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军牢狱之中,铺了一半的枯草上躺着个身穿破布衣裳的男子,他露出的胳膊和腿上,全是干涸的血痕,深者可见骨。

    自大又傲慢的蒙部军队从来没有在和大盛军队打仗上败成如今这样,不仅是主帅和首将恼火,底下的士兵对盛军同样是怨念深重。

    如今将对方主帅的男人活捉了来,上头也只吩咐了要留他性命,底下人却少不得对他一番折磨。

    这些日子每日只给一块干饼,不让人饿死便已经是他们极限了。

    这人偏生骨头硬得很,无论如何折磨,嘴张也不张。

    后来主审的将士也放弃了从他口中问出关于主帅的习惯短处,只以折磨他为乐,并放话,只要他能跪着给在场的士兵一人磕一个响头,便不再故意折腾他。

    可这小子愣是不张口,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们。

    自然也将主审的将士激怒,一群人没好收拾他叫他难看。

    可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身上藏了一块铁片,再他们一拥而上的时候,揪住了主审的脑袋,直接用铁片划开了那将士的喉咙,连挣扎也没有,直接断了气。

    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

    像一条阴毒的蛇。

    不声不响,一击毙命。

    那日之后,牢狱里的士兵便谁也不敢靠近他,连送来的饼也只远远放在铁门外。

    燕峥就这样在茅草上躺了几日。

    后几日他几乎连饼也只剩了半个,将要断气之时,牢狱中来了位巫医,是蒙军这边接到了楚执宜统一交换和谈的信后,送来为他医治的。

    那巫医手中握着铃铛巫鼓,一番张牙舞爪过后,硬是往燕峥嘴里塞了一枚符纸示意他咽下。

    他这个时候已经饿得头昏眼花险些要失去意识了,却觉得这人蹊跷,硬是没咽。

    便听那巫医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将另一枚符纸塞进他的手中:“这位中原士兵,要是连这符水也不吃,你就真的要去见你的爹爹了。”

    在敌军牢狱之中被提父亲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燕峥扫了一眼对方的面容,是个蒙部人无疑。

    他还是将那符水吃了下去,被塞进手中的符纸仍紧紧攥住。

    负责看管燕峥的士兵见巫医对他已然进行过诊治,便照旧给他送了饭菜不再多管。

    待其他人都离开,燕峥才将那符纸解开,里面包了半枚玉珏,上面用中原字清清楚楚地写着:陷害你燕家人所有之物。

    那玉珏便是寻常配饰,看不出男女,上头也没什么字样,连花纹也是寻常。

    至于这句话……

    陷害?

    燕家之祸究竟是非如今早已经不重要,横竖家已经被抄,这是圣上想要的结果,也是朝臣和百姓们想要的。

    他又能做什么。

    但燕峥还是将这枚玉珏好好地收进了袖中。

    两日后,湘水河畔,寒风刺骨,两队人马遥遥对立。

    在盟军那一方的阵首,便是被五花大绑的燕峥,被俘数日,他早已经形容狼狈,好容易被楚执宜养得身子健壮了几分,如今又成了消瘦的身形。

    不过他往日里也未曾对自己的身材消极怠慢,因为知道楚执宜更喜欢肩宽腰细,身材匀称又有些筋骨气力的男子,所以一直在这方面很注意。

    楚执宜在见着燕峥之时,下意识便先往他的腿上看去,见他不如自己记忆中那般,这才稍稍放心。

    楚执宜冷下脸:“这便是你答应好的毫发无伤吗?”

    桑莫扫了一眼狼狈不堪的燕峥,比他以为的状况要好上许多,他爽朗道:“这不是人还活着?胳膊腿也没断,比你对待我们巴尔术将军的态度和善多了。”

    虽是答应了和谈,双方却都警惕着对方,带来的士兵不少。

    稍有不慎,燕峥就会变成下一场战事祭旗的对象。

    于是楚执宜摆了摆手:“我要先看看他人到底如何了。”

    桑莫皱眉:“这是契约书,立契盖印成功后,这小子你要看多久看多久。”

    蒙部看管燕峥的其中一人往前走了两步,将契约书递到了盛军这边的士兵。

    楚执宜扫了一眼,平心而论,桑莫虽然没看透楚执宜的阵法,却是将她如今在大盛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说到底她如今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主帅,如今为了救自己的夫婿,主动弃兵离开,哪怕将来会身负骂名,却是保住了自己和燕峥的性命。

    可见桑莫是真的被她打怕了。

    才会想出如此计策,只为了楚执宜不再与他对阵。

    楚执宜拔剑在左手拇指上划了一下,血滴溢出,她将那根指头重重按在契约书上,算是应下。

    桑莫见她竟然真的为了个男人可以放弃自己的士兵,当即露出得意一笑。

    不枉他为了找楚执宜的亲近之人浪费的那些探子。

    蒙部的士兵手中捧着那纸契约书往回走,看押燕峥的人松开了手,他一瘸一拐地往楚执宜身边走。

    这一段短短的路,他竟走了许久,走得眼中要溢出热泪来。

    燕峥走得很急,纵使他现在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对楚执宜的过分了解让他知道,今日在此答应桑莫立下契约,必有埋伏。

    他不能因为动作太慢成为她的拖累。

    同一时间,远处的树林深处,玄衣女子取下身后背着的弓弩,用两指取下一支箭,不免轻啧了一声:“有钱就是好。”

    连着箭身也锻造的比她从前用得精良太多。

    弓是满弓,弦是紧绷,她松手,那支利箭便只瞄着桑莫的脖子去。

    几乎在桑莫中箭的一瞬息,马嘶声、士兵的怒吼声,乱作一片。

    失去应战之力的燕峥处在这些人中,宛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楚执宜在那一瞬间,策马疾驰至他身侧,如记忆中一般,向他伸出了手。可这一次,燕峥却没有像上一世那样立即朝她伸出手去。

    见他没反应,楚执宜一愣,随即便是冷声斥道:“你在犹豫什么?不随我回去要在这里丢了性命吗?!!”

    燕峥没应声。

    事实上,在此刻的他的眼中,楚执宜早已经成了一片虚影。

    楚执宜也很快反应过来,一只手勒住缰绳,侧过身去,以一种强硬的姿势将燕峥拽上马,护在自己身后。

    燕峥一垂头,倚在了她的肩膀上。

    楚执宜原本还心生恼火,感受到肩膀上的湿润之后,哪里还有气,只柔声道:“这次你受委屈了,坚持一会,待将桑莫解决,我便送你去看医师。”

    燕屹用下巴在楚执宜肩膀上点了点。

    但其实那力量已经很微弱了。

    楚执宜失笑:“我的阿峥还是这么爱哭。”

    远处的弓箭手见桑莫脖子被一箭穿过,竟然还未能毙命,当即骂了一句脏话。

    抬手便要再射第二箭。

    但此时桑莫已经看准了楚执宜的方向,拎着大刀朝她袭击而来。

    楚执宜要顾着身后的燕峥,堪堪避过这一击。

    趁着桑莫收回兵器的功夫,勒紧缰绳调转方向,往燕屹所在的方向去。

    桑莫轻易便看出了楚执宜的意图,他此时一只手捂着往外冒血的脖子,口中说着楚执宜听不懂的脏话,看那表情,他是已经恨不能生撕了楚执宜。

    哪怕一开始知道楚执宜轻易答应有蹊跷,桑莫仍是被这莫大的诱惑欺骗着来了。

    附近几十里他都设防提前检查过了。

    却不想,几百里外,会有人早已经用箭对准了他的脖子,意欲取他的命。

    他拎着刀不忘楚执宜的身上去,反而是砍向楚执宜身后的燕峥。

    那人被他们折磨得早没了气力,这会儿趴在楚执宜的背上,根本无法反应。

    只要有他在,楚执宜便分不出手来对付自己。

    那一刀落下,楚执宜只能一只胳膊将人扛着调转方向以躲避,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刀锋从楚执宜的左胳膊砍下,她躲避及时,只留了血痕。

    新伤的血迹顺着衣服渗了出来。

    楚执宜咬牙道:“你是在找死!”

    她从袖中掏出长鞭,凌厉出招,与桑莫又要袭来的长刀纠缠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利器声响。

    楚执宜夹紧了马肚,往后连退了几里远。

    燕峥还在她耳边要说什么。

    楚执宜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他的声音,只微微侧过脸,气息紧紧挨在他的脸上:“坚持住,待我杀了他!”

    语罢,便又提起武器与桑莫进行缠斗。

    他脖子上顶着个一直在流血的箭,力气却大得出奇。

    可想而知,若在战场上与他单打独斗会是多么难缠的一个对手。

    楚执宜目光看向远处的树林,她看不见对方,却知道以对方的目力,定然能看得清楚自己这边的情形。

    于是她一面与桑莫打斗,一面将自己换做正面朝着树林方向。

    桑莫瞅准了一个空档,眼见楚执宜慢了一步,他拎着大刀直往楚执宜的脖颈上砍去,眼前桑莫那一张肥硕的脸被放大,那刀光已经从楚执宜的眼前闪过。

    千钧一发之际,楚执宜手指微微往上抬了抬,朝远处示意。

    利箭再次朝桑莫而来,这一次,凌青瞄准的是他的左心口和咽喉,双箭齐发!

    桑莫手中彻底失了力气,方才凝聚的力气在一瞬间被卸下。

    他的眼睛瞪得死死的,往楚执宜的方向看去。

    像是不敢相信,他一世英名,就败在了楚执宜这么一个女子手中。

    楚执宜却没有多少心思多去看他,相比于对巴尔术的仇视,桑莫不过是她镇守越州必须要打败的一个对手。

    桑莫倒下后,楚执宜便没在此处多停留,转头去了燕屹的跟前,见身后的燕峥托给了他。

    眼下桑莫已倒,蒙军不过是强弩之末。

    楚执宜要用最快的速度将剩余的蒙军彻底击退。

    燕屹直到重新将兄长扶起来,看着姐姐远去的背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何那日他着急得来回走之时,楚执宜那般平常。

    她那样聪明,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法。

    更或者,从一开始,送一个自己的要害去敌军,便有可能只是她的一步棋。

    那日在越州举办的盛大而隆重的成亲仪式,会不会也是……

    燕屹摇了摇头,不敢深思。

    蒙军虽然没了主帅,但他们兵强马壮,上万数量的士兵朝他们奔袭而来,楚执宜要对付他们也并不轻松。

    看来桑莫一开始便有意地方楚执宜使诈,只是他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轻易被百里之外的箭射中要害。

    就像他没有想过,自己野心勃勃,竟然在才碰到大盛疆土的边缘,便被楚执宜打败。

    楚执宜和桑莫的那一场搏斗伤得重,这一场战事一直持续到次日夜里。

    她回到营地之后没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按照医师的说法,楚执宜身上的这些伤口,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当时便要倒下了,至于为何直到仗打完了回到了营地才晕。

    医师也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将这归结于楚执宜强大的意志。

    燕峥早在这场战役还没结束的时候便被人送了回来养伤,据说他已经昏睡了过去。

    心中却总好像记挂着什么,每几个时辰便醒一次,确认什么要紧的事情一般。

    他真正从昏迷中醒来,是楚执宜也被抬进营帐,躺在他旁边的时候。

    两个人皆是一身的伤,要细论起来,燕峥的伤口更重些,毕竟被折磨了许久,早伤了身体,虚弱得不行。

    可他醒来后,却是悉心照看着楚执宜。

    燕屹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兄长自然更早比自己想明白。

    但看燕峥的反应,就好像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自己也未察觉的方式这样过下去。

    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对向来爱恨分明,将所有事情看得非黑即白的燕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他不由得在心中纳罕,难怪那日贺清元说他们谁都比不过燕峥。

    只单这忍辱负重的本事,他便学不来。

    燕屹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多嘴了一句:“兄长,姐姐她将胜负权势看得这般重要,你心里会不会怨恨她?”

    他并没立即得到回答,燕峥闻言垂眸。

    燕屹看得到他身上被敌军折磨出来的伤,他的兄长,光风霁月,绝不会这般,狼狈。

    “怨恨自然有。”良久,燕峥道。

    只是爱意占了上风。

    更何况,他知道她为何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迷恋的就是这样的楚执宜。

    所以他也没什么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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