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苒一生,重挫蛮子三次,却也被蛮子抓起来两次。

    第一次,是她九岁的时候,彼时她还未曾习武,只是个爱四处调皮的野丫头。

    爹爹珍爱她,将她看得很紧,她从前乖乖听了,可自打去了一趟长安,看到了人间繁华,便再也无法安于院子里的那一方天地。

    她要去颜府外面看看,这冀州的长街,是不是也同长安一样美。

    她成功了,拥抱的不是自由,而是蛮子的牢笼。

    和她一起被抓的,有同她一般天真的小姑娘,有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有风韵犹存的少妇。

    她们被关在笼子里,毫无尊严地,运到了蛮子的营地里。

    每天都有姑娘或者孩子被带出去,惨叫从未休止,离去的人从未归来。

    铁笼外是凄厉的喊叫和鲜血的腥气,铁笼内是恐惧、绝望、屈辱……

    那种无能为力,颜苒一生也无法忘记。

    “快跑!”夜里,蛮子睡得正熟,衣不蔽体的姑娘悄悄打开了铁笼子,拍醒了还在熟睡的姑娘们。

    “姐姐,一起跑。”颜苒抓住她伤痕累累的手,不肯放开。

    “乖,快放开,姐姐脏。”姑娘猛地一缩,眼眶泛红,声音却依旧温柔:“小苒对不对,你能保护好妹妹们,是吗?”

    “我能。”颜苒面色坚定。

    “好孩子,你认识连理山吗?”她的眼里跃动着火焰。

    “认识。”连理山是冀州边关,亦是爹爹驻扎的地方,即使在梦中,颜苒也能识得连理山高大巍峨的轮廓。

    “带着妹妹们往连理山跑,不要回头,一定要跑回去!”姑娘将孩子们带到帐子外,重重地推了推她的后背。

    “姐姐等你,带姐姐回家。”姑娘的声音随着泪水消散在风里。

    “不要回头,往连理山跑。”颜苒一边哭,一边朝那片朦胧的山脉跑着。

    “不要回头,往连理山跑。”她拉着身边女孩的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姐姐还等我们,带她回家。”身后的火光万丈,席卷着热浪袭来,蛮子狰狞的喊叫吵闹且刺耳。

    颜苒没有回头,只要不回头,姐姐就还在那,等着她带自己回家。

    她们跑了一天一夜,最后晕倒在了连理山脚下。

    高大的身影从马上跃下,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紧紧抱住了她。

    自那之后,颜苒开始习武,拼尽全力去学。

    因为连理山外,有一个人在等她。

    “娘子,是您将我带回连理山的,自那之后,我便一直跟着您。”绿绣握着颜苒的手,想起从前那段往事,牙关还忍不住轻颤。

    她比颜苒要年幼,当时一直被颜苒紧紧牵着,因此自小便对颜苒有依恋之情。

    那段过往让她彻底怕了关外,再也没出过连理山。她真心敬佩颜苒,分明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却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杀回去直面那些蛮子。

    颜苒紧拧着眉头,“好端端地,提那件事作甚。”

    这么多年,她跟着爹爹将连理山外的蛮子打怕打服,从前的悲剧不会重演,但每次思及此事,她的心都要撕裂地一般痛。

    她不能,也无法替受过苦难的同胞释怀过去。

    绿绣垂着头:“那次……跟您一起回去的,除了我,还有十个女孩。”

    “她们每一个人的样子我都记得。”颜苒面露疑惑,“这和小翠有什么关系?”

    “那个最小的妹妹,葫芦,她和我一样无父无母,被将军安置到别处了。后来我曾在颜府见过她一面,她说自己在一个不远的地方学武。”绿绣咬紧唇瓣,抬头看向颜苒:“当时她给我看了肩膀上的刺青,还问我好不好看。”

    颜苒看她的眼神,心里已猜到了大概。

    “娘子,我今日照顾小翠,无意中发现,她肩膀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绿绣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想。

    小翠,恐怕是前朝人。

    将一切串起来,便是:前朝人想让她活着回冀州。

    而李嬷嬷等人,则都希望她嫁给顾明谨,永不出长安。

    是因为她是爹爹的软肋吗?

    “我知晓了,你不必再思虑此事,也莫与旁人说。”颜苒深深地看着她,正色道:“绿绣,重新开始吧。”

    这些事情,绿绣从前未沾惹过,今后更不用沾惹。

    “娘子,我……”绿绣感觉自己的嗓子干极了,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剩下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抱歉,从世子的脉象上,素芫已探不出迷香了。”张素芫那头恰好有了结果,颜苒与绿绣的话题也就此断了。

    颜苒问:“离郎君中毒不过两三个时辰,是那香太邪门了吗?”

    张素芫摇了摇头:“不知,但世子气血充盛,确实会比常人恢复地更快,只要不再受那香的影响,脉象上便看不出来了。”

    “那若有其它受这香影响的活人呢?”顾明谨看向颜苒,就见对方也眼神一亮,与他同时开口道:“陆家娘子。”

    “嗯?”张素芫侧了侧头。

    谁是陆家娘子?

    ——

    陆家大娘子陆双燕,是个正儿八经的长安闺阁娘子。

    从小娇滴滴地养大,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受过累,被亲人哄着疼着,过着悠闲自在的快活日子。

    所以,当她美梦被扰,还让她梳妆见客时,她是极其不愿的。

    方才的梦里,她险些便要抱到顾世子了。

    “虽说我今日是觉多了些,但这个时辰了,她们上门来难道不失礼吗?”陆双燕沉着脸,衣服穿得拖拖拉拉。

    婆子附和着她:“是,顾世子也算有脸面的,怎能做此等事。”

    “谁?”陆双燕一愣。

    “顾世子……”她本想说还有颜娘子和另外两位姑娘,但陆双燕不给她这个机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拢上衣服,一边理着发髻,一边就出了房门。

    手腕被张素芫扯着看脉,陆双燕的眼睛便不住瞟向顾明谨,脸上泛起红晕。

    啧啧,这么好看的人,送上门来给她瞧,不多看看也太吃亏了。

    “咳咳。”颜苒清了清嗓子,朝顾明谨身边挪了挪。

    不想陆双燕的脸却更红了,头垂下了,还能看见弯弯的眼尾。

    野蛮大力少女和冷面俊美世子,这反差,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再靠近些,再靠近些,能亲一个吗?——陆双燕在心里喊着。

    “这迷香的量本来极少,但陆娘子的脉象突然加快,倒是让它清晰了起来。”张素芫唇角翘起,眼里溢出兴奋的光:“陆娘子,多谢您,我探到了,那毒应当是特制的苏叶根,有极强的安神作用,有奇人能辅以特殊的声音迷人心智。”

    “不谢,不谢。”陆双燕自觉丢人,捂住眼睛装死。

    “特殊的声音?”颜苒问顾明谨,“郎君可有印象?”

    顾明谨想了想,“朦胧之间,似有木鱼的敲打声。”

    那木鱼声忽近忽远,当时听闻恍若幻觉,但他从颜苒的屋子跑去许月晗那,所见所闻不都是幻觉?

    “怎么回事?下迷香的是寺里的师父?”陆双燕左右看了看,面露惊讶。

    “确实极有可能。”张素芫点点头,“护国寺的山上确实长了不少苏叶草,像是有人故意种下的。

    但那苏叶根制的毒应当是无味的,世子与陆娘子却都闻到了香味,这点令素芫想不通。”

    “那味道,可能是我屋里的熏香。”颜苒笑了笑,眼神却有几分闪躲。

    几人没能再谈出什么,便行礼离了陆双燕的院子。

    张素芫的草屋被人占着,回不去,顾明谨继续修桥,也回不去,主动把院子让给了她们。

    问及颜苒,她只笑了笑,说不能辜负海茂小师父的良苦用心。

    但小芸胆子小,颜苒拜托她们顺路把小芸接走。

    待人都离了,顾明谨才深深地看向颜苒,轻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颜苒从不用熏香。且她最近梦魇,正用着张素芫给的香囊,又怎会再熏香?

    就算用了,他们中午那么亲近,也应当闻得到。

    想起中午的事,他又红了脸,觉得嘴唇麻麻地,如同过电一般。

    “世子可是有话要问颜苒?”颜苒的称呼里带着几分疏离。

    顾明谨摇了摇头。

    她想隐瞒的,问了也听不到实话,又是何必呢?

    颜苒显然松了口气,“那我再打扰郎君一个问题。”

    她的眼神看向别处,声线有些不自然:“我只是偶然想到了,有些好奇。”

    “你问。”顾明谨看着她。

    “那个,之前,你找来帮我驱鬼的法师,可是护国寺的?”颜苒有些头皮发麻,她今日暴露了武功,本与顾明谨保持着默契,谁都不提夺舍的事。

    情势所逼,这件事,她实在是不得不问。

    顾明谨附到她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嗯,我知晓了,多谢。”颜苒知道了答案,当下就想逃开。

    “颜苒。”顾明谨却拉住了她,眼里晦暗不明。

    颜苒脑子里一懵,他终于还是要问了呀。

    他会先问什么呢?是她究竟有没有被夺舍,还是她是不是重生之人,亦或是她为什么骗他。

    若是这些问题,她该怎么答?

    “顾明谨。”颜苒攥紧了拳头,转过身唤了他的名字。

    “你垂下头,我告诉你。”她把手放在他腰上,触及近乎完美的线条,指尖轻颤。

    顾明谨也一个战栗,心尖突突跳了两下,他只是想说“好好休息”,她是不是误会了?

    不知对方要做什么,顾明谨屏住呼吸,依言垂下了头。

    随着他垂下头,颜苒能更清晰看见他嘴唇上的伤。

    想起中午一刹那心悸的相碰,颜苒心里有些发怵。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梦里的来就行,否则要等着他问出口吗?

    于是她勾住对方的脖子,踮起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唇送了过去。

    然后,重重磕到了顾明谨的鼻子……

    一切都太突然了。

    顾明谨承认,此时此刻,他不该有方才那些缱绻的猜想。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颜苒制住他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跃起,攻击了他。

    他还没有反应,她自己倒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后撤了几步,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顾明谨整个人静成了一幅画,唯有鼻尖在迅速发红,甚至有变紫的趋势……

    足以见颜苒使了多大的力。

    在顾明谨变脸前,颜苒飞速收拾好表情,用再严肃不过的神情对他道:“清醒了吧,好好修桥,可不能再犯困了。”

    是这样吗?

    “嗯。”顾明谨如木偶般点了点头,很僵。

    “注意安全。”

    “早点休息。”二人同时道。

    “好。”

    “嗯。”又是同时开口。

    “明日见。”这次是异口同声。

    两人转身,抬步,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哪怕显而易见地,没一个走对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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