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萧索,枯叶连枝,京城陷入枯黄的焦灼等待之中。

    是日天阴,昏黄夹在闷热和干枯枝之间,终于在城中燃起了澄明火光,将一张张惨白的脸照得清晰可见。

    楚执宜死于这日,死在了八年前她亲手救下的罪臣之后燕峥手中。

    她想,从前爹爹总是说她,纵有统御万军之策,却总困于妇人之仁是对的。否则当初,她也不会见了燕峥一面便不顾他人阻拦地将他救下。

    前日里城中传来了圣旨,念其楚家在位勤恳,竭忠孝于边境,遗老捐死于国难,诚可哀怜,终究免了全族死刑,改为流放边野。

    圣旨从尚书台发出,到楚家仅仅只需两个时辰。

    就是这两个时辰,便足以叫她楚家一百五十八口人活活葬身于火海之中,没一个能逃脱。

    火光蔓延在她的眼周,几乎将她燃尽,但楚执宜这会儿已经感受不到痛了,楚府外立着猖狂大笑的下将军崔明构,楚执宜看不进去他,又看向他身旁,神色冷淡,只露出一贯低沉冷漠的眼睛的燕峥。

    “你生了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笑一笑会更好看些。”

    楚执宜那时总同他这样说。

    燕峥很是沉默寡言,每每听到她这话,便会乖巧地露出一个不失分寸的浅笑。他这人平日里太过死板,那时她总想,或许是燕家事情压在他心头,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如同一块死板的木。

    现如今想来,他早已有所筹谋,她不过是他报仇雪恨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楚执宜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全是燕峥,不过并非是因为惦记,实在是她太不甘心了!

    从她与他相识开始的事情在她脑海中回放,人死时所有记忆是会模糊的,楚执宜只觉得那一张让她恨到了骨子里的脸,越发看不清楚了。

    直到最后,就连两人相遇之后的那些记忆也全都消逝了。

    楚执宜被无边黑暗围困,那是火焰燃尽后的灰烬色,是她灰败了一世的痛楚。

    此刻,她才体会出痛苦来,那种植根于她的骨血之中,让她不能挣脱的痛。

    原来人死后并非完全没有感觉,她现下便只觉浑身痛苦不堪。

    “娘子,娘子……”

    楚执宜隐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叫嚷,有些吵闹。

    她被迫睁开眼睛,灯影摇晃中,只见一个熟悉容貌的小丫头正立在自己的床边,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往她这边望过来:“娘子,你终于醒了。”

    “知棋?”楚执宜疑惑地喊了一声。

    她上一次见到知棋,是在大火连天的楚府内,她挡在了自己身前,拦住了崔明构射过来的利箭,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楚执宜红着眼睛紧紧盯着她,只觉手指都颤抖了。

    “娘子,我知道这事你也不情愿,但府君吩咐了,娘子你和两位公子都得前去,娘子你可万万莫要再惹府君生气了啊!”知棋还以为楚执宜这样看她是不想去刑场,便一面将巾帛浸入水中一面低声劝她。

    “你说什么?”楚执宜还是有些愣神。

    只因为,这样的事情她以前也经历过一次,不过,那已经是在八年前了。

    八年,是个很遥远的记忆。

    但对于楚执宜来说,清晰尤甚。

    “请娘子去刑场,府君那边已经在催了。”侍女劝她。

    楚执宜这一次没有犹豫,她点了点头:“帮我梳妆。”

    侍女惊讶与楚执宜突如其来的好说话,但见她终于松口,自己是麻利地帮她准备梳妆要用的东西。

    虽说是去刑场观看,可今日之事非同寻常,过分素净容易引得圣上猜忌,又不宜太过招摇,所以衣着打扮也并不容易把握。

    不过好在楚执宜没有再寻理由推脱,她静静地坐在铜镜前候着她装扮,直到侍女在选衣服犯了难无措之时,才听见楚执宜淡声道:“就取那件碧玉色的春衫来,再取几支金钗,头上太素净了,这样爹爹看了恐怕不会高兴。”

    听到楚执宜的吩咐,侍女这才有了决断,立即帮楚执宜取了衣裳。

    楚执宜云鬓松挽,发间簪了几支带珠宝的金钗,她微微挑眉,一双丹凤眼平静地往外看:“该走了吧。”

    走动间风吹裙裾青白交映,是顶好的一副景色。

    楚执宜才出了芳回院,就见到了匆匆赶过来的两人,两人急匆匆地往楚执宜这边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芳回院出了什么大事。

    两人走到楚执宜跟前,先是将她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长姐楚江婉,她是叔父的女儿楚江婉,也是家里的长姐。她皱着眉点了点头,目光最终落在楚执宜的鬓发之上,略有些沉思。

    楚江婉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外衫,银白色的内裙子,衣领与袖口皆是用银线绣出的清鹤,腰上系着一条玉带,她面容柔和,素净而清雅。

    楚执宜其实与她关系并算太亲近,奈何这个长姐性子温软爱和气,家中弟弟妹妹的事情都爱掺和一二,是家中出名的和事佬。

    至于三弟楚司戎,他一向性子随意,穿着也随意些,一身墨绿的行装,腰间系着银紫色的带子。

    直到楚执宜都觉得有些莫名的时候,楚司戎才开口:“爹爹方才还紧张二姐姐你闹脾气不来,特地命了我和长姐来催你,不想……”

    楚司戎又将楚执宜的装扮看了一遍,最后掐着下巴总结出了两个字:“二姐姐你还挺忍辱负重。”

    自己这个三弟弟平日里说话最是不着调,楚执宜闻言一双丹凤眼淡淡斜了他一眼,便轻易地使他噤了声。

    楚司戎往楚江婉身后站了站。

    楚江婉笑着制止了两人的打闹,便转过了身子:“时候不早了,先过去吧。”

    反倒是楚司戎凑到楚执宜跟前,低声道:“你若是平日里常是这样的打扮,爹爹也不至总对你那般刻薄。”

    楚执宜没有接话,她才刚一睁眼便回到了八年前,又到了改变楚府命运的转折点的地方,她的精神几乎是一直紧绷着的。

    刚醒来的那一刻,她清晰地觉得,之前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亲身经历了的八年。

    此刻站在这些往日无比熟悉的人的面前,她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下一刻,楚执宜伸手抓在了楚司戎的胳膊上,她紧紧握着他的胳膊。脑子里回想的却是上一世的画面,大火燃起来的时候,自己这个一向贪图享乐的三弟弟在哪儿来着?

    一向体弱的他那日好似带领家中一众士兵挡在了崔明构那些人的面前。

    楚司戎不知道楚执宜在想什么,只觉她手上力气越发重了,很快便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二姐!”

    楚执宜被他唤醒回过神来,松了手,又随意地摆了摆手:“你这打扮放到爹爹面前也是不讨喜的,跟我有何区别?”

    她语气随意,可心中却是无比庆幸,感激上天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也能让她再重新看到这些亲人都还在身边。

    楚司戎有些莫名地跟在两人身后,他觉得有些奇怪,往日他若是这样打趣楚执宜,她的巴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拍在他的臂上,但今天的楚执宜却格外的……温柔。

    他浑身抖了一抖,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楚执宜有些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将军府的马车早已备好了,楚执宜和家里的另外两个姐妹共乘一辆马车,刑场离将军府有些距离,楚执宜在路上便睡着了。

    她上一世经历了许多醒来,本就十分劳累,现下马车颠簸,于是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已经是那一双淡漠的瞳仁,远远地望着她。

    楚执宜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怕,梦里的事情太过逼真,她心头最迫切的想法是,她不想看到那双眼睛,她想要找一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可偏偏那双眼睛如影随形,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看。

    楚执宜不敢同那双眼睛对视,她颤抖着身子蹲下将自己的脸埋在膝前,楚执宜自小便是强势的性格,她不喜欢哭,但她在此时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衣摆浸湿。

    “执宜,执宜……”

    楚执宜惊慌地睁开眼睛。

    一只攥着方帕的手近在眼前,幽微的兰花香在鼻尖蔓延,散发出安抚人心的香味。

    楚执宜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大姐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你方才是做了什么噩梦吗?额上全是细汗。”她一面说,一面用帕子轻拭在楚执宜的鬓边。

    楚执宜摇了摇头。

    “那就是一会儿要去刑场的事情惊着我们执宜了?”楚江婉轻笑道。

    这话着实是个玩笑话,因为楚执宜自小便比寻常女子胆子大些,她从前还因为闹着要上战场被父亲训了一顿。姐妹几个里,最不可能怕这件事情的人就是她了,姐姐这是在安抚她。

    楚执宜也便顺着她的话轻声抱怨:“刑场满是血腥,也不知道爹爹怎么想的,竟叫女眷也出来观看。”

    “大伯父也有自己的考量。”楚江婉只温声道。

    在楚执宜的一众兄弟姐妹中,长兄冷峻,四妹活泼爱闹,三弟是个傻子,唯有这个长姐,性情如水一般,好似没有脾气,最是温柔不过。

    楚执宜上一世一直不大喜欢这个没有性格的姐姐,可现在她却无比怀念这种与姐姐说着话的日子。

    “姐姐一会儿若是害怕,便躲在我的身后。”楚执宜玩笑道。

    “好。”楚江婉有些意外,但仍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几人一同下了马车,刑场外已经有不少人。

    上一世,楚执宜是很抗拒来观看行刑这件事情的,他们楚家与燕家同是武将之家,还有前来的白家和薛家,全是从前在圣上平定番邦之乱时立了功劳的。

    今日的观刑,名为观看,实为敲打。

    他们这几家加起来,都不如燕家的功劳最盛。

    可也正是这样鼎盛至楼高般的权势,坍塌时才最叫人心惊胆寒。

    饶是上一世的事情让人恶心,楚执宜也不大爱看这样狡兔死走狗烹的场面。

    想来大哥楚司文也是因此,今日情绪也不大好,这会儿一众人等远远地看着,气氛却沉闷地吓人,只有远处一些不明故里的老百姓在低声议论,这燕家从前是如何如何显赫,如今又是如何如何落魄。

    末了再长吁短叹几句,便了结了这些人的一生。

    楚执宜又一次置身于此处,却发现自己依旧不能置身事外,她还是被这里沉闷的气氛压得喘不过起来。

    一旁的楚江婉递给她一个香囊,里头是熟悉的兰花香,馨香宜人,抚平了动荡不安的情绪,叫楚执宜安心不少,她也朝楚江婉投以谢意。

    正是两人来往的这个间隙,楚执宜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有一道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身上。

    楚执宜抬头,循着感觉朝那道目光的源头看了过去。

    在关押燕氏族人的囚笼之中,立着一个清瘦的少年,面容清俊,脸如白玉,目若寒星,一身白色的囚服堪堪挂在身上,瘦得骨感鲜明,几乎看的清楚他肩胛骨的突起,修长的手指握在囚笼的铁杆之上,指节泛白。

    此刻,他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往楚执宜这边看着,宛如一头被关住的幼兽。

    楚执宜冷眼看向这个上一世借着她的纵容,借着楚家的势力一步步爬到了权利顶峰的少年,目光中逐渐露出了杀意。

    明知一个少年多年后会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害得她家破人亡,重来一世的楚执宜会如何做?

    感化他,还是讨好他?

    楚执宜攥紧了手中的鞭子,她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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