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天还黑沉着,雾气霜寒,四野里都裹着股冷意,冀州城墙下却人头攒动,细看面相,不乏颜苒眼熟之人,如顾修,顾桑,颜睢,江南大侠游山海,北箭李秀……以及,信王世子陆寅。

    数月不见,陆寅成熟稳重了不少,政斗和国难磨去了他眼里的骄纵,再见顾明谨,他的眼里再也没有那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嫉妒,惟余一片广阔的坦荡,他拍了拍顾明谨的肩,笑道:

    “能与顾兄并肩作战,是陆寅的荣幸。”

    顾明谨抱拳:“陆兄高义,是明谨从前失礼了。”

    “说什么呢!蛮子都杀到家门口了,自然要和他们拼命!”陆寅的目光移向颜苒:

    “顾兄不但武艺高强,连挑夫人的眼光也是一绝,这世上再无第二个女帅,在这方面,陆某这辈子都比不过你了。”

    “陆世子,我们从前见过,不止一面。”颜苒对他一礼:“那日赏花会,颜苒戴着面具,充作国舅府门客。”

    “原来主帅便是那位神箭手,当时赢走了‘白昼’与‘长夜’,看来这两把宝剑,本就该是你们的东西。”陆寅面露欣赏之色,从肩上取下两个包裹,双手捧着递给她们:

    “‘白昼’、‘长夜’,这两把宝剑便算二位的新婚礼物,也算物归原主了。”

    颜苒与顾明谨本想推辞,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虚情假意,他们看着陆寅认真的神色,默了默,还是接过剑,一人取了一把,佩在了腰间:

    “却之不恭。”

    “这是圣上托陆某带给顾兄和主帅的伤药,两位随身带着,关键时候能救下一命。”陆寅又递给他们一个包裹。

    “陛下?”颜苒收下药,神色却有些疑惑。

    顾明谨正要说什么,城门却在此刻打开了,他们对视一眼,明白到出发的时候了。

    “若我们都能活着回来,再把酒言欢!”陆寅眼睛微红,对着他们郑重道。

    “好,你我相识多年,却从未好好喝过一场。”顾明谨拍了拍他,三人不再多话,各上了一匹马,趁着夜色浓重,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待众人都离开后,城门又再次关上,仿佛从未打开过。

    黎明刚至,冀州,连同燕州、云州三城,都陷入了一派喜庆之中。

    刚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恰逢主帅颜苒大婚,城中大贺三日,从即日起,满城挂上了喜庆的红绡,酒香肉香飘了满天。城中搭起高高的戏台,生旦净丑上台唱个不停,锣鼓声震天响,从白日闹到华灯初上。城内欢声笑语,恭贺声不断,天空的烟火放了一轮又一轮,热闹得百里外都能听见。

    极度的恐惧后,人们终于收起了浑身的防备,借由主帅的喜事,将错过的新年好好补了回来。

    锣鼓喧天的热闹持续了一夜,又在次日继续,压抑后的全然释放不需要休息,喜气洋洋的气氛越烧越高,终于在第三日的新郎迎亲时达到了顶峰。

    顾明谨骑在骏马上,一身朱红的喜服称得他更加丰神俊朗,他笑着回应的众人的祝贺,在北境的三城的祝福下,牵着颜苒的手,站在了最瞩目的地方。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清风吹动着他们火红的衣摆,如同一簇明亮的焰,今日他们携手于天下人前,宣告他们的结合。

    “礼——”唱礼官一个“成”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一声仓皇的军报打断了。

    “蛮军来袭!蛮军来袭!”来人的声音极尽慌乱,城中之人随即沸腾了起来,四处奔逃,好好的婚仪顿时鸡飞狗跳,只余顾明谨和颜苒匆忙跨上战马,朝城门奔去。

    城墙震动,连大地都在颤抖,蛮军已开始前仆后继地攻城,他们赶到时,已有蛮子爬上了城墙。

    “怎么会……”颜苒与顾明谨痛苦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强行扯四散的逃兵,无力地抵抗蛮军入侵。

    第一波攻势暂时被压住,颜苒站在冀州城墙上,浑身浴血,不住喘气,远方蛮军中心,伊炎的软轿被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了对方阴毒的眼睛。

    半晌,有人从轿内拿出了一块白布,扯着几个角在蛮军之中展开,露出其上的以鲜血写就的大字——囍。

    这是挑衅,他故意在成婚这日来犯,便是要在颜苒婚仪这日,送她一份大礼。

    颜苒的胸膛剧烈起伏,亲自击起战鼓,城墙上狼烟燃了一路,燕云冀三州的十万大军倾巢而动,朝着城墙下的蛮子厮杀而去。

    “无谓之举!”伊炎冷笑,坐回自己的虎皮榻上,往嘴里丢了一把红艳艳的樱桃。

    中原的东西,都这么叫人喜欢!

    很快,就要都是他的了!

    他要让中原人都留和他们一样的辫子,穿和他们一样的衣服,若有不从者,便杀了;他还要大兴文字狱,但凡有不服之人,皆株连九族;他要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汉人为最末,见着贵人须卑躬屈膝,匍匐跪地……

    这是他伊炎的抱负,是他的不世之功,他会重写汉人的史书,将奴性刻在汉人的骨子里,千秋万代,再也直不起腰!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宏图伟业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轿外突兀的混乱,一个仆从突然接近,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直直地捅进他的心口。

    他张开嘴,不甘地睁着眼,看着那人抽出脸上的针,露出那张娇美的,本该出现在城墙上的容颜。

    “大可汗之重礼,颜苒收到了。”她唇角染血,匕首在他心口一拧:“作为回报,颜苒与手足五百人舍命来此,恭送大可汗归西!”

    她的声音里仿佛淬了最毒的毒药,在将他的心脏捣成烂泥后,她又抽出匕首,将他的喉咙捅了个稀烂。

    直到顾明谨将她扯了出去,拉她上了马,从蛮军中心朝外杀去。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趁着战乱易容混进蛮族王军,一举刺杀了他们所有头目,此时身处万军之中,断无杀出去的可能。

    三城守军只有十万,自保已是艰难,要杀至后方救出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

    蛮军失了主帅,齐齐朝他们杀过来,他们区区五百人,如何挡得住三十万大军的铁骑?

    但他们闯进来,便没有出去的打算。

    “杀啊,多杀一个都算老子赚了!”游山海砍倒三四个蛮子,大声喊道。

    十个蛮子朝他扑去,将他压倒在地,一刀一刀戳成了筛子。

    李秀中了一箭,身形一个踉跄,紧接着密集的箭矢朝他射去,尽数扎在了他的身上。

    “师父!”陆寅目眦欲裂,作势便要往那边冲,颜睢拉住了他的胳膊,为他挡下蛮军的一刀。

    颜睢的腹部中了一刀,手上还扯着陆寅,但依旧杀得大开大合,一时间竟然无人能近其身。

    颜苒与顾明谨撞开一片蛮军,又跳下了马,背靠背砍杀蛮军,‘白昼’和‘长夜’到底是神兵,在他们手上快成了纯白的影子,滴血不沾,无声又飞快地收割人命。

    但很快,他们的身形便显而易见地慢了,蛮军实在太多,他们杀不完,只是徒劳消耗着体力。

    “这一次,恐怕真的要死了。”得了个空隙,颜苒对身后的顾明谨说道。

    “这一世你我心意相通,还能再死在一处,已然无憾了。”顾明谨与她一个错身交换位置,继续杀敌,话里却十分郑重,嘴角甚至带着含蓄的笑意。

    “嗯,颜苒亦无憾。”她也淡笑道。

    他们的笑刺痛了蛮子,纷纷怒骂着将刀尖对准他们。

    千钧一发之际,铮地一声琴响,蛮军动作皆是一滞。

    悠扬的琴曲如流水般流泻,蛮军的眼里一空,出征的辛劳、思乡的愁绪涌上心头,悲伤如潮水泛起惊涛骇浪,让他们哽咽着软了身子,哭得不能自已。

    “是老师,撤!”顾明谨大喊一声,随即抢了一匹马,将颜苒扯到自己怀里护着,朝大军之外飞奔出去。

    闵善在一个巨大的青铜器前奏琴,唇角溢出血丝,脊背渐渐弯了,越来越佝偻。

    “老朽终究是舍不下凡尘,看不得这山河染血……如今擅动因果,不能同她一起做神仙了。”他有些无奈地想着。

    他撑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指尖淌下血来,染红了跟随他百年的素琴。

    琴弦断开,他与琴倒在一处,身上溢出些济世救人的药香来。

    原道是慈悲酿进了骨头。

    琴曲结束,颜苒与顾明谨还未跑出蛮军的范围,蛮子回过神,怪叫着砍断了他们的马腿。

    两人落在地上,一个翻身站稳,长剑翻飞,再次杀红了眼。

    “轩朝来援兵了!快撤!”蛮军的队伍突然乱了起来,有人用蛮语不断喊着。

    起初有人还不信,直到亲眼看见天边滚滚烟尘,源源不断的大军从城墙后杀了出来,他们才不得不信了,也顾不得再要谁的命,自顾自地拔腿往后跑。

    半晌,貌比潘安的少年郎身披金甲,带着苏氏朝廷的数万大军,驻足于颜苒面前

    最后一月,年轻的新帝总算反制住了张见贞,将她关回了慈宁宫。紧接着便马不停蹄地集结大军,御驾亲征支援北境。

    “抱歉,朕来晚了。”他眼含愧疚,额上满是细汗,又看着二人笑得俊美至极:

    “明谨,瑶妹妹,贺你们新婚大喜。”

    张见贞是大轩第一美人,自她以后的苏氏后人,都同她一般貌若天仙,面前这位新帝更是尤甚,美得雌雄莫辩,像极了天上的观音。

    “天……”颜苒看着他的脸许久,最终吐出一口浊气,张着双臂仰躺在战场中央。

    顾明谨也席地而坐,仰头看着他,叹道:

    “是有些晚了——

    苏愿。”

    他也躺在了颜苒身边,和她十指相扣:

    “你们打吧,别管我们,歇一会。”

    “会被踩死的。”苏愿蹙了蹙眉。

    两人却直接无视了他,小声说起了话。

    “我上辈子嫉妒到死的‘女子’,竟然是我血脉相连的堂兄?”颜苒又想笑又想哭。

    “是我不好,才让你误会。”顾明谨安抚地搓了搓她的指尖。

    “唉,是我那倒霉父皇残害手足,他作为陵王世子,又生得这么惹眼,不扮女装如何能活下去?此等真相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你隐瞒起来也并无不妥。是我自己……罢了,莫提了……”颜苒捂住眼,尴尬地无以复加,只想大家都把往事忘了才好。

    只因当今新帝,原陵王世子苏愿,不是别人,正是她曾吃了几缸子飞醋的张素芫。

    她以为的顾明谨的红颜知己,竟然是把酒言欢的兄弟……

    这么看来,顾明谨当真是洁身自好至极,是个可以托付的好郎君。

    她握紧了他的手,喟然一叹:“夫君,这婚成得真累啊!”

    “真是,太累了……”顾明谨也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苏愿遣人围了一个圈,以免他们被人踩死,他微微倾身,朝他们行下一礼:

    “二位于国有功,待班师回朝之后,理应补给你们一个盛大的婚仪。”

    “千万不要!”两人白了白脸,齐声道。

    苏愿还想再说什么,但他们此时什么也听不进耳了,便这么躺在战场中心,闭着眼睡实了。

    他们的手还紧紧扣在一起,正如交织的宿命,和互相交付的余生。

    毕竟成婚,真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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