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距孙家叛变六日后,燕州决战开始后一日。

    血迹盖满了颜苒全身,已然辨不出原本的皮肤。

    燕州将士都知道,若要找他们的临时主帅,只消看谁身上最红,谁便是了。

    她才又弃了一匹马,翻身落在地上,一枪-刺死一个蛮子。

    疲惫、疼痛、饥饿如影随行,她却透支着身体的战意,杀了个昏天黑地。

    “颜娘子,怎么办?我们快要撑不住了。”一个燕州将军靠到她身边,刀法凌厉,鲜血纷飞。

    “撑住,有问题。”颜苒的声音哑极了,和原本的嗓音没有半点相像,恍若用了变声丸,她再次跃起,踢翻一个蛮子,躲过他的刀,在空中掷出,一刀捅穿了三个敌军。

    “好身手!什么问题?”那将军问。

    “我方才遇见王盛,他说冲乱蛮军的不是他们。”颜苒边杀边说,仿佛砍瓜切菜。

    “什么意思?”将军一愣。

    颜苒杀死四周最后一个蛮军,彻底停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肃然道:

    “我猜想,是援兵到了!”

    冀州诸将:!

    颜苒站在战场中心,恰好扫出了一片空地,又是临时主帅,因此这话被不少燕州人听了去,希望的火种在残兵里烧出燎原之势,他们仰天嘶吼,用残破的武器战得愈发勇猛。

    蛮子看这群人如同怪物,他们想不明白,为何瘦弱的中原人要用命去打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却又总能在山穷水尽之时不屈不挠,体现出极强的决心与毅力。

    这背后的力量,像极了穹顶上的朗朗青天,令人望而生畏。

    蛮军疑虑之时,另一支军队总算杀进了战场中心,一举冲散了他们的阵型。

    轩字军旗迎风招摇,热泪模糊了燕州将士的双眼,他们从胸腔里震出热烈的欢呼,将这段时日的郁气散了干净,更是越杀越勇,如神兵临世。

    为首的将军身覆黑铠,他用力勒停他高大的骏马,马蹄高高扬起,正落在颜苒面前。

    颜苒愣愣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逆着灿烂的阳光,真切而鲜活。

    什么东西迷了眼睛,满目模糊。

    “我看他们都听你的,你是燕州主帅?”那人开口问她,声线很沉,带着饱经风霜的成熟。

    颜苒唇瓣颤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刚毅的眼睛一红,声音发着抖:

    “敢问尊驾,可知小女颜苒的下落。”

    颜苒再也站不住了,她单膝跪地,垂着头哽咽道:

    “爹爹。”

    半晌后,她面前那人下了马,颤抖着手,搭上了她的头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冀州总兵,颜苒的养父,颜伯成。

    颜苒重生一场,费劲心思要救下爹爹性命,不想到了最后,还是要仰仗爹爹来救自己。

    颜伯成从西南而来,经过他这段时日的游说布置,以他颜家世代镇守北地的忠信,从西南三城借调来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西南将士势如破竹,从侧翼杀入,将蛮军先锋部队冲散了大半,让这场战争有了胜利的希望。

    时间并不充裕,加之山遥路远,耽搁了不少时日,但幸好他来得不算晚,战局依旧有转圜的余地。

    从太子被掳一案后,颜苒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北部有变,从那之后,她便去信向爹爹示警,并派出颜睢协助调查,往来沟通,并提前做了布局,才不至如今太过被动。

    早从那时起,颜家的势力便隐没到暗处,供她驱策,以备不时之需。

    她刚来到冀州时,在浴桶上留下的记号,便是联系颜家暗桩之用。

    后来她也是仰仗这部分势力,才顺利拿下王家。

    要保住燕州,击退蛮子,爹爹这步棋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真正重要的,是冀州的兵力。

    也不知顾明谨那边怎么样了?

    颜苒与颜伯成父女并无多余的寒暄,很快就各自投入战斗,颜苒看见了颜睢,他也穿上了铠甲,在战场中杀得眼红。

    见到颜苒,他只是微微一点头,便继续拼杀起来,神勇无比,锐不可当。

    他是个江湖人,不听宣不听调,帮她们也是因为看重颜伯成这个朋友,如今却为了守卫国家,主动套上了沉重盔甲,扛上了那一份责任。

    颜苒心里流过暖流,她明白,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在她的身后,有千千万万的同道,和她一起,以血肉之躯,守卫国门。

    天边的阳光破开浓重的黑云,释放出万丈光芒,颜苒眯着眼看去,东边的地平线上,扬起漫天的尘土,熟悉的暗红色甲胄浩浩荡荡不见边际,如神兵降世般,朝这片战场发起冲锋。

    蛮军大乱,丢盔弃甲,纷纷仓皇逃离。

    燕州将士举着武器,对着蛮军离去的方向,发出震天的欢呼。

    一浪又一浪的欢呼之后,他们因力竭而瘫坐在地,有的抱起战友的尸体,哽咽不止。

    顾明谨面色苍白,满头是汗,他在战场内仓皇找着颜苒的身影,骑着马在尸山血海里乱窜,如同一个无头苍蝇。

    突然,他感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蓦然转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远处,唯有那双眼睛十分明亮,如同点着万点星辰,燃着万家灯火。

    他几乎是摔下马来,踉踉跄跄地朝她跑去,等到真的站定在她面前了,又有些近乡情怯,站在离她一丈的地方,唤了一句:

    “苒苒……”

    “……嗯。”对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哑得不行。

    而他却仿佛听到了世上最美的天籁,狂喜裹住了四肢百骸,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

    “不要……”颜苒想起自己浑身血污,半是羞半是怕,往后退了一步。

    以为她要走,顾明谨一时慌乱,冲上前便要抱住她……

    “不得动手动脚!”一只大手抵住他的胸口,将他朝后用力一推。

    顾明谨被那力道推得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颜苒想上前去看他,却被一个壮硕的身躯挡住了去路,颜伯成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对着地上的顾明谨怒目而视:

    “登徒子!我女儿一个清白娘子,都说了不要,你却凑得更近,莫不是要趁着这兵荒马乱地占便宜?”

    顾明谨被这变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地上都忘了爬起来,只是盯着这有点眼熟的男人问道:

    “阁下可是颜总兵?”

    “正是本将!”颜伯成朗声道。

    顾明谨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他长身一揖:

    “小婿失礼,见过岳丈。”

    “蹬鼻子上脸,谁是你岳丈!”颜伯成怒极,一脚踹了出去。

    顾明谨没有躲这一脚,直直受下了,又坐回了原地。

    “爹爹……”颜苒捂着脸扯了扯颜伯成的盔甲,轻声道:

    “他是那个……顾明谨。”

    “老子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唐突你!”颜伯成正上着头,哪还记得这个名字从前在哪听过。

    “就是贤王世子……”颜苒知道爹爹这护犊子的毛病犯了,急得跺了跺脚。

    “什么贤王仁王的,老子……”颜伯成突然一愣,回过了神来:

    “哦,他就是那个连把你留在长安都做不到,还巴巴追到冀州来,然后在成婚第二天就被你休弃的贤王世子,前大理寺少卿,顾明谨呀!”

    “……”颜苒语塞,自己爹爹这说辞,好像也没错。

    颜伯成不踹他了,但他拔出了刀:

    “小子,你扛着苏彻那混蛋跑到云州伤透了我女儿的心,所以在你心里……”

    顾明谨心一沉,看来他的岳丈并不满意他这个女婿……

    “爹爹……”颜苒轻声唤他。

    颜伯成一顿,把颜苒挡得更加严实,怒道:

    “所以在你心里,那昏君苏彻才是你岳丈?看来本将是当不得你的岳丈了!”

    “不……不,救他是为了君臣之义,以及不想让苒苒被人指摘,并非将他当做岳丈。”顾明谨愣了愣,就立马爬起来,对着颜伯成再次深深行了一礼,道:

    “在苒苒心里,将军是唯一的爹爹,所以在明谨心里,将军便是唯一的岳丈!

    岳丈在上,请受小婿一礼。”

    “油嘴滑舌!”颜伯成与颜苒同时唾弃道。

    但颜伯成的内心可耻地得到了满足,他的面色好了不少,还刀入鞘,清咳两声,肃然道:

    “是不是岳丈,还得看我女儿要不要你。”

    顾明谨连忙称是,颜伯成不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本是十分平常的举动,却见对方的身体突然一软,紧接着倒了下去。

    “顾明谨!”颜苒快步冲过去,将顾明谨的身子揽进了自己怀里。

    她这才发现,顾明谨的面色那么白,额上都是冷汗,唇上一点血色都无。

    他在她怀里颤抖着,昏蒙间还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手心也都是虚汗。

    “闺女,你这夫君身子这么脆吗?”颜伯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无措地挠着头。

    颜苒还没答他,便见冀州的周梦泽、常慧、刘开、符循等人带兵上前,朝着她齐齐抱拳,单膝跪地,与冀州来援的上万将士,一同齐声道:

    “恭迎少主回城!”

    颜苒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浓重的疲惫感纷至沓来,垂首紧贴着顾明谨的额头,在战场中心,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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