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鱼!”

    耳边传来清泠的笑声,郡守家千金缓过神,见汀步上的沐清毓真的捉了一条鱼,用罪女身上披的纱罗包着,她开心地一撒手,轻纱抛出一个弧度,通体金黄的鱼儿伴着柔粉跳入水中。

    她回想起,之后的一天下午,决淑带着她们去清明山上一处天然的溪流里钓鱼,脸上留着一条疤的小孩也跟随在侧。

    那天,决淑在一处陡峭的溪石边下钩,她的妹妹提着小桶蹲在一边。

    贵女们第一次钓鱼,都在好奇地摆弄渔具,忽然听见“噗通”什么落水的声音,随后是决淑的声音,“我的鞋,我的鞋!”

    众人过去一看,见溪上漂着一只绣鞋,被水慢慢浸湿,正待沉下去,水里还扑腾着她的庶妹。

    小姐们身边跟着的尽是嬷嬷丫鬟,小丫鬟们有些还没她们大,没有一个会水的,众人慌忙拿了树枝帮决淑划拉鞋子,七手八脚终于捞了上来。也有人不慌不忙地去叫人,她们只对自家小姐负责,其他的,便是出了人命只能算别人的不幸。

    正在这时,又听“噗通”一声,拿鱼饵回来的清风一头扎进刺骨的溪水里,从里面将决淑的庶妹捞了上来。

    清风双手将小小的身躯护在怀里,她呛了几口水,忽然抱住身边人的脖子,哇一声哭了。

    回忆到这,她看了一眼决淑,如今她安静地坐着,没有看沐清毓的方向。

    她知道决淑小时候就偏爱童仆清风,她当初跟决淑告状,就是想让她收拾庶妹。

    所以那日,当决淑跟别人说,是庶妹帮她摘鱼不小心落入水中,她去拉也不小心将鞋子掉进去的时候,她就猜测,是决淑的鱼钩挂在了水草上,她令庶妹帮她解下,而后趁她低头努力够鱼钩的时候,从背后将她踢了下去,却没想到陷下去的脚被杂草勾住,慌忙之中,鞋子落了下去。

    “噗通”一声,罪女开心地一撒手,轻纱抛出一个弧度,通体金黄的鱼儿伴着一截柔粉跌入水中。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当年的真相是怎样从来没有重要过。

    决淑的庶妹,那个落水的小女孩还没长大就“病”死了。

    这倒是没什么意外,郡守家千金看着在沐清毓怀中咯咯笑的女子,替决淑不值。她当年对那个童仆有恩有德,从来没有打骂过他,还经常赏赐他东西,童仆也侍奉得殷勤,长大些果然捞了个入赘的名头,如今他有了权势,却将她抛弃了,竟连看前主子一眼都不愿。反而他怀里抱着另一个低贱的女子,恐怕早忘了幼时也曾如此爱护过另一个不受待见的女孩。他怕是有什么怪癖吧,总是喜欢这种东西。

    可是他长得真是好看,从小眉目就出挑,如今更是俊美无伦。郡守千金觉得他“忘恩负义”,心里却巴不得他能多看自己几眼。决淑没福气要的,不一定自己就没福气。

    “姐姐们都在呢!”

    这时,一道动听的声音响起,从汀步上掠来一位翩翩紫衣公子。他轻快地跳过来,先跟众人打了招呼,随后直接跳到草地上由沐清毓扶着追风筝玩儿的罪女身边,众目睽睽下十分热络地牵了她的手,意图把她引到自己臂弯里来,当然没得逞。

    他低头对罪女说了什么,逗得她咯咯发笑。而后跟沐清毓打招呼,要他来这边陪众人宴饮,他陪着她走走,当然也被拒绝了。

    碰了钉子的沐风曲笑笑,心情毫不受影响,衣袂飘飘地挤进筵席里,正好补上清风的空缺,“唰”一声展开手中的描金扇,精准喊出几个公子哥的名字,“昨晚大家一起喝到半夜,怎么今天你们几个起这么早?”话锋一转,眯起眼睛笑道:“早知有这么多漂亮姐姐,我就早些来了……当然,我看当中最漂亮的还是公主姐姐。”

    惠德公主的心情这时才终于缓和一点儿,比起眼神不怎么好的沐清毓,她这位皇弟模样生得好,性格也讨人喜欢。

    比起那位清高的“青帝”,这位沾满人间热闹,是位尘世里的佳公子,很快跟宴上贵客们打成一团。

    草地上两位自去陪着小厮放纸鸢玩,沐风曲来得及时,将众人的吸引过来,大家欢笑嬉闹,推杯换盏,吟诗作赋,玩一些雅气的小游戏,这宴会总算有点意思了。

    整场宴饮毕,沐清毓的目光都在罪女身上,让他见识皇朝闺秀们的高贵优雅算是告吹了,倒是不少用来陪衬的贵公子们跟好几位小姐互送秋波,联上了情谊。恐怕不久媒人要说成好几门亲事。

    这次宴饮之后,沐清毓又恢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朝政新整,百废待兴,陛下广罗人才,但凡能在帝王面前露个脸,都能摇身一变,飞上枝头变凤凰。陛下随口赏赐的起点,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终点。

    正当所有人削尖脑袋往上爬的时候,这位被青睐的人却让陛下吃了闭门羹。

    他整日里陪着清染,在庭院的池塘里抓鱼。那是新雇工匠修建的,挖浅浅一道弯曲溪流,铺了苍青的石子,洒上五彩的鱼儿。

    染儿身体好些,已能自己行走,这些日子,他白日里陪着染儿看花抓鱼,晚上画了图样跟染儿一起扎纸鸢。

    外面都传,两人欢声艳语昼夜不息,庭院墙外,都能听见女子笑吟吟的娇语。

    这便是讹传了,那庭院极大,除非声若洪钟,不然哪里传得到院墙外去?

    不过市井百姓依旧津津乐道,很快锦都城众人都知道,这位皇脉贵人将前荒域妖女捧在手心里,简直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

    当今锦都城最热门的权贵,除了沐清毓便是前武林盟主清轩了。内境各城臣服皇朝,武林盟解散,他作为大功臣被赐了宗室,封大将军。又有人传,他的车辇在某天晚上停在了沐清毓的院门外。

    这次不是讹传,当沐清毓在会客厅看见清轩时,并不知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那日晚上,风平夜静。

    当清轩前来的时候,沐清毓刚服侍染儿睡下。

    厅堂里,清轩坐于客位,看见他,站起身来。

    沐清毓神色冷淡,并不落座,也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

    两人互相审视了片刻,最终还是清轩打破沉默。

    “良儿是不是你杀的?”

    沐清毓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死城欲杀我的黑衣人是你,血蜘蛊也是你下的。”

    清轩颜色安然,承认道:“是,血蜘蛊是我所下,当时良儿新亡,作为父亲,我当然要为他做些什么。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过去了?”沐清毓的笑意变得嘲讽,“你不如直接说,来此何意。”

    清轩将这张完美的脸上的讽意一丝不漏地看进眼里,他拿热脸来贴这根冰桩自有他的考量。

    武林盟已尽数收归皇朝,他任武林盟主十多年,在各城扶持亲近皇朝的势力,清除叛逆者,为沐韶凌一统内境铺平了道路。陛下果然待他不薄,赐入宗室,进官加爵。

    在外人眼里,他风光无限,可清轩心里亦有自己难处。他是白手起家,在皇朝无依无靠,就是功劳再大,皇恩再盛,跟皇朝的根基深厚的老贵族比,仍有差距。那些在沐桑国时期便家族鼎盛的勋贵们,在心里根本瞧不起他。而且他多年经营的势力都在内境,与外域的沐桑国贵族们,攀交不上。算起来,他现在最应结交的,就是沐清毓。

    沐清毓是皇脉,又得陛下青睐,老贵族们争先攀交。几天前女儿跟他提起的那次春宴,不少勋贵有意与沐清毓交好,可是据女儿所言,他无心结下任何一个。他一心只宠罪女风月。

    这个现象清轩心底却满意。虽然他对自己女儿冷淡,但他对所有人都冷淡,既然沐清毓不理睬其他宗室贵女们的青睐,那便表示,他自命清高无意结交旧贵族,自己和他还有联合的机会。

    正当这时,他突然想起决良,若良儿真的是他所杀……

    那时的他确是抱着复仇的心思,从心底认定了清风,可是血蜘蛊竟然没能杀死他,他也没有跟自己对峙过此事,这两件事就此翻篇。

    如今荒域已定,陛下登基,沐桑皇朝一统天下,他与自己站在一起受封,他恢复皇脉身份,而自己获封宗室,十几年布局完美圆满收场。

    山河已新,清轩料定他是个聪明又能放得下的人,放下前尘,和自己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念及此,清轩道:“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没有永远的敌人,你在锦都城没有根基,即便是皇脉,盘根错节的旧贵族未必接纳你,你与我十几年的情分,我无疑是你最好的盟友。”

    “十几年的情分?是指我为奴的情分吗。”饶是淡定如沐清毓,也不禁被他此来的原因震惊,他在此时竟还想着与自己结盟?

    而清轩不在乎他的冷嘲热讽,面色如常道:“良儿的事,血蜘蛊的事,我们不再提起,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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