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不干净的。”现在的“由金”,即李十五,苦笑道。

    “一个战士,是不该对敌人有怜悯的。”顾明谨蹙起眉,声音发沉道。

    “不是怜悯,由金该死,但听到他最后的话,我只是在想……”李十五怔然望着远方,恍惚道:

    “在想,我是不是,用了不对的方式?”

    “作为一个战士,只要对战局有利,你便不该有任何犹豫。”顾明谨绷着脸。

    “我知道,可是他还那么年轻,我却利用了他的感情,他死前还想讨我欢心,希望我教他,顾初一,这不是不是意味着,蛮子也是可以被教化的?”李十五看向顾明谨,清澈的眸子里有些无措。

    他想起来,前几日,由金为了讨他欢心,把淮勒的母亲召来探望他,他推脱不得,又怕露馅,只能硬着头皮应付。

    饱经风霜的异族女子容颜苍老,看向他目光却满是爱意,她摸着他的头,絮絮叨叨问了很多,无非一些吃的好不好,过得怎么样的废话,明明也改变不了什么,却问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让孩子过得好一些。

    李十五有些怔忡,他自小没有母亲,感受着来自母亲的关心,竟然心里暖得不成样子,可明明是他亲手杀了对方的孩子——那时真正的淮勒躺在爱人的臂弯里,看着天上姣月,思念故乡与母亲。

    对方的一句话却将他拉回了现实:“好好跟着小可汗,把汉人的城墙破开,让族人过上好日子。”

    鬼使神差地,他问出了那句话:“可是额吉,儿子不想打仗,儿子只想陪在您的身边,咱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打仗呢?”

    老妇人并没有发现这话是多大的破绽,而是一脸痛心道:

    “孩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汉人就要占最好的土地,享用最好的东西,我们不去抢,难道等着他们来分给我们吗?”

    李十五睁大了眼,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骤然撼动了……

    “作为一个战士,你不该有那么多可是。”顾明谨的声音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

    李十五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却见他抿着嘴,似乎是在憋笑……

    他终于意识到,顾初一是在拿他自己说过的话堵他呢!

    “顾初一,你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他面上浮现怒容。

    顾明谨一指戳爆了他圆滚滚的脸颊,笑道:“你还说我对自己不诚,难道你便诚实吗?在作为一个战士前,你首先是个人,无论是内疚也好,忐忑也罢,那都是你真实的情绪,是源自真实的你,又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呢?”

    他钳住他的手,望向他的眼睛发红:“可我竟然对恶人心存怜悯,还妄想教化敌人,顾初一,这样的我,难道不算个疯子吗?”

    顾明谨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摇了摇头:“你太苛刻了,你会有这个想法,自然是因为它有存在的理由,你不是神,也不是圣人,你不必苛求自己的每个想法都要正确,且换句话说,你真的有能力评价自己的想法吗?”

    李十五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闪动着莫名的光亮:“我明白了,你我都本都无权审判他人,也无权夺走谁的性命,但如今,面对作为侵略者的他们,为了保护更多的同胞,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既然决定了,便做下去,即使用非常之手段,人皆有私心,承认这个,也并不难堪。”

    想清楚后,他勾唇笑了起来,他如今用的是由金的少年面孔,眉目间却没有丝毫戾气,笑起来灿若朝阳,暖得满室生辉。

    顾明谨想,与皮相无关,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讨人喜欢的。

    他笑着问李十五:“你是拜名师学过吗?为何总能演得那么好?”

    少年眉眼更弯了:“别小瞧我,我爱听说书,还自己写过话本。”

    顾明谨大为惊叹:“真的?写的什么本子?”

    “写的……”李十五张口便要说,但临说出口,却突然迷茫起来,扶着脑子面露疑惑:

    “奇怪,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顾明谨笑了笑,转身出去端水,他一个人扛了四桶热水进来倒进浴桶里,屋内立刻弥漫起袅袅热气。

    李十五突然严肃起来,对他道:“你脱了衣服坐进去,借着热水之力,我助你行气排毒。”

    顾明谨没想到这水是给他自个打的,忙拒绝道:“蛇毒而已,万一被人发现了……”

    “听话。”李十五打断了他,“听话,顾初一,于公于私,我都冒不起风险。”

    听话……

    顾明谨无奈一叹:“好。”

    他低头开始宽衣解带,李十五却突然红着脸转过头,不去看他。

    “我找布蒙住眼睛,不占你便宜。”他闷闷道。

    “为何?我们不都是男子吗?”顾明谨挑挑眉,笑问道。

    李十五背对着他,不知他的表情,闻言脸更加红了,磕绊道:“我,我自有我的道理。”

    “哦?是什么道理?”淅淅沥沥的水声,顾明谨已经进了水。

    这个声音刺激到了李十五,他慌忙找到一块布蒙住眼睛,手指揪在一起,说话犹犹豫豫:

    “好,我,我不占你便宜,实话,实话告诉你,我,我喜欢男子!”

    “……”顾明谨沉默了,他在水里泡着,然后问道:

    “那你,喜欢我吗?”

    李十五:!

    他只愣了一会,很快意识到对方只是逗他好玩,立马怒道:“多这一句很有意思吗?我若说是,你就愿意和我好吗?顾初一,什么时候了,谁会有心情谈这个!”

    “好了,不逗你了。”顾明谨的面色有些不自然:“但谈了也无妨,正是因为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才要把心里的话说清楚,不是吗?”

    “是。”李十五沉默了很久,突然小声道。

    迎上顾明谨疑惑的眼神,他红了红脸,道:“我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为什么这么说?”他笑了笑,没有多问那个是的含义。

    “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李十五又有些迷茫了。

    顾明谨没有再说话,两人安静了很久,李十五尴尬了一会,才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初一!”他连忙唤他,却只听到了对方痛苦的呻-吟。

    他当即明白,是热水催化了蛇毒,以致它在经脉中乱窜。

    李十五连忙闪身到顾明谨身后,双掌分别按在他两侧膈俞,助他行气解毒。

    两个时辰过去,水早已凉透,顾明谨吐出一口黑血,猛地咳嗽起来。

    李十五也十分脱力,他扶着浴桶才勉强站稳,喊了几声顾初一,都没有得到回应。

    他心急如焚,轻声道得罪了,便扯下蒙眼布去查看他的情况。

    顾明谨面色苍白,用指尖扒着浴桶,整个人脆弱地缩成一团,不住打颤。

    他晃了下神,只看见水珠在漂亮的胸肌上晃动……

    啪——他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忙将他从冷水里扶出来,简单擦干后,咬着牙把他扛上了榻。

    “是冷吗?”李十五赶忙把由金的被子全都翻出来,全部捂在他身上。

    可过去了近乎一炷香,他还是抖得说不出话,浑身发凉,被子里也没有一丝热度。

    “怎么会这样?”李十五彻底慌了,眼里沁出泪水,他无头苍蝇般在屋内走了一圈,却不知道自己该找些什么。

    他把手放进被子里去探他的气海,还没有探到虚实,便看见他的颤抖少了一分。

    “对,我是热的。”李十五是习武之人,体内有内力,只要他想,便可让自己肌肤的温度升高。

    他把双手都放进被子里,紧紧环着顾明谨,俯身靠在顾明谨的耳边,对他说:

    “顾初一,情况紧急,我得用自己替你升温,但我须得说清楚……我不仅喜欢男子,还实实在在是个女儿身,此番告诉你,不能糊涂占你便宜。”

    感觉到顾明谨的僵硬,“他”又道:“当然,我意已决,你拒绝也是没用的。”

    “你当我是兄弟,我自然没有不救你的道理。”

    “信我,我能救你……我们都能活。”

    听完她的话,顾明谨似乎颤了颤,整个人以一种心惊的频率战栗着,就像是寻觅半生,终于找到挚爱后的嚎啕大哭,狂喜中又有些茫然,委屈嚼碎成了满嘴的苦,偏偏又贪恋着那如梦似幻的甜。

    李十五莫名有些悲伤,但也不再多想,她很快脱得只剩一层里衣,毫不犹豫地钻进被子里,从身后环抱住他。

    对方的战栗立刻缓了些许,近乎依恋地靠在她的怀中,汲取她的温暖。

    她看着他,喃喃说:“此事之后,我不用你负责,你也莫找我负责……就这样,我开始了。”

    她闭上眼,运起真气,浑身发起热来,但耐不住顾明谨身冷如冰,不断摄取着她身上的热度,过了不知多久,被子里才开始真正温暖起来。

    她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他的手,沿着手少阴肺经给他输送了一些真气。

    对方的身子陡然就松了,她释然一笑,沉沉陷入睡眠。

    李十五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在梦里,她又再次见到了那位救她出囹圄的公主。

    对方扮作了她真正的样子,替她被锁在帐篷里,还捧了自己最心爱的鞭子,哭着请求她折辱自己——

    “颜苒,这赤云鞭,是父皇曾经送与我的,我带着它近乎十年……你,好好珍惜它。”苏玉轻唤着她的名字,将通体红色的神兵交到她手里,神情郑重。

    是了,颜苒,这是她真正的名字。

    有人唤她无名将军,有人认为她应当叫苏瑶,她还用过各种名字:宋勉、李十五……但在她的心里,她真正的名字,从头至尾,都是颜苒。

    “你不要觉得它本该是你的,有些事,发生了便是真的!”说话的女孩叫苏玉,是大轩公主,做过好事,也做过恶事,是个,很嘴硬的姑娘。

    当时她默了默,才接过鞭子收好,哑声道:“我从未这么想,赤云鞭是你的,我会替你好好保管。”

    “不用了。”苏玉很快打断了她:“送给你了,便是你的。”

    苏玉背对着她,看向铜镜里,属于颜苒的容颜:“这些年,我用这鞭子伤了很多人,无辜的、有罪的、武艺高强的、手无寸铁的……颜苒,我不是个好人,你稍后用这鞭子折辱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你为国家而冒险,我不会真的伤你。”扮成苏玉的颜苒拿着赤云鞭,眼神很平静。

    “不,你不仅要打伤我,还必须辱我!”苏玉看着她,痛苦道:“否则便不要换了,齐淑娴一看便知真相!”

    颜苒却摇了摇头:“抱歉,我下不了手。”

    “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你忘了,在护国寺,我本就想要你的命!”苏玉加重了语气:“颜苒,若不是你比我更能救大轩,我岂会救你?且若没有蛮子,没有叛徒,你我异位而处,我只会对你更残忍!”

    她的声音里含了哭腔:“颜苒,你便当是替许月晗报仇了好吗?”

    颜苒不说话,她心一横,拜倒在颜苒面前:

    “颜苒,不管你怎么想,在我心里,我苏玉便是大轩公主,永远都是!

    现在,我以大轩公主的身份,请求你,救救大轩!”

    颜苒看着苏玉,眸光颤抖着,喘出几口浊气,她疑惑于善与恶模糊的边界,伟大与卑劣不复对立,这令她开始惶然,自己这一生之间,所为之事是否真的毫无差错。

    久久地沉默之后,她摈弃了自己浅薄的思辨,放下鞭子,对着她回身一拜:

    “冀州总兵之女颜苒,谨遵公主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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