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冀州城。
饱经风霜的城墙被缥缈的薄雾裹着，静谧地如同方外之地，符循带兵站在城墙上，看着目力所及之处，皆是黑压压的蛮军，有些双腿发软。
他扶着城墙，对着身旁的周梦泽道：“少主怎么回事，不是说要打燕州吗？现在燕州没吃下，蛮军倒先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周梦泽的面色也有些发白，燕州的周家人全数战死，他失去燕州的消息日久，也不知颜苒目前的近况，此时也只能强作镇定，道：
“你别慌，少主素来心中有数，想必……”
“报——”他的话被打断了。
传信兵急匆匆地从城墙下爬上来，身形踉跄，形容狼狈，近乎是摔倒在地，悲怆道：
“报——少主遭燕州人暗算，战死了！”
符循/周梦泽：“！”
符循脸白了个彻底，急得直跳脚，周梦泽稍稍冷静一些，问他：“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可信吗？”
“是……孙家在燕州的兄弟拼死传回来的消息。”
“周先生，符先生，皇叔有请。”一个清澈的女声传来，少女身姿曼妙，脸上两个有小小的梨涡，天生一副微笑面容，看着十分讨喜。
然而她穿了一身衰衣，似是在为谁披麻戴孝。
注意到周梦泽的眼神，她解释道：“颜姐姐于葫芦有救命之恩，这是应当的。”
她说话哭腔，泫然欲泣的，看着好生可怜。
“少主当真死了呀！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要仰仗公主主持大局了？”符循也快哭了，整个人六神无主。
“孙家，葫芦姑娘，动作极快。”周梦泽则是意味深长道。
葫芦拭泪的手一顿，眼角漏出星点寒意。
她很快藏好情绪，吸了吸鼻子，对他们做出请的动作：“二位先生，闲话少叙，莫让皇叔多等。”
“欸，好。”符循忙应了，跟着她便走，两人走出十步，才发觉周梦泽还停在原地，他的手负在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紧闭的城门。
“梦泽兄，走吧！天都塌了，该有个应对之策！”符循急得直甩袖子，走过来拉起周梦泽的胳膊，拽着他生生往前拉。
葫芦带着他们下了城墙，来到一辆马车前，示意他们上车。
“周某以为，当下我们该守着城墙。”周梦泽的面色越来越沉：“议事而已，这种时候了，难道还要扫个庄子出来议不成？”
葫芦眼眶一红，柔柔弱弱地福身：“周先生说得有理，但皇叔他年迈体弱，又骤闻噩耗，实在是走不动了，才遣我等前来请求各位先生，移步孙家，共同商议应对之法。”
她这句“请求”一出，便堵了周梦泽所有的话，即使他心里疑虑再甚，也只能被符循拉上了马车，去孙家见孙神医，亲口问个明白。
三人挤在小小的马车上，一路无话，只是觉得的今日种种格外荒诞，似做梦一般，各自恍惚间，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周梦泽突然掀开轿帘，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长街，面色一白。
“不是一早便让百姓南移了吗？”他眨了眨眼，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葫芦一愣，也露出几分疑惑，见他似乎想下车查探，赶忙道：“听说有些不愿走的，周先生，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周梦泽看着那些那些叫卖的小贩，自个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他狠狠眨了几下眼，又觉出了几分眼熟来。
空气中还有一股子奇怪的药味，他也做药材生意，但从没闻过这么诡异的味道。
可能我真的是在做梦吧，他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又过了一会，马车停了，葫芦掀开轿帘，发现他们已在孙府之内。
三人纷纷错愕了一瞬，但很快便被别的吸引了注意。
面前的堂屋吵吵嚷嚷，熟悉的声音喊着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从快要爆开的屋子里炸出来。
周梦泽面色一凝，快速跳下马车，冲进了孙府堂屋内。
因为他们的进入，屋内稍稍静了一下，紧接着爆发出更加激烈的吵嚷，有的已然动上了手，简直是斯文扫地。
孙神医坐在最上首，面色十分平静，就好像这满堂喧闹与他无关一般。
符循的眼神有几分茫然，他侧耳听了听，大家所争论的，无非是是战还是降。
蛮子穿着盔甲骑着战马兵临城下，这种局面，已经容不得他们置身事外，要么抄起家伙冲出去和他们拼命，要么把城门打开客客气气请人家进来喝茶。
这种时候，最大声说要打出去的，竟然是一向中立的周家。
周梦泽只愣了愣便也加入了骂战，从来儒雅的他也险些要动手，和一群主降派扯作了一团。
无非是主降派觉得主战派不识时务，要给苏家当看门狗；而主战派觉得主降派没有骨气，向蛮夷之人卑躬屈膝。
符循眼睛转了转，发现屋内竟然没有代表颜家的人。
颜家世代戍边，若要守城，还得颜家的人来。
而他们其它几家的兵，那是用来复国的，怎么能浪费在无用的地方？
不是他符循不舍得，若是动了这支军队，他们以后又何以自保呢？
不仅是他，大部分冀州人总觉得，自己早就亡了国，谁坐这中原的王位，都没有什么关系。
无论蛮子和苏家怎么争，外面怎么乱，对于他们来讲，都没有到生死存亡的那一步。
“去和谈，让蛮军去豫州，我们给他们让一条道！”符循喊出了自己的想法。
屋内倏地一静，紧接着不断有人附和，周梦泽他们虽依旧不赞同，但骂得也没有先前那么激烈了。
符循心跳如擂鼓，他在众人的目光里走到冀州地图旁，用朱笔画了一条线。
一条从城门之处，借用天险地势，将冀州一分为二的线。
“我们撤到这一半，有五万大军驻守，便有最后的保障，而这另一半，便借给蛮军过路。蛮军要的是中原之富饶土地，冀州贫瘠，与北地并无差别，若能长驱直入而不折损兵力，他们未必不会同意。”他喉口发紧，手心沁出汗来。
“呸！亏你想得出来，不战就割了一半的地，狗都比你有骨气！”一人骂道。
“狗忠诚勇敢，他不配与之相比。”周梦泽的声音极冷。
符循的脸青白交加，窘迫地手都在发抖，幸而另一波声音很快响起，将周梦泽他们压了下去。
“真是好笑，说得好像能打过似的。”
“白白送死罢了！”
符循有了底气，双眼盯着周梦泽，声音拔高：“从前那么多次蛮军滋扰，颜家要打，我们哪次有过废话？颜伯成喜欢帮云州帮燕州，甚至有次都带兵援到西南去了，我们也没拦过他。
但人有骨气没错，还得有审时度势的眼力，以前打是因为有胜利的希望，而如今既是毫无胜算的仗，又有什么好硬拼的呢？”
“是啊，若不是打不过，谁生来便愿意向异族乞求生机呢？”一人哀戚道，声音里带着泪意。
符循也感觉眼酸，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们也只想活下去呀。
“诸位，请看门口。”气氛到了，众人皆是一副要哭的神色，却听孙神医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怎么回事！”有人惊呼一声，紧接着扒到了门边，用力锤了几下。
那门却纹丝不动，已然被从外焊死了。
众人这才发现，屋内的孙家人不知何时都退到了屋外，趁着他们争论推搡之际，把他们锁死在了屋内。
“开门！开门！”人群齐齐朝门上贴去，肉贴着肉，一齐往外撞。
“老夫，并未唤大家来孙家。”孙神医不疾不徐道：
“老夫会出现在此，根本就在孙家的意料之外，但他们只能将错就错，把老夫迎进来，和诸位一齐关着。”
“这是孙家的陷阱？”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疯了吗？”
周梦泽茫然地看向他，问道：“皇叔，怎么回事？”
“既然你们真心实意地发问了，那老夫便勉为其难地解答一下。”孙神医勾了勾唇角，带着几分狡黠，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
“一年之前，有个叫脱里的小王打过冀州，若不是颜……无名将军和初一将军，冀州恐怕那时便被吃下了，诸位都知道此事吧。”
“知道。”周梦泽点了点头，此事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他们这些核心人物还是了解的。
甚至有些人还参与了那场战斗——颜伯成为了调兵主动暴露了颜苒的身份，否则他们也不会派兵出城。
孙神医继续道:“当时城内出了叛徒，一直和蛮子通着气，还把冀州的姑娘抓了送给蛮子，为的便是讨好蛮子，在蛮军入城后能有一条活路。”
周梦泽双眼微眯，声冷如冰：“虞鸣。”
“那是孙家的姻亲！”有人大声道。
孙神医勾了勾唇角：“这事一被揭出来，孙家就主动拿了虞鸣问斩，并与虞家划清界限，从此虞家在冀州，算是被‘贬为庶人’了。
可大家有没有想过，抓冀州的姑娘去送给蛮子，这么下作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假如虞鸣还有幕后主使，这人该有多么没底线呀！
可此事当时只有颜家在意，让孙家自证清白，你们却都想着息事宁人，一口咬定与孙家无关，反而追着颜家让把少主交出来。”
众人有些脸热，还是嘴硬道：“自然不能让颜家占着少主，再者，她的命不也是咱们大家救出来的？”
“是，你们做得对，但很不幸的，孙家就是叛变案的主谋。在讨好蛮子这一块，他们可是领先各位好几年了。”孙神医冷笑着，朝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不，把你们都关起来了。比起所有人被蛮子放过，继续在冀州……甚至是半个冀州分封自立，孙家一家被蛮军重用，日后加官进爵，这个可能性显然更大，也更光明不是吗？”
“皇叔的意思是，孙家想要投敌，将我们的都卖给蛮子？”符循的声音有些颤抖。
孙神医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众人吵囔起来，愤怒又恐惧：
“狗贼安能如此！”
“简直是卖国行径！”
“必将遗臭万年！”
……
孙神医捂了捂耳朵，最后放弃般抓了一把瓜子。
周梦泽沉默地打量他，一个在长安待了二十年的人，怎么会对一年前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正这么想着，便见对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白花花的胡子晃动，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周梦泽：……
果然是她，千面客符思葶。
若孙家是叛徒，那么是否便说明，少主身陨的消息是假的？
眼前这一切，莫非都在少主的掌控之中。
想到那个处变不惊的美貌女子，周梦泽稍稍放下了心。
只要有她在，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望了。
众人骂累了，便各自寻了位置席地而坐，也不管什么风姿气度了，都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周梦泽悄悄挪到了符思葶身边，盯着她看了几次，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
符思葶只装作没看到，自顾自嗑着瓜子，不惊不乱，甚至有些无聊。
过了两个时辰，门外吵闹起来，马蹄声像要把天震塌，众人齐齐站起身，俱是一脸惊恐，不用看也知道，城门打开，有多少蛮子进了城。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啊——”
随着一声遥远的尖叫，此起彼伏地，成千上百人的惨叫声、人们慌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整个冀州城好像变成了屠宰场，穹顶之下皆是老幼妇孺绝望的叫喊。
蛮子在杀人！
“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啊！”有人在屋内痛哭道。
“明明是主动开的城门，连反抗都没有，为什么要杀人？”
“我的儿子还在外面！”
“开门！我们去和蛮子拼了！”
很快，众人又屏住了呼吸，因为混乱似乎越来越近，好像蔓延到了孙府之内。
门栓响动，众人却再也笑不出来，纷纷往后退去，随手抓起一样东西当武器，对着门的方向严阵以待。
门被打开，露出了葫芦那张狼狈的脸：
“快跑，去求援，把兵调来，哪怕有一人到了也好！”
符循怒道：“投降的时候你们想着一家揽功，如今蛮子翻脸了，你们却要我们去送信？”
“我们也是为了大多数人能活下去！”孙洪推开葫芦，然后跪在众人面前，磕了个头：
“可我们也没想到，蛮军就是疯的，他们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屠城，连孙家人也不放过……”
孙洪满脸泪水，愧悔不已。
“你说什么？屠城！？蛮军在屠城！”众人皆是面如土色，惊惧不已。
一人推开人群冲了出去，急匆匆往门口走，不少人跟了上去，毫不客气地推开孙家人，爬上了孙家最高的阁楼。
推开五楼的窗户，凛冽的风吹过来，众人战栗着，看着面前的人间炼狱，流了满脸的泪。
披坚执锐的蛮子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见到人便是一刀，他们狞笑着，逗弄着慌乱的冀州人，将他们赶到一起，再乱箭射死，人们哭嚎惊叫，却只能为侵略者的兴奋添砖加瓦。
蛮人所过之处，满地都是冀州人的鲜血，他们手无寸铁，引颈待戮。
“啊！我与蛮子不共戴天！”一人受不了这个场景，哭着便要往楼下跳，周梦泽抓住了他，将他朝回扯。
“我们和蛮军拼了！”众人被激出了沉寂在血脉中多年的血性和孤勇，举着桌椅板凳，便要跑出去和蛮军拼命。
符思葶站在门口，衣摆在血色里飘扬。
“若重来一次，你们会向蛮军低头吗？”她问道。
众人目眦欲裂，高声道：
“绝不！”
“可惜啊，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重来。”她喟然一叹。
“不过，这件事或许可以。”
她话风一转，笑得狡黠。
饱经风霜的城墙被缥缈的薄雾裹着，静谧地如同方外之地，符循带兵站在城墙上，看着目力所及之处，皆是黑压压的蛮军，有些双腿发软。
他扶着城墙，对着身旁的周梦泽道：“少主怎么回事，不是说要打燕州吗？现在燕州没吃下，蛮军倒先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周梦泽的面色也有些发白，燕州的周家人全数战死，他失去燕州的消息日久，也不知颜苒目前的近况，此时也只能强作镇定，道：
“你别慌，少主素来心中有数，想必……”
“报——”他的话被打断了。
传信兵急匆匆地从城墙下爬上来，身形踉跄，形容狼狈，近乎是摔倒在地，悲怆道：
“报——少主遭燕州人暗算，战死了！”
符循/周梦泽：“！”
符循脸白了个彻底，急得直跳脚，周梦泽稍稍冷静一些，问他：“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可信吗？”
“是……孙家在燕州的兄弟拼死传回来的消息。”
“周先生，符先生，皇叔有请。”一个清澈的女声传来，少女身姿曼妙，脸上两个有小小的梨涡，天生一副微笑面容，看着十分讨喜。
然而她穿了一身衰衣，似是在为谁披麻戴孝。
注意到周梦泽的眼神，她解释道：“颜姐姐于葫芦有救命之恩，这是应当的。”
她说话哭腔，泫然欲泣的，看着好生可怜。
“少主当真死了呀！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要仰仗公主主持大局了？”符循也快哭了，整个人六神无主。
“孙家，葫芦姑娘，动作极快。”周梦泽则是意味深长道。
葫芦拭泪的手一顿，眼角漏出星点寒意。
她很快藏好情绪，吸了吸鼻子，对他们做出请的动作：“二位先生，闲话少叙，莫让皇叔多等。”
“欸，好。”符循忙应了，跟着她便走，两人走出十步，才发觉周梦泽还停在原地，他的手负在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紧闭的城门。
“梦泽兄，走吧！天都塌了，该有个应对之策！”符循急得直甩袖子，走过来拉起周梦泽的胳膊，拽着他生生往前拉。
葫芦带着他们下了城墙，来到一辆马车前，示意他们上车。
“周某以为，当下我们该守着城墙。”周梦泽的面色越来越沉：“议事而已，这种时候了，难道还要扫个庄子出来议不成？”
葫芦眼眶一红，柔柔弱弱地福身：“周先生说得有理，但皇叔他年迈体弱，又骤闻噩耗，实在是走不动了，才遣我等前来请求各位先生，移步孙家，共同商议应对之法。”
她这句“请求”一出，便堵了周梦泽所有的话，即使他心里疑虑再甚，也只能被符循拉上了马车，去孙家见孙神医，亲口问个明白。
三人挤在小小的马车上，一路无话，只是觉得的今日种种格外荒诞，似做梦一般，各自恍惚间，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周梦泽突然掀开轿帘，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长街，面色一白。
“不是一早便让百姓南移了吗？”他眨了眨眼，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葫芦一愣，也露出几分疑惑，见他似乎想下车查探，赶忙道：“听说有些不愿走的，周先生，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周梦泽看着那些那些叫卖的小贩，自个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他狠狠眨了几下眼，又觉出了几分眼熟来。
空气中还有一股子奇怪的药味，他也做药材生意，但从没闻过这么诡异的味道。
可能我真的是在做梦吧，他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又过了一会，马车停了，葫芦掀开轿帘，发现他们已在孙府之内。
三人纷纷错愕了一瞬，但很快便被别的吸引了注意。
面前的堂屋吵吵嚷嚷，熟悉的声音喊着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从快要爆开的屋子里炸出来。
周梦泽面色一凝，快速跳下马车，冲进了孙府堂屋内。
因为他们的进入，屋内稍稍静了一下，紧接着爆发出更加激烈的吵嚷，有的已然动上了手，简直是斯文扫地。
孙神医坐在最上首，面色十分平静，就好像这满堂喧闹与他无关一般。
符循的眼神有几分茫然，他侧耳听了听，大家所争论的，无非是是战还是降。
蛮子穿着盔甲骑着战马兵临城下，这种局面，已经容不得他们置身事外，要么抄起家伙冲出去和他们拼命，要么把城门打开客客气气请人家进来喝茶。
这种时候，最大声说要打出去的，竟然是一向中立的周家。
周梦泽只愣了愣便也加入了骂战，从来儒雅的他也险些要动手，和一群主降派扯作了一团。
无非是主降派觉得主战派不识时务，要给苏家当看门狗；而主战派觉得主降派没有骨气，向蛮夷之人卑躬屈膝。
符循眼睛转了转，发现屋内竟然没有代表颜家的人。
颜家世代戍边，若要守城，还得颜家的人来。
而他们其它几家的兵，那是用来复国的，怎么能浪费在无用的地方？
不是他符循不舍得，若是动了这支军队，他们以后又何以自保呢？
不仅是他，大部分冀州人总觉得，自己早就亡了国，谁坐这中原的王位，都没有什么关系。
无论蛮子和苏家怎么争，外面怎么乱，对于他们来讲，都没有到生死存亡的那一步。
“去和谈，让蛮军去豫州，我们给他们让一条道！”符循喊出了自己的想法。
屋内倏地一静，紧接着不断有人附和，周梦泽他们虽依旧不赞同，但骂得也没有先前那么激烈了。
符循心跳如擂鼓，他在众人的目光里走到冀州地图旁，用朱笔画了一条线。
一条从城门之处，借用天险地势，将冀州一分为二的线。
“我们撤到这一半，有五万大军驻守，便有最后的保障，而这另一半，便借给蛮军过路。蛮军要的是中原之富饶土地，冀州贫瘠，与北地并无差别，若能长驱直入而不折损兵力，他们未必不会同意。”他喉口发紧，手心沁出汗来。
“呸！亏你想得出来，不战就割了一半的地，狗都比你有骨气！”一人骂道。
“狗忠诚勇敢，他不配与之相比。”周梦泽的声音极冷。
符循的脸青白交加，窘迫地手都在发抖，幸而另一波声音很快响起，将周梦泽他们压了下去。
“真是好笑，说得好像能打过似的。”
“白白送死罢了！”
符循有了底气，双眼盯着周梦泽，声音拔高：“从前那么多次蛮军滋扰，颜家要打，我们哪次有过废话？颜伯成喜欢帮云州帮燕州，甚至有次都带兵援到西南去了，我们也没拦过他。
但人有骨气没错，还得有审时度势的眼力，以前打是因为有胜利的希望，而如今既是毫无胜算的仗，又有什么好硬拼的呢？”
“是啊，若不是打不过，谁生来便愿意向异族乞求生机呢？”一人哀戚道，声音里带着泪意。
符循也感觉眼酸，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们也只想活下去呀。
“诸位，请看门口。”气氛到了，众人皆是一副要哭的神色，却听孙神医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怎么回事！”有人惊呼一声，紧接着扒到了门边，用力锤了几下。
那门却纹丝不动，已然被从外焊死了。
众人这才发现，屋内的孙家人不知何时都退到了屋外，趁着他们争论推搡之际，把他们锁死在了屋内。
“开门！开门！”人群齐齐朝门上贴去，肉贴着肉，一齐往外撞。
“老夫，并未唤大家来孙家。”孙神医不疾不徐道：
“老夫会出现在此，根本就在孙家的意料之外，但他们只能将错就错，把老夫迎进来，和诸位一齐关着。”
“这是孙家的陷阱？”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疯了吗？”
周梦泽茫然地看向他，问道：“皇叔，怎么回事？”
“既然你们真心实意地发问了，那老夫便勉为其难地解答一下。”孙神医勾了勾唇角，带着几分狡黠，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
“一年之前，有个叫脱里的小王打过冀州，若不是颜……无名将军和初一将军，冀州恐怕那时便被吃下了，诸位都知道此事吧。”
“知道。”周梦泽点了点头，此事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他们这些核心人物还是了解的。
甚至有些人还参与了那场战斗——颜伯成为了调兵主动暴露了颜苒的身份，否则他们也不会派兵出城。
孙神医继续道:“当时城内出了叛徒，一直和蛮子通着气，还把冀州的姑娘抓了送给蛮子，为的便是讨好蛮子，在蛮军入城后能有一条活路。”
周梦泽双眼微眯，声冷如冰：“虞鸣。”
“那是孙家的姻亲！”有人大声道。
孙神医勾了勾唇角：“这事一被揭出来，孙家就主动拿了虞鸣问斩，并与虞家划清界限，从此虞家在冀州，算是被‘贬为庶人’了。
可大家有没有想过，抓冀州的姑娘去送给蛮子，这么下作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假如虞鸣还有幕后主使，这人该有多么没底线呀！
可此事当时只有颜家在意，让孙家自证清白，你们却都想着息事宁人，一口咬定与孙家无关，反而追着颜家让把少主交出来。”
众人有些脸热，还是嘴硬道：“自然不能让颜家占着少主，再者，她的命不也是咱们大家救出来的？”
“是，你们做得对，但很不幸的，孙家就是叛变案的主谋。在讨好蛮子这一块，他们可是领先各位好几年了。”孙神医冷笑着，朝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不，把你们都关起来了。比起所有人被蛮子放过，继续在冀州……甚至是半个冀州分封自立，孙家一家被蛮军重用，日后加官进爵，这个可能性显然更大，也更光明不是吗？”
“皇叔的意思是，孙家想要投敌，将我们的都卖给蛮子？”符循的声音有些颤抖。
孙神医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众人吵囔起来，愤怒又恐惧：
“狗贼安能如此！”
“简直是卖国行径！”
“必将遗臭万年！”
……
孙神医捂了捂耳朵，最后放弃般抓了一把瓜子。
周梦泽沉默地打量他，一个在长安待了二十年的人，怎么会对一年前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正这么想着，便见对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白花花的胡子晃动，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周梦泽：……
果然是她，千面客符思葶。
若孙家是叛徒，那么是否便说明，少主身陨的消息是假的？
眼前这一切，莫非都在少主的掌控之中。
想到那个处变不惊的美貌女子，周梦泽稍稍放下了心。
只要有她在，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望了。
众人骂累了，便各自寻了位置席地而坐，也不管什么风姿气度了，都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周梦泽悄悄挪到了符思葶身边，盯着她看了几次，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
符思葶只装作没看到，自顾自嗑着瓜子，不惊不乱，甚至有些无聊。
过了两个时辰，门外吵闹起来，马蹄声像要把天震塌，众人齐齐站起身，俱是一脸惊恐，不用看也知道，城门打开，有多少蛮子进了城。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啊——”
随着一声遥远的尖叫，此起彼伏地，成千上百人的惨叫声、人们慌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整个冀州城好像变成了屠宰场，穹顶之下皆是老幼妇孺绝望的叫喊。
蛮子在杀人！
“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啊！”有人在屋内痛哭道。
“明明是主动开的城门，连反抗都没有，为什么要杀人？”
“我的儿子还在外面！”
“开门！我们去和蛮子拼了！”
很快，众人又屏住了呼吸，因为混乱似乎越来越近，好像蔓延到了孙府之内。
门栓响动，众人却再也笑不出来，纷纷往后退去，随手抓起一样东西当武器，对着门的方向严阵以待。
门被打开，露出了葫芦那张狼狈的脸：
“快跑，去求援，把兵调来，哪怕有一人到了也好！”
符循怒道：“投降的时候你们想着一家揽功，如今蛮子翻脸了，你们却要我们去送信？”
“我们也是为了大多数人能活下去！”孙洪推开葫芦，然后跪在众人面前，磕了个头：
“可我们也没想到，蛮军就是疯的，他们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屠城，连孙家人也不放过……”
孙洪满脸泪水，愧悔不已。
“你说什么？屠城！？蛮军在屠城！”众人皆是面如土色，惊惧不已。
一人推开人群冲了出去，急匆匆往门口走，不少人跟了上去，毫不客气地推开孙家人，爬上了孙家最高的阁楼。
推开五楼的窗户，凛冽的风吹过来，众人战栗着，看着面前的人间炼狱，流了满脸的泪。
披坚执锐的蛮子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见到人便是一刀，他们狞笑着，逗弄着慌乱的冀州人，将他们赶到一起，再乱箭射死，人们哭嚎惊叫，却只能为侵略者的兴奋添砖加瓦。
蛮人所过之处，满地都是冀州人的鲜血，他们手无寸铁，引颈待戮。
“啊！我与蛮子不共戴天！”一人受不了这个场景，哭着便要往楼下跳，周梦泽抓住了他，将他朝回扯。
“我们和蛮军拼了！”众人被激出了沉寂在血脉中多年的血性和孤勇，举着桌椅板凳，便要跑出去和蛮军拼命。
符思葶站在门口，衣摆在血色里飘扬。
“若重来一次，你们会向蛮军低头吗？”她问道。
众人目眦欲裂，高声道：
“绝不！”
“可惜啊，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重来。”她喟然一叹。
“不过，这件事或许可以。”
她话风一转，笑得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