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五带着顾初一,在蛮军的王帐里左弯右绕地,来到一处山坡阴面,紧接着徒手掀起一块草皮,露出一个十分隐秘的洞穴,然后纵身跃了下去。

    “把草铺好。”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好。”顾明谨应了,铺好草再下去,头发上沾了几根草杆子,没来得及拍去它们,他看清了底下的布置,微微一愣。

    这地道窄且深长,边上留了几块可供攀爬的石头,到底后一转,可见一茅房大小的空间,地上胡乱摆着一堆东西,有吃的喝的用的,还有一些奇怪的瓶瓶罐罐,另一边铺着一团稻草,仅剩的空间里,摆了一大块不知道从哪找的较为平整的石头,上面摆了一面镜子和一个灯台。

    这个地方,勉强能算是个地窖,挖了些通风的孔窍,让这小小的地方不至于太闷热。

    “随便坐,别客气。”李十五摸着后脑勺,半蹲着在地窖内转了个身,便不小心撞了好几下,他有些窘迫地盘腿坐在草堆里,看着不远处弯着腰的顾明谨。

    “吃个苹果,祝我们今晚平安。”他从那一堆东西里翻出一个苹果丢过去,然后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石头上的烛台。

    暖黄的烛光照在二人的脸上,忽明忽灭,柔和的影子印在泥里,溶为一团混沌。

    “在敌军内部有这样一处容身之所,李十五,你很了不起。”顾明谨盘腿坐在他的身边,拿起苹果啃了一口。

    “见笑了,是我的同伴为我安置的。”李十五感慨道:“大敌当前,若不彼此依靠,互相信任,单凭孤身一人,什么事都做不成吧。我从前不懂这个道理,总是一人闯来闯去,吃了很多亏,现在明白了,感觉前路光明了不少。”

    “很对。”顾明谨静了很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交浅言深,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李十五摇了摇头:“顾初一,我们的计划冒了很大的风险,每个人都是冒着性命在救国,我的同伴说你可以信任,我信任我的同伴,从而信任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并珍惜每一位同道的命。”

    “我会的。”顾明谨郑重道。

    “好,现在,我告诉你我们的计划,你武艺很好,有你参与,想来胜算能高很多。”李十五一扫之前的烦躁之态,朝他真心笑了笑:

    “顾初一,云州的兄弟,你能加入,我很高兴。”

    顾明谨也一拱手:“能与李兄并肩作战,顾某荣幸之至。”

    李十五目光微闪,不自然地撇过头,看着眼前的虚空,神情严肃起来:

    “顾兄也是边将,应当看出来了,目前形势之严峻,是前所未有的,北边的蛮子本有三十六大部,七百小部,近年来却被人有意联合,组成了蛮军王盟,而联合的条件,便是挥师南下,共享我中原沃土。”

    “而中原忙着自相残杀,对此竟是半分不知。”顾明谨叹道:

    “在云州军中时,我曾多次提出要往北边探探,却总是阻碍良多,大轩不重边防,常常连粮草都无法及时供应,当承担主要罪责。”

    “谁是谁非,现下已无瑕争论,蛮军南下在即,中原却毫无准备,这才是目前最要紧的问题。”李十五转向他:

    “不知云州对此是否有所感应,顾兄又是为何来此?”

    “云州经提醒,已在全力备战,但能召集的力量太过有限,届时恐怕自顾不暇。”顾明谨与他对视:“而我,确实是为冀州少主颜苒而来。”

    李十五再次错开眼:“蛮子要南下,无非云州、冀州、燕州三条路,云州若能守住,便只剩了冀州与燕州。目前已知燕州总兵于忧叛国,这已为蛮军打开了一个口子。至于冀州……我也不瞒你,冀州由前朝人把控,确实准备着,要朝长安开战,城内囤兵十万,碰巧不算无兵可调,但冀州人之人心不齐,未必愿意替轩朝抗击敌军。”

    顾明谨道:“唯有颜苒能使冀州军队联合,我们必须救出颜苒——真正的颜苒。而不是现今城内易容假扮她之人。”

    李十五摆了摆手:“不用救她……且你也太高看颜苒了,她如今确实是冀州之主,但前提是她有光复前朝之心。”

    他的神色一凛,带着几分危险之色:“她根基太浅,现下全靠武力和血脉维持表面的平衡,若她的作为逆于人心,别说号令十万军队,自身难保都难。”

    “你说得不错,但事在人为,我信颜苒。”顾明谨道:“她孤身来到冀州时,你们可曾想过,短短几月,她能做到如今这般?”

    李十五冷嗤一声:“运气好靠旁人而已,王兴丢了性命,才成全了她,她又有什么过人之处?”

    顾明谨眯了眯眼,有些不悦:“她自有过人之处,李兄,你有救国之心,便该知道,颜苒与你们齐心,亦是你们的同伴。”

    “被抓到敌军王帐,等着人救的同伴吗?”李十五又烦躁起来,见顾明谨要开口,径直打断了他:

    “我说顾兄,不如你先解释解释,你一个云州校尉,为何会对我冀州内务如此熟悉?且颜苒被抓本就是机密,你又是从何得知?”

    “我需要见颜苒一面,确认她安全。”顾明谨用琥珀般的眸子看着他:“你以为你已接受我是同伴。”

    李十五一噎,随即道:“好,用人不疑,我不问便是了,但是同伴,我同样说了她不需要救,你不也不信我吗?”

    顾明谨郑重一拱手:“我信你们有你们的谋划,但我只想亲眼确认她无虞,还请兄弟成全。”

    李十五却面露愠色:“你究竟要见她做什么?她又不认识你!”

    顾明谨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仿佛被卸去所有力气一般,缓缓放下手,无言地看着前方,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李十五也沉默了许久,直到油灯都烧尽了,地窖内陷入黑暗,他才在静谧的夜色里缓缓道:

    “在王帐的每一日都冒着莫大的风险,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尽可能地刺探更多的敌情,才不至于让我方太过被动。”

    少年清澈的声音在狭小的地窖内回响,带着浓浓的倦意,以及一身火油味。

    “战力储备,粮草辎重,武器军械,武将的性格背景,何时出兵,乃至行军路线,有没有其它增援……越多越好。”

    “查到的消息,无论大小,刻在石头上,埋在离此处一里远的山脚,那里四通发达,哪怕我们有什么意外,最坏的情况下,也会有同伴能在开战后绕到那里,取走它们。”

    “我的同伴们都被敌人紧密监视着,如今能在王帐内活动的,只有我们了。”

    “等过几日,你便带着敌情离开,这样无论如何,也能有一些情报传回去。”

    “……顾初一?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李十五转头看他,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是以袖遮眼,身体轻颤。

    “我知道了,届时你走。”他将衣袖移开,声音有些哑,眼睛在黑暗中很亮,似乎有水光。

    也许是怕了吧,李十五想。

    “届时再论,先管眼前事吧。”他蹙了蹙眉:“已经开春了,也不知蛮子何时发兵,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嗯。”顾明谨轻轻点了点头。

    “先睡吧。”李十五叹了一口气:“此处太小了,躺不开,都是习武之人,便以坐桩入眠。”

    “好。”顾明谨以双盘腿开始调息,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李十五轻舒了一口气,也随之入定。

    夜里,顾明谨的眼睛猛地睁开,额上淌下冷汗。

    前途一片迷雾,梦境也纷扰了起来,但他深深明白,心不净,事不成。

    所幸自己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对于李十五的信任十分果断,但对方的出现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不安的心。

    他转过头,却发现原本坐着李十五的地方没有人了,他触了触稻草,已然没有温度,对方应当出去有段时间了。

    他的心慌了慌,立马出了地窖,此事天还黑着,星星很亮,地上寻不到足迹,他在辽阔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找着,偶尔会碰见巡夜的蛮子,都被他避过,虽未听说有谁抓到了细作,但也依旧没有寻到李十五的踪迹。

    蛮军凶残,遇到可疑之人,随手杀了也是有可能的。

    正这么想着,他便闻见了一股微不可查的血腥气,他以轻功追寻而去,很快便看到在一处洼地里,地上散落着李十五的衣服以及他的瓶瓶罐罐,而在不远处,蛮军打扮的男子双手握刀,朝着地上一人直刺而下……

    行动比思维快,顾明谨风一般掠了过去,只取那蛮军咽喉。

    然而那蛮军也是身姿矫健,头一偏便躲过了他的一击,同时手上不停,三两下划烂了那死者的脸,然后一手抓住顾明谨的手腕一扯,旋身一拳直击他的面门。

    顾明谨也以另一手钳住他的手腕,两人一阵僵持,那人却在此时看清了他的长相,敌意瞬间散去,低声道:

    “顾初一?你来得正好,我现在就给你扮上,以免我回去后忘记什么细节。”

    顾明谨望着眼前陌生的脸蹙紧了眉头,手上的力道不松,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被扭断脖子,近乎脱光衣物,脸被划烂的尸体。

    “杀人罢了,你在意吗?”那人顿了顿,面色有些不自然:

    “交战在即,我不杀他们,他们便会辱我同胞,既然上了战场,便洗不了一身罪孽与血污。”

    “李十五?”顾明谨回过神来,松了他的手,问道:“你也会易容?”

    易容的李十五愣了愣,忙抱歉道:“失礼,我忘了我已经换脸了,我是会易容,冀州不少人会,冀州之外也不乏精通者,不算什么稀奇事。”

    顾明谨点了点头,这话不错,长安埋着的颜苒尸体连他也轻易看不出破绽,还有王兴,竟然能变成自己的样子,颜苒也算会,但是只能改变样貌,而不能随心变成别人的模样。

    但眼前的李十五,就显然比颜苒厉害,他可以仿着别人的样子,完全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初见时蛮子长相的他,想来也不是他的真实容貌,而是先前扮成了谁。

    “我已经扮成这个人了,那边还有一个,我等下就给你扮上,再毁了脸挖个坑分别埋了,他们是敕月部的下等士兵,我的这个叫淮勒,你的叫勾图,更多的我也不太清楚,只能见机行事了,但你也不要担心,蛮子素来粗心,应当不会发现。”李十五拖了一具尸身过来,放在顾明谨身边,捣腾自己的瓶瓶罐罐放好,对着顾明谨的脸比划。

    “你先换衣服吧,我不看。”他的面色突然有些不自然,背过身拿着铲子去挖坑。

    顾明谨疑惑地一挑眉,窸窸窣窣开始更衣。

    “我好了,我们直接去营帐?他们出来这么久,不会被怀疑吗?”顾明谨问。

    “不会。”李十五将铲子放到一边,目光微闪:“淮勒和勾图是……那种关系,他们出来是为了……办那事。”

    顾明谨身形一滞,仿佛听说了什么奇闻:“男人和男人?”

    “咳,蛮子没那么多讲究,男女都可以。”李十五面露尴尬。

    顾明谨蹙着眉,端详两个蛮子的身体,发现确实一个更为白净,一个更为粗犷高大。

    “这怎么演?”他有些犯难了。

    “自然而然,配合我就行。”李十五将铲子往土堆上一拍:“若是你介意得很,便……”

    “我不介意。”顾明谨打断了他:“我省得的,大敌当前,不是我矫情的时候。”

    “这也不算矫情,不过你愿意就好。”李十五按着他的肩膀坐在石头上,捡起来一个罐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长针。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很快就要亮了,但微薄的亮光打在顾明谨的脸上,倒更方便易容。

    “人与人的外貌差别,最难的不是皮相,而是骨相。”李十五拿着长针在他脸上比划:“而没有破绽的易容,是需要改变骨相的,顾初一,会有些疼。”

    顾明谨轻轻额首,闭上了眼睛。

    李十五在他的鬓角、额下、耳后、颏下各进了几针,顾明谨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一股力量揉开了,随后并无什么感觉,紧接着,对方又给自己修了修眉毛,再在脸上糊上了一层泥。

    “泥是改变肤色的,水洗不掉,会保持很久。”他淡淡解释道:“身形也需要改变,还是要进几针,然后再拉扯一番,你听我指示就好。”

    紧接着是一番复杂的操作,感受类似于推拿正骨,但疼痛感要更明显一些,顾明谨已经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针了,他感觉自己像个纸扎的娃娃,他甚至怀疑,此事之后还能不能恢复。

    李十五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你是习武之人,身体会自行应对刺激,往好的方向调整,我敢保证,事后你会比现在还要俊俏。”

    顾明谨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他全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还能讨颜苒喜欢了。

    李十五刮下了顾明谨脸上的药膏,蹙着眉看了看,随后选了几根短针,顺着他的眉骨,绕着眼眶扎了进去。

    顾明谨惊叹道:“这手艺精细,要想不伤到被易容者,恐怕需要自小练习吧。”

    “额,其实我刚学会不久。”李十五却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

    顾明谨:……

    “但我这个月天天换脸,伤也是伤我自己,到你这已然是经验丰富了。”他笑了笑,顾明谨才发现,他的声音,比起初见时变了不少。

    “好了,你自己看看,已经很像了,就是声音还需要变,但你会说蛮语吗?”李十五递给他一个铜镜。

    “确实很像。”顾明谨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竟然真的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他答道:

    “我会说蛮语。”

    “那好,但你不认识勾图,还是少说话……给你吃这个,变声丸。”李十五递给他一个丸药,嘱咐他含化。

    顾明谨将它含在嘴里,感觉声带处冰冰凉凉的,似乎覆上了一层什么东西。

    “还有问题,你眼睛太亮了,像星星一样,勾图不是这样的。”李十五想了想,从地上抓了一把灰,猛地吹向他。

    “咳咳……”顾明谨猛地后退,眼睛火辣辣地,泪水都流不出来,他模模糊糊地看出去,李十五笑得狡黠,还带着几分得逞的兴奋。

    “哈哈,这就对了。”他开怀的时候有春风般的力量,让万物都欣然起来。

    他拿着铲子,快速挖着坑,把两个蛮子分别丢进了不同的坑里。

    顾明谨帮他埋好人,再一齐将衣服和易容的东西放回了地窖,紧接着,两人亲密地挽在一起,朝着两人的营地走去。

    “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未进入营地,便听见有人用蛮语怒气冲冲地质问,在他们的面前的,一群蛮子拿着刀,正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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