠢欲动,她话语中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仿佛常乐再多说一句废话她就会将他剁碎,“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林碎对常乐的顾忌毫不在乎,就好像这些事全部都是理所应当才对。

    记忆的断层导致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达到了无比扭曲的地步,深刻入肉|体的百般技艺让她对人类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以至于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林碎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人类和其他物种一样,生来就会站立——只是后来经过一系列不怎么愉快的“交流学习”,林碎才渐渐意识到她似乎与普通人类不太一样——但她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把人类从其他物种的分类中单独剥离出来。

    而她作为一个生来就掌握了人类生存基本的所有能力的“人”,对与自己唯一缺失的名为感性和共情的部分不甚在意,她已经学会了人类的大多数知识,只是这一点也就懒得再去学习理解。

    林碎会笑会流泪会破口大骂,所有表现在外部的都能够通过浮夸的表演呈现出来,但她仍旧无法真正感受这些所谓情感在她身体内部的反应。

    她的大脑和对于外部世界的不在乎让她很难意识到痛苦,她从潜意识将一切都处理成因果,这也是为什么她所做的所有事都必须要别人付出平等的代价。所有伤害或者对她的行为进行干预的都会被她的大脑处理成因,她看世界的角度就好比连连看,因果的线条就是她与世界联系的工具,她必须把因缠绕在自己身上,然后将果转化为刀刃,理所应当地去伤害或者毁灭。

    林碎是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非正常人类。

    若说林碎只是我行我素都算是稍微温和的形容词,她这样的人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有多么惊世骇俗。

    在别人眼里,她完全就是一个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怪物。她眼底的空洞,不过是张狂到无视一切的象征。

    即使是与她相识的阎魔罗小队的众人,大多也是这样认为的。

章节目录

末日欠债一百亿[无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天鉴非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天鉴非遥并收藏末日欠债一百亿[无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