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落了雨,屋檐滴滴答答的雨声扰得人不得安枕。

    房中开了窗有冷风和湿漉漉带着潮气的雨水,紧闭门窗又闷得紧。燕峥终究没能睡着。

    白日里去听雨观园之前,楚执宜便说了自己今日课业繁重,今日只怕无法同他一起回府,他本不该多生疑虑。

    崔家树大根深,想要扳倒他们并非轻易之举,他也确实抽不出空来,这才答应得爽快。

    可一想到好不容易安分了短暂日子的贺清元,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只能从回忆中拣出来一些两人温存的时刻,楚执宜曾对他说过的那些海誓山盟,他才能稍稍安心。

    燕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将将闭上了眼睛,便又被桑阳唤醒。

    他这日已同人说好了要在酒馆相见。

    那日楚执宜同燕峥透露的能彻底击垮崔家的人证——周长木,曾与崔家走得很近,不过前些年发生了些事,两家之后便不再来往。

    周、崔两家虽后来不曾来往,却也算不得政敌,燕峥不知道楚执宜是如何说服这位年近六十的周大人愿意站出来谴责揭发崔家。

    但他知道,她有这个本事。

    毫无疑问,有周家这个从前与崔家走得极近的家主在,崔家就是想不倒也难。

    高门显贵中哪家没有些不能外露的龃龉,只不过是这家遮得严实些,来往之人不曾有过纰漏罢了。

    待他同周家阁老谈完回来,夜色已深。

    前一日几乎没睡,今日又到深夜,他回来时,桌上放着下人说楚执宜送来的安神蝉蜕汤。

    燕峥闻言面露惊讶:“是她亲自命人送来的?”

    桑阳点头:“二娘子听说公子昨夜未睡好,便特地盯着人煮了这汤送来,吩咐一定要看着你喝下。”

    燕峥惊喜地便要去见楚执宜。

    他算下来已经有整整两日没见到楚执宜了。

    自楚执宜对自己态度软化后,燕峥还没有这样长的时间没有见到她。

    桑阳见他动作,便猜到了燕峥要做什么,也没问,更没拦着。

    却见燕峥还未出院门,便又折返了回来。

    “公子?”

    燕峥摇了摇头:“时候这么晚了,她从女学中回来定然疲累,我就不去扰她了。”

    说罢,便捧起碗将那晚蝉蜕汤喝尽了。

    次日要见周长木大人告诉他能帮着他们对付崔家的那几家,虽然眼见崔家如今的模样,朝中有些人已然意动。可大多数都是在观望。

    燕峥要的是一把火将崔家烧尽,自然不愿耽搁片刻。

    于是便又忙了起来,待他再见着楚执宜,便已经是六日后的事情。

    他虽忙于崔家之事,却也有问过,楚执宜这些日子每日都回来得很晚,女学马上就要第二次考校,苏夫子又素来不假辞色,燕峥便没多扰她。

    彻底将崔家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他才专门去见楚执宜。

    楚执宜这日回来得晚了些,实在是贺清元这人开了荤后便越发不知节制了起来,也才让她明白,原来有些人并非只有生涩才那样横冲直撞。

    不可否认,如此的贺清元却又很知分寸,能够准确地揣摩到她欢愉与否的每一个想法。

    所以她也就由着他去了。

    见到燕峥的时候,楚执宜是有些意外的。

    按照她的预算,周长木所掌握的那些人可不好说服,要将他们彻底摆平,少说也得十余日。

    眼下还不到十日,燕峥便来见自己,楚执宜自然便以为是事情出现了岔子。

    楚执宜不免面色有些沉。

    果然,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么?

    原本她觉得凭燕峥的能力,再加上她给的那些东西,此次崔家倒台是万全之策。

    燕峥并不知道楚执宜此时的想法,他只以为楚执宜确实累到了。

    他自然地立在楚执宜的身后,手按在楚执宜的肩膀上,像往常一样帮她放松,可这一次楚执宜并没有放任他的动作。

    燕峥才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就见楚执宜沉着脸按住他的手,跟往常带着情意的挑弄完全不同,她无心玩笑,道:“说吧,遇上什么岔子了?”

    燕峥先是一愣,随即便是浓厚的失望。

    “你觉得呢?”燕峥气泄道。

    楚执宜见他这副表情便忍不住发怒,转念又想,这也是燕峥头一次办砸了事情,心情不畅也是自然。

    于是楚执宜耐着性子问:“崔家如今势倒,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根钉,想来是求了贵人。”

    燕峥熟悉楚执宜的每个表情,自然也清楚此刻她已然不耐烦。

    可他并没有想同她玩笑。

    一连数日没见到楚执宜,燕峥的心中脑中甚至梦中,全都是楚执宜。

    他知道楚执宜并不会如他般将儿女情长看得重要,只要有十中之一,他也甘愿了。

    可原来,楚执宜关心的压根不是他们之间的事情。

    就连此刻见到他,先想到的也是她的心头大患——崔家。

    燕峥垂着眼睛,像条耷拉着尾巴的丧家之犬,声音不高不低道:“没有,崔家的事情解决得很顺利,不日崔家便会彻底消失在京城中,也再也不会有人敢威胁你了。”

    楚执宜看着燕峥,闻言先是心下一松。

    她目光并未移开,将燕峥现下的表情看在眼中,再联系燕峥方才的话,不难想到燕峥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楚执宜转身,将方才自己随意甩下去的,此刻燕峥收回身侧微微蜷缩着的手又重新握住。

    她的手是比燕峥要小一些的,但她握得足够有力,也不让燕峥挣脱。

    燕峥也只挣扎了两下,见抵抗不得,便也顺着楚执宜的意思来了。

    “我还以为我们阿峥这一次险些要失手了,你果然永远不会叫我失望。”楚执宜将那只手拉近,随后自然地靠近燕峥的怀中,“这一次,辛苦你了。”

    燕峥本是心中有气的,可听到楚执宜温和的语气,便什么也想不到了。

    有上一世的经历,燕峥几乎能将楚执宜说所有话的情绪分得清清楚楚,她此刻对自己的温柔缱绻和上一世的深情没有半分差别。

    他忍不住动容,也无法控制地深陷其中。

    方才惦记着崔家之事,直到此时,将燕峥拥入自己怀中之时,楚执宜才发现,自己比以为的还要喜欢他。

    她自然地吻上燕峥的唇,是她熟悉的味道。

    温暖,包容。

    火花一点即燃,长久没有亲近两人却拥有着对彼此身体的绝对熟稔,亲昵地探索着彼此。

    直到燕峥手放在楚执宜腰际的衣裳上,楚执宜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然后用手挡住了他,是拒绝继续的意思。

    亲近举动之中,每一个拒绝都可能被放大。

    燕峥不解,还想要再试探。

    可楚执宜仍是坚持。

    燕峥只好作罢。

    他知道楚执宜从来不排斥这事,甚至可以说是热衷。既然如此,他们数日未见,楚执宜却拒绝自己,便唯有一个解释——楚执宜已经开始厌弃自己了。

    如果是从前,燕峥绝对不会这样想。

    可他面对的是现在的楚执宜,才因为别的事情得了她冷待的燕峥对她的拒绝信号十分敏感。

    他失落地松手动作,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楚执宜将衣服重新拢好,想要重新拉住他的手,奈何燕峥立即缩回了手,楚执宜只好无奈地看向他。

    燕峥也很想知道,她这一次会说出什么理由。

    只是没等楚执宜开口,门外便传来了知棋敲门的声音:“娘子,苏公子那边送了书信来,是步知亲自送来的,娘子可要看看。”

    燕峥的目光立即转向楚执宜身上。

    楚执宜知道此时离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她眼下的确不想在燕峥才帮她办成了一件事情之时同他说一些可能会动摇他心的话。

    门外是传过苏钰的话后安静等候的知棋。

    门内是目光灼灼盯着楚执宜的燕峥。

    楚执宜不太忍心去看燕峥此时的表情,若只是一次倒也罢了,今晚接二连三的拒绝和打击,也不知燕峥能不能承受住。

    可眼下,她又不得不答应下来。

    “好,我现在就来。”

    安静的房间之中,终于传出了楚执宜的声音。

    这也是她的选择。

    燕峥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感到伤心还是难堪。

    楚执宜看着他,目光是带有安抚性的温和:“他传来的是要紧之事,我改日再同你……详叙,可以么?”

    她很宽和地给了燕峥可选择的余地。

    可燕峥也实在清楚楚执宜的强硬,于是他点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才离开。

    夜里风凉,燕峥在回去的路上也十分冷静地想,倘若他是苏钰,倘若……

    楚执宜会不会选的人是他。

    倘若他告诉她,他才该是她的爱人,她会不会对自己能多一分怜悯。他们会不会很快就能像上一世那样在一起。

    这样倘若倘若的假设在他的脑海中重复过千万遍。

    可他知道,不可能。

    经历过上一世的事情,楚执宜根本就不可能轻易信任一个人,饶是如今的他已帮她在对付崔家,却也得不到她多一分的信任。

    楚执宜若知道他有从前的记忆,只怕第一选择便是杀他灭口吧。

    燕峥无望地想着。

    桑阳见燕峥失魂落魄地回来,丝毫不意外。

    他方才已经听说了苏家长公子身边的亲信方才来了,谁都知道楚二娘子最在意这位,自然不会为了旁人的事情耽搁。

    这个旁人,此时是燕峥。

    桑阳见状开口安慰:“听闻府君过几日便要回府了,府君自来不喜二娘子与苏家那位公子来往,公子大可放心。”

    “为何?”

    燕峥其实没怎么听进去,只是顺口接了一句。

    “苏家的门楣怎么能匹配得上我们家二娘子呢?”桑阳道。

    这话才说出来,看着燕峥变了的脸色,他便知道说错话了。

    如今这位燕四公子的身份,更是配不上楚二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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