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大殿前的对话,让楚执宜明白了圣上宽容了燕峥活下来。

    他没有当真怪罪楚执宜,或许还因为圣上已经后悔,觉得自己对燕家的惩罚过甚。

    倘若圣上还惦记着燕峥,那么有一日他被重新提起也是未可知。

    楚执宜垂眸沉思,余光瞥见袖口处的一点红色血迹,目光微暗。她早已派人将药引送到苏府,至于这药方是否有效,还须得过几日再论。

    楚父离家之日,楚执宜等一干人全在府外相送,深知经此一别,再相见的年月便不知几何,家中人皆是不舍。

    互相叮嘱之时,楚司文更是愁容满面,连带着看楚执宜也没有好脸色。

    君心叵测,谁也难以预料,圣上如今特意让楚向安去镇守连幽关究竟是对楚家的看重,还是进一步的警示。

    那日在大殿之上,楚执宜跪下说自己想去连幽关是当真有这个打算,只是可惜,她也清楚,楚向安绝对不会应允这件事情。

    总归,看着楚向安远去的身影,楚执宜有些怅然。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离开京城。

    燕家败落,崔家独大,他们这些武将之家被背地里那双眼睛窥视已久,看似平静的京城之中,或许并不比连幽关的风沙少。

    送完父亲离开,侍女传回了消息,那日送去给苏钰公子的药有些用处。

    楚执宜眼睛一亮:“可当真?”

    “正是呢,娘子是没瞧见,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苏钰公子露出那般神情,这药方于他身子甚好,想来真能将苏公子身上的旧疾给治好。”

    “那便是万幸了。”

    知棋在一旁听着,也是很为她高兴,便提议道:“我送去之时,苏公子还问过娘子,娘子可要去看看他?”

    楚执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苏钰了,她如今对他最深切的印象,便是脑海中上一世自己对他的一片情深。

    回忆起来,他就像映照在她心底的一片月光,妥帖温柔。

    “罢了,等他身子好了我再去看。”

    “那娘子,上次没取完的血,还取吗?”知棋又问。

    楚执宜脑海中又浮现起上次取血时那截苍白而脆弱的手腕,她手指蜷了蜷,过了一会儿才道:“下月吧。”

    “是。”

    “补品别忘了送过去。”楚执宜想了一会儿,又提醒道。

    知棋点头应下:“这是要紧事,底下人自然不会疏忽。”

    楚向安的突然离京,导致那日他提及为楚执宜说亲的事情耽搁了下来,但对楚执宜而言,她并没轻松下来。

    因为楚父专门请回了一位教习姑姑教她规矩。

    大概是猜到了楚执宜定然对此事抗拒,因此那教习姑姑送来的时候,是让楚江婉引着来的。

    楚江婉将那姑姑支了出去,同她说:“这是伯父特地请回来的,幼时也教过我们,只你那时不在,才好如今补上的。”

    “哪有人十八岁了还得学规矩?”楚执宜不听。

    “哪有人十八岁了还不晓得规矩?”楚江婉柔声将她的反驳给推回来,“执宜,我劝你学这些,并不是想你真的困于这些,只是有些东西,唯有你知道了,才好更好地脱困。”

    楚执宜听得耳边一震,她恍然觉得,自己从前是有些错看这位长姐的。

    她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柔弱无用。

    楚江婉又说:“伯父早料到你会推脱,所以没打算叫人在此处教你。”

    “那总不能是叫我去长姐的房中罢?”楚执宜玩笑道,心中却清楚,他们虽是一家,却也不好教养姑娘占了旁人的院子。

    楚江婉看着她,表情一默。

    楚执宜觉出一份不妙出来,她盯着长姐的唇齿,听见她说出伯母那两个字。

    她所说的伯母,便是楚执宜后来的母亲,楚向安的续弦。

    楚执宜与她的来往不多,听说那位母亲出身书香世家柳家,是个温和喜静的性子,最是通情达理。

    她却有些怕她,确切来说,是有些怕这种书香世家里熏染出来的女子,如画一般。

    “你这表情好像大伯母会吃了你一般。”楚江婉好笑道。

    “我当真不能不去?”楚执宜有些犹豫。

    她有些疑惑自己上一世是否也听从了父亲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学了规矩,奈何这些事情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最后也只好认栽。

    既应允了教习姑姑的事情,楚江婉自然免不了对她的悉心叮嘱,楚执宜不胜其烦,选择了转移话题。

    “长姐可知京城崔家?”

    “崔家?”楚江婉手指一颤,目光中也隐含着几分忐忑,“那日在刑场上之事,你还记得?崔家是嚣张,可那也是圣上的旨意,容不得旁人置喙。”

    楚执宜记起,那日刑场上,楚江婉晕了两次。

    她只好将心底的疑虑压下,觉得从楚江婉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

    楚执宜记忆深处惧她,便将这继母想象成豺狼虎豹的凌厉模样,半分美好的形容都没有。

    她跟着侍女往母亲的居所去,深秋里茂盛的花木不少,一路行走,却愈发幽凉,远处是两排清脆的松竹,少了些秋季的肃杀之气,反多了几分怡然。

    楚执宜停在外头,等侍女通报。

    他们家中人原是没有这些规矩的,可继母生在柳家,最重这些繁文缛节,又与她不大相熟,是以一切都严谨着礼仪规矩。

    等母亲身边的侍女出来请了她进去,楚执宜才应声点头。

    她随侍女走到堂中,房内古朴雅致,继母正坐在红米刻花椅上,远远看着她,楚执宜没看清楚她的神色:“母亲。”

    “嗯。”

    楚执宜有些意外,自己这位继母生得是一副花容月貌,记得她大约不过三十出头,却是肤如凝脂,面粉桃腮,行动间别有一番意蕴。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那一双眼睛,有些死寂,叫人看不懂的死寂。

    “听闻你擅自动手,将燕家公子打成了重伤,又与贺家公子当众起了冲突,出尽了风头?”她虽是反问,却没给楚执宜回答的机会,“这样不对。”

    楚执宜想不到事情过了这样久,她已受了罚,还有人拿这件事情来训她,心有不满。

    “我知你已受了责罚。”

    “可那不够。”

    高堂之上,那位生得美貌而有气度的继母又道:“你不知你身为楚家的女儿,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犯了错,又有多少人在责难楚家。”

    楚执宜没应声。

    “罢,跟着教习姑姑好好学学规矩。”她抬了抬手,没同楚执宜多说。

    继母并没有一直盯着她,可她将教习的地方安排在了堂内的厕屋,她不进来瞧,里面的动静却是一声不落地全能传进她的耳中。

    楚执宜觉着这位继母有些厉害。

    嬷嬷十分板正严厉,稍微出点差错便免不了板子,看得出来楚向安是当真想要让人教会她规矩。

    跟着教习嬷嬷学了一会儿礼仪规矩之后,楚执宜方才确认,这些东西自己上一世定然也是学过的,否则按照她的性子,这些规矩一时半刻还真学不来。

    立容坐容宴请还有行礼之类的她都能按照潜意识做得很标准,插花点茶之类也勉强看得过眼。

    教习嬷嬷听过楚执宜的事情,以为她是个全然不知礼的,当真教了后却有些意外。

    楚执宜的规矩,已然与许多高门贵女可比了,三个时辰过后,教习嬷嬷终于开口夸了她一句。

    “嬷嬷谬赞。”

    楚执宜一面谦虚浅笑着应下,一面心中毫无波澜地想着,她上一世可没少挨板子。

    这一应规矩学得快,唯有一样,实在叫楚执宜的教习嬷嬷犯难——女工。

    楚执宜也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双手能拿得起软鞭,却用不好一根绣花针,短短半刻钟,她已经把手扎破三次了。

    嬷嬷从怀中掏出来了块帕子,展示给楚执宜看。

    时下出名的双面绣,一面是秀丽的荷花,另一面却是清傲的菊花,偏偏两面都看不出针脚和瑕疵,绣面光泽柔腻,栩栩如生。

    楚执宜不觉伸手,有些惊叹。

    嬷嬷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看出楚执宜的心思不在女红上头,正要诚心劝说两句,便听见她讷讷道:“这样的绣面,得浪费多少丝绢和针线才能绣出来,得换多少粮食。”

    一肚子劝告卡在喉咙里没出来气,嬷嬷道:“姑娘家的针线活都是这样练出来的,等将来成亲之时,还得亲手为自己绣嫁衣呢。”

    “成亲之时千百双眼睛瞧着,若是绣工不好,那便是惹人议论,贻笑大方了。”

    楚执宜觉得这话实在荒谬。

    “既将女红看得这般要紧,怎不叫天下男儿学?夫妻二人中有一人能绣好不就成了?”她理所当然道。

    嬷嬷摇了摇头,将那方帕子收回怀中:“今日便先到这里吧,许是时候久了,娘子累着了。”

    楚执宜心中清楚得很,自己就是捏不好这细针。

    嬷嬷虽此时放过了她,却给她留了任务,叫她先从简单的绣样开始,先绣字,后头再跟着绣花。

    一日教习结束,嬷嬷将楚执宜的大致情况同继母一一说了。

    楚执宜跟在继母身后,礼貌地将人送走。

    “我听你父亲说你从前未曾学过这些,才着急请人来教,不想你是个聪明的,也不枉我们费的苦心。”

    楚执宜微微颔首。

    继母柳如慧又说,原本女儿家的诗书词赋与德行也早该教给她的,所幸楚执宜在关外时识文辨字了,要教起来便容易一些。

    又问她从前学得是什么书。

    楚执宜支吾了一会,才答道:“《三韬》、《六辩》、《孙子》还有……”

    “行了,这些都不是女儿家该读的书。”柳如慧打断她,神情不悦,“女德也要学一些的。”

    “是。”楚执宜低声应下。

    她不欲与柳如慧争辩些什么,这位继母自进门后与她来往不多,想来也是因为看她诸事不惯。

    至于这安排,她自然也是不愿听的。

    若不是因为不想同家里闹得太僵,今日这教习楚执宜也是不愿来的。

    从柳如慧那里出来,楚执宜手握着嬷嬷给她留下的那方帕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哪一处,便往疏落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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