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苒对着被忽略已久的护国寺住持行了个佛礼:“住持,您德高望重,颜苒冒昧,想请您拿出一个,比人的脖子要更硬的物件,最好是用处不大的那种。”

    “阿弥陀佛,海慎,去取个武僧练功用的木桩来。”住持扣着念珠,眼含慈悲。

    “是。”叫海慎的僧人应了,跑去拿来一个木桩。

    他解释道:“颜苒小友,这个木桩比脖子硬,武僧练功,以一棍劈开为合格。”

    “正好。”颜苒接过木桩,面向众人,双手快速一旋。

    咔嚓——比她腰身还粗的木桩轻易被旋成了两截,悲惨地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大多人都未回过神来,只愣愣地看着颜苒。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手护上了自己的脖子,不约而同地朝后退了一步。

    今天的风似乎格外凉一些……

    颜苒拍了拍手,木屑纷飞,如大漠飞扬的黄沙。

    她的面色十分从容,说起杀人,似乎只作笑谈:“诚如公主所言,长安无人知晓颜苒有此能力,若是颜苒要杀许娘子,只需这么一拧,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还能捏造一个会武功的贼人,完全摆脱嫌疑。”

    小芸快要把手指绞破皮,娘子这是怎么回事?不藏了吗?

    她悄悄去觑顾明谨的面色,只见他微抬着头,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只装着颜苒的样子,连背后高大的佛像也看不见了,如同虔诚的信徒,忠诚地仰视他的神明。

    她的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才认识娘子几天,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众人已经无心关注这个案子了,她们开始思考,自己从前有没有得罪过颜苒。

    事关脖子,比真凶的身份重要。

    “依我看,颜娘子天生神力,绝不是凶手。”

    “我同意,颜娘子人美心善,必定是无辜的。”

    “正是如此,我早就这么认为了。”

    ……

    苏玉牙都要咬碎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她输给颜苒的,除了样貌、气度、智谋、胸襟,竟然还有她最引以为傲的武艺。

    那么她还剩什么?镇国公主的身份吗?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霜寒,是了,除去一切虚名,这个尊贵的身份与苏彻的庇佑,才是她最值得依仗的东西。

    苏玉的面色变得平静,精致的眉眼微弯,如同荆棘丛里的玫瑰。

    她昂着头,前呼后拥地走到颜苒面前,高傲地斜睨着她。

    “颜苒,任你诱我说出一切又如何?即使是我苏玉要了你的命,你又能如何?

    你与我之间,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又谈何过招呢?”

    颜苒没有答她,因为她知道,苏玉说得不错。

    只要苏彻还把苏玉当女儿,那么在帝国的强权面前,她颜苒便是一只可以随时被碾死的蝼蚁。

    力量悬殊之下,无可匹敌。

    “呵,你的表情,本宫也喜欢。”苏玉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任她在自己的掌心摇摆,像个精致的玩物。

    眉眼间闪过一丝厌恶,苏玉推开她,莲步轻移,来到了顾明谨面前。

    “顾明谨,本宫看得上你,那是抬举。”流光闪动,痛意从心里流窜到眼里。

    苏玉依旧高傲地,红着眼眶,声带哽咽地说完了剩下的话——

    “但你不识抬举,本宫对你很失望,非常失望。

    从今以后,本宫,都不会,再喜欢你了。”

    说完这话,她没有多看顾明谨一眼,依旧抬着头,用眼睛盛着泪水,哪怕视线模糊。

    佛像慈眉善目,平静地目送她离去。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门口,以净慧为首,一队禅师敲着木鱼与苏玉等人擦肩而过。

    “阿弥陀佛,净慧师弟,刚为许施主做完超度。”住持长叹一声,“可惜我等还未找出真凶,以慰亡魂。”

    “郎君觉得,凶手是谁?”颜苒觉得有些头目昏沉,术业有专攻,既然顾明谨的嫌疑解开,便让他自己为表妹找出真凶吧。

    死的是自家表妹,他的心里必定不大好受。

    顾明谨却看向她,眼含愧疚:“根据方才的线索,有人说了谎,申时六刻,许月晗不可能让小翠去摘果子。”

    宁家的丫鬟点墨连忙站出来:“回世子,点墨没有撒谎,我与小翠一同摘果子,这是很多人都看见的。真的是小翠亲口告诉我,是她家娘子让她来摘的。”

    顾明谨抬眸看向她:“若撒谎的不是你,便能是——”

    “啊——啊——”

    女子惊恐的尖叫再次在百年古寺中突兀地响起,连神佛都为之轻颤。

    连昂首离开的苏玉都停了步子,侧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啊——”叫声还在继续,有些似曾相识。

    颜苒与顾明谨对视一眼,正要过去看,便见小翠披头散发地从偏殿跑了出来,身后追着绿绣和几个小丫头。

    “没事吧。”张素芫第一时间扶住了绿绣.

    绿绣神色慌张:“我按您所说给她揉按穴位,可她突然醒了,一直大叫,我按不住……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张素芫蹙眉打量着她,良久回应道:“不是你的错,她的病像是有人故意吓的。”

    “娘子,娘子,对不起,对不起……”小翠见到这么多人,总算不叫了,抓着头发,对着金灿灿的佛像不住磕头。

    “你为何要说对不起,真是你杀了她?”旁边一娘子惊恐地问道。

    “啊——是我,不是我,是我——啊!”小翠的神智已然癫狂,突然,她的视线落在颜苒身上,抬起手臂,大喊道:

    “是为了你,她不死,你死!你不能死,不能!”

    颜苒的手心泅满了冷汗。

    什么意思?许月晗要杀她,小翠为了保护她才杀了许月晗。

    颜苒声音微颤:“你阻她杀我不就行了,为何要杀了她?”

    前世是小翠亲手为她奉上的蒙汗药,因此颜苒能断定,小翠是敌非友。

    可既然是敌人,为何又要反过来保护她呢?

    还是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小翠捂着头,神情痛苦:“杀了她,你有罪,离开……长安……”

    “铛,铛铛——”戌时的钟声此时响起,小翠神色一顿,如同受到某种召唤般,猛地撞向了佛像前的香案。

    颜苒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鲜血泵出,小翠的身子软绵绵地滑到了地上。

    “啊——”

    夫人小姐们害怕地大喊出声,张素芫则冲上前去,任由血液染红白衣。

    一刻后,她摇了摇头。

    小翠自戕了,在佛像之前。

    “阿弥陀佛,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住持垂目,拄着法杖走出了大雄宝殿:

    “此案既已尘埃落定,各位施主请回吧。”

    “恭送住持。”众人各自行完礼,心有余悸地往外走。

    颜苒还愣愣地看着小翠的尸身,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走吧。”顾明谨来到颜苒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颜苒看向他,逐渐回了神,他掌心的暖意带着些战栗,肌肤相贴的地方,存着依赖缱绻。

    她便这样被他拉着,一级一级走下了大雄宝殿的台阶。

    明月当空,回望着这方才的恶战,在漫天星斗下,她驻足,前世今生,头一回主动抱住了他。

    颜苒知道,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死的还是他自己的表妹。

    因谁而起,谁替谁担了罪过,这些纷杂的牵扯似乎已不再重要,所有互相信任的情意皆在这个拥抱里,化为无言。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颜苒今日展露了武功,还有对所有夫人娘子的了解,这些都不同寻常,以顾明谨的智谋,想来已经看穿了她的底细。

    但她并不后悔,从顾明谨来到护国寺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骗不了他了。

    “没有。”顾明谨却道,“你说,我便信,你不说,我便不问。”

    颜苒放开他,指尖从他唇上的伤痕上拂过,眼里闪着心疼:“这个案子,还没有查清。”

    顾明谨点头,眸光抖动,说起了下午的真相:

    “凶手把迷香下在了你的房间里,我当时视线很模糊,地上躺着人,我便将她抱起来,想跑出屋去。

    那段路的我走了很久,看来是被人引到了许月晗的房间。

    若我所料不错,这是,幻术。”

    幻术?这是什么?

    若破案还需要看破这些奇诡手段,颜苒总算能理解,为何顾明谨早先以为她被夺舍了。

    她的面上凝起一道寒霜,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小翠杀死许月晗,是为了保护,及嫁祸她?

    而另一个人迷晕顾明谨,转移尸体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蹙紧眉头:“凶手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若只是嫁祸给你,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可能是为了吓唬小翠,让她神明不稳,从而疯癫。”张素芫白衣染血,缓缓走下来,身后跟着绿绣。

    顾明谨问,“可有在小翠身上发现什么?”

    “换个地方说话。”张素芫摇了摇头。

    颜苒提议,“去我那吧,那里是案发现场,说不定会有线索。”

    顾明谨是在那里中的幻术,颜苒先前回去虽未发现异常,但保不齐张素芫能看出什么。

    一行人路上并未耽搁时间,但等到达禅院时,却见一众僧人在内打扫。

    “海茂,你们这是?”颜苒一眼看见了与自己相熟的海茂小和尚。

    他正拿着个比自己还高的扫帚卖力扫着,面色微红,似乎十分陶醉。

    颜苒心里琢磨,这孩子,被谁蒙骗了?

    海茂看着她,眨了眨大眼睛,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女师弟,刚刚亡者的灵魂已经被净慧师叔超度了,我们现在给你把屋子打扫干净,你便可以心无挂碍地住下来,不用去和你夫君挤一间屋,师兄我也不用担忧你们会做出淫-秽之事了。”

    “夫君?小师父弄错了,他们没成婚的!”绿绣忙解释。

    顾明谨偏过身,轻抿唇上的伤口,耳尖攀上一抹粉色。

    “小师兄,这么好的主意,是哪位师父指点你的。”颜苒蹲下身子,抚摸着他光洁的头,笑得如同一朵有毒的花。

    海茂脸一红,憨笑道:“是住持师伯亲自提点,但我自己肯定也能想到的,是不是很感动?”

    “感动极了。”颜苒弯着眉眼,克制着自己将他揍哭的冲动。

    张素芫垂着眉眼,对颜苒摇了摇头。

    海茂被颜苒忽悠地高兴,更加努力地打扫,四人悄悄离了禅室,寻了个僻静处说话。

    月光打在张素芫悲悯的脸上,似一座观音像。

    她轻叹着开口:“小翠姑娘疯得太快,听到钟声而自戕更是太过巧合,这不符合医理。但素芫能确定的是,她最初发疯,是受了许娘子尸体的刺激。”

    绿绣托着腮:“说来奇怪,方才张郎中要继续查验她的尸体,却被寺里的僧人拦下了,娘子,他们是不是心里有鬼?”

    “是,无论是打扫房间还是阻扰验尸,护国寺一定有问题。”颜苒额首,眼波流转:“从小翠最后的反应来看,许月晗确实是她所杀,那么另一个人迷晕郎君搬尸,只是为了吓疯小翠?”

    顾明谨看向颜苒:“若是为了吓疯小翠,又为何不亲自搬运,而要通过幻术假手另一人来完成?”

    颜苒凝眉:“也许他原本打算亲自来做,但郎君恰好来了,才不得不变更了计划。”

    绿绣若有所思:“小翠姑娘也说了,她在娘子房内杀人,是想嫁祸给娘子。可迷晕世子的人将尸体送回了小翠姑娘面前,吓疯了她,让她承认了罪行,那他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娘子吗?”

    “尸体在颜娘子屋内,颜娘子可能是凶手,倘若尸体在她自己屋内,那么嫌疑便会落在她屋内的另一个人身上,此人这么做,也可能是想毁了世子。”张素芫看向顾明谨,“请世子移步,我为世子看一下脉。”

    顾明谨额首,与张素芫寻了一处草地坐下,掀起袖子任她查探。

    “小翠,究竟想做什么?”银杏树在颜苒脸上打下一道阴影,她怔然望着天,想起了小翠死前说的话。

    离开……长安……

    颜苒早前就觉得小翠有问题,许月晗没什么脑子,前世所为,应当有人暗中指点。

    前世若不是绿绣救她,她失了脸面,最坏的结果也是和顾明谨和离,离开长安。

    然后,返回冀州。

    冀州,前朝……

    许月晗曾告诉她,小翠在她身边不足一年,但总是很有主意。

    小翠,究竟是谁?

    “娘子,我有话对你说。”绿绣拉着颜苒,声音放得极轻:

    “有关,小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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