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是晚饭过后,公馆收到了从美玲家中打来的电话。

    她在电话中匆匆地开了口,原是要向玉生说明白,她送与她的那条丝巾是万万不能碰水的。正说着,忽地,她在电话那旁失声唤了一句道:“怀毓!你不是让萨丝带去睡觉了吗?”玉生想,应是在叫她的女儿毓毓。于是玉生重又同她道了谢意后方挂下了电话。直至夜里照灯,玉生从幔帐中窥见李文树捧了一篇报面上了床,方又开了口,问了他。

    “静安女子公学是女子读的吗?”

    李文树的身躯压进了帐面,卧在了她身旁。回过身,他望了望她,道:“为什么问?”

    他答非所问地反问她,是因明了她此刻的词不达意。

    李文树笑一笑,放下报面在手中,道:“是,那是从前爱蓝就读的小公学。”

    玉生回眼望见他手中的报面,那像是手写的笔墨,是瘦长凌厉的外文字体,所以她大致是看不明白的。

    “你在看什么?”

    “这里面说——”

    李文树转回脸来注视她,注道:“一匹纯血马与一匹野马最真的区别,是选择□□配与目的性的□□。”

    玉生静默着。

    李文树笑了笑,道:“我只觉得鬃毛有的是柔软的,有的是坚硬的。”

    玉生忽地道:“波斯几岁呢?”

    李文树道:“二十岁四个月。”

    想了想,他又注道:“在马的年岁中,波斯和我一样是一个中年人。”

    玉生笑一笑。

    李文树道:“为什么笑?太太。”

    玉生道:“波斯也和你一样读过军校吗?”

    李文树将报面放去了帐外的灯下,道:“大致是相同的,波斯曾在英国的赛马场待过,那里有马师,像人一样,她为波斯梳理毛发,与波斯散步,并教会波斯慢走,与停止嘶喊。”

    玉生问他道:“什么样的马能有它自己的马师?”

    李文树道:“在最好的赛马场中的马。”

    玉生觉得脑中美玲的样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她几乎不太记得美玲今天是否披了一件裘毛外衣,和她身旁是否真正跟了一个她口中的“囡囡”呢?听梅娣说,“囡囡”是女孩的意思,她恍然觉得自己离海上又远了些,但离上海更近了。她仿佛不久前才从金陵中学毕了业。但此时此刻她竟正为一个寥寥几句过话的太太向李文树即是自己的丈夫含沙射影,她几乎就要把“美玲的女儿想入读静安女子公学”这一句话说出口来了,但无言片刻,又只是望一望他。

    “静安女子公学是最好的赛马场。”

    李文树微笑道:“对于刚入学的女子,是的。”

    玉生终于道:“苏美玲。”

    李文树忽地接了话头,道:“苏鸿生的妹妹,她有一个女孩。”

    玉生道:“是,美玲的女儿想去那里读书。”

    玉生以为自己变成了从前离开南京宅院,回到了北平的邱姑姑。她曾托人为她的独生女儿到女学堂争一个位时,也说过这样的话。但自己只为了一位不熟络的太太。玉生摸摸自己的手,幸而自己还是年轻无比的,没有到需要去挂心另一个孩子的境地,女人在这样的年纪总会为这样的事情感到恐怖。

    而后,李文树仿佛记起什么来,淡淡地,回道:“苏鸿生前几日似乎也是这样说。”

    帐外的灯火常常忽明忽暗。

    玉生在明暗中望他的脸,不真切,便低声道:“那条丝巾系在长架上,你说过颜色衬我的那一条,是美玲送的。”

    李文树笑出声。

    他的目光飘得很远,望向丝巾,望向灯火,再望回来时,问道:“你喜欢苏美玲吗?”

    玉生道:“女人也会喜欢娇小的女人。”

    李文树道:“哦——苏美玲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玉生是应该记得的。

    “怀毓。”

    李文树的手重又伸去帐外,合上报面。他像低眼望向大地的马一样将挺直的背脊卧进了黑暗里,另一只手,他摸索到了玉生的手臂。

    闭上眼前,他回道:“知道了。睡吧,太太。”

    之后,像是四五日之后的光阴,梅娣重又回了一次苏州。公馆里在晨起时分安静的几乎像是只有她与他两个人,那道魅影被送回了愚园之后,李爱蓝便开始早出晚归了,她向安华姑妈说自己要常到欧阳家去劝说欧阳小姐不要嫁给一个穷的只会教书的男人。一天回来,李爱蓝坐在厅面中与安华姑妈说起话,忽然说道:“我今天才发觉原来欧阳太太老了很多,也许是怀了孕的原因,难怪,欧阳先生总在外面养人。”

    安华姑妈皱了眉头,道:“爱蓝,你从哪里听来?”

    李爱蓝仿佛失了口。

    她匆匆道:“众所周知的事。”

    安华姑妈道:“众所周知,我怎么不知。从前你是从不嚼别人的舌头的。”

    李爱蓝冷哼一声,道:“我只为欧阳抱不平,自己的妈妈年近四十了还发了狂地争一个儿子,自己的爸爸又在与和她一样年纪的女人厮混,我想是这样她才会气糊涂了,才会想要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在一起。”

    安华姑妈道:“你的话最近多了,爱蓝。”

    李爱蓝道:“欧阳与我最好,我难免为她发言。”

    安华姑妈淡淡笑了笑,道:“欧阳和你完全是两个性子,她机灵活脱,你比她沉稳冷静,所以你是该多帮着她,免得让她一时冲动——又或者,你约她来公馆坐一坐,上次见欧阳还是前几年你过生,如今她长成如何?我记得她妈妈是蛮好的面貌。”

    李爱蓝道:“姑妈想见她,我即刻请她来喝茶。”

    安华姑妈望望钟表,道:“过会儿再去读经,是可以喝盏茶,我让梅娣把茶罐取出来。”

    正说着,李文树进了前厅。

    他来取他的外衣,见挂在了佛桌旁的梅花屏,他问了一句道:“谁挂的?”

    安华姑妈起了身,要为他取下来,道:“梅娣请假回了苏州,兴许是鸳儿挂上去的。”

    李文树道:“姑妈,家中还有谁?”

    安华姑妈道:“除去扫除和饭厅中做事的,也就只有鸳儿了。”

    李文树接过外衣,只挽在手中。他望一望妹妹李爱蓝,并不与她说什么话,只转又望向安华姑妈,忽地道:“从此她不用去取我的衣服。”

    公馆门外,李成笙的车子正等候着。李文树并没有用晚饭,这会也已近傍晚五点钟。李文树出厅门时,说芳萝已接了玉生一同去看戏剧,晚些时候回来,请安华姑妈吩咐饭厅的人提前熬枇杷膏,他只是淡淡地,并不说加几颗鲜梨去增味,只是最后返回身,又匆匆注一句。

    “姑妈,请她们不要做得太甜。”

    说罢,出了门去。李爱蓝仍冷着脸。

    安华姑妈应了声,转了话头不知对谁道:“鸳儿糊涂了,怎么能把裘毛外衣挂在佛桌旁。”

    李爱蓝道:“我要去歌舞厅,姑妈要不要一起?”

    安华姑妈道:“什么歌舞厅?”

    李爱蓝道:“是几个留洋的学生办的,我几个交好的同学约了一同去,拉风琴吹管弦,是再正经不过的,真要跳舞,也只是贴贴肩头。”

    安华姑妈笑了笑,道:“你怎么忽然和我解释起来。”

    李爱蓝一怔,笑道:“我想着您无趣,邀您一起。”

    安华姑妈道:“不约欧阳喝茶了吗?”

    李爱蓝道:“我约她跳舞去,也许她见了那些高大气派的少爷作风,会回过神来想起她欧阳小姐就应该要和这样的人在一块,能令她悬崖勒马。”

    安华姑妈笑一笑,并不回话。而后她说她晚些时候要离开公馆去读经,今晚并不回公馆,但她会在吩咐人将枇杷膏煮好之后再离开。说到“枇杷膏”,李爱蓝的脸又冷下来了,她起身寻了双手套戴上,打通了电话,不知是哪位小姐,总之不是欧阳。她接起来的声淡淡的,只说了时间,在哪见面便放下了,临走前,她又从手包中取出一只朱红擦了擦。

    “你从前倒不爱擦颜色。”

    但那朱红衬得李爱蓝更白,更美艳,她和李文树的眉眼本就是相似的深刻。

    李爱蓝淡淡回一句道:“姑妈今天怎么总说“从前”。”

    而后,李爱蓝不知乘上了谁的车子,离开了。

    公馆门前的灯不久后便渐渐亮了起来,两人出来开门,点门前香,望见一辆人力车缓缓驶来。一人走近了去看,里面原坐着一位打扮精致的小姐,她下车后戴上一顶粉红女式绒帽,望了望馆门前的一片空荡荡。见门前一人望着她,她也望着人,圆润的双眼饱含笑意,鼻尖小巧耸一耸,便露出那颗小小的象征性的红痣。

    “富莉小姐。”

    她将车费递给车夫,回过脸来,唤道:“祖儿,茂儿,安华姑妈呢?”

    “等着您呢。”

    而玉生回公馆时,门前香点完了,剩一点点灰落在地上,正有人来扫。玉生似乎乏了,芳萝唤了她两声,她方睁开眼,静坐了片刻方下车。门前是亮堂堂的,门内只有小院中的电灯亮着,静极了,细听人说话,才听见梅娣自说自话的声,她小小声算着枯枝败叶,四五片捡起来,埋到树根底下去。

    光明中走到那晦暗角落中,玉生唤一唤她道:“梅娣,你在算什么?”

    梅娣很难得惊了惊,回过身,定下神,仍笑道:“太太——今年要送去供佛的秋菊不好,落了好几片枯叶,我想先让车夫送去,家里是不能有枯叶的。”

    玉生淡淡笑了笑,道:“你说是秋菊了,现在入冬了,秋菊是应该凋零了。”

    梅娣转了话头,道:“太太看了什么戏?”

    玉生道:“讲一对兄妹在海上唱歌,唱着唱着我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那对兄妹已经天人永别——我累了,讲不好,如果你想看,我为你买一张票面。”

    梅娣脸红一红,道:“太太在外面用过晚饭了,我取睡袍来,太太先回房休息,我待会一同把熬好的枇杷膏送去。”

    玉生回身进了院门,门没有锁,只是轻合着,远远地,她望见卧房的门也是合着,细长的白昼从缝隙中映射出来,走近了,那白昼一点点缩去,余下李文树半张面无神色的脸。他在房中与往日做着一样的事,只多了一只银面钢笔,他正握在手中写下一些字,不知写什么,也许是在她前几日委托他写的信件呢,她写给孙曼琳的信久久没有回复,于是她只得想到了兰西,但要送到兰西的教会去,最好是写洋文。玉生想着,开口问一问他,但推了门,赤着脚踏在毯面上,他仍没有抬起眼来望她一眼,她便走更近了,直至望见他只是在用笔尖敲打着一封洋文的来信,方收回了目光,她从不窥探别人的信件。

    李文树停住了,抬起眼来,他道:“外面很冷。”

    合上信面时,玉生并没有听他说是谁的来信。所以她不问他。

    玉生道:“是,美玲邀我到一所温暖的饭店吃了晚饭。”

    李文树笑道:“为什么。”

    玉生还未回话。

    李文树自注道:“是因为感谢你为她女儿入静安公学的事。”

    玉生道:“她最想邀请你,但是你没有空。”

    李文树回道:“成笙早为我准备了今天的晚饭,如果没有,我一定会坦然接受苏美玲的好意。”

    玉生仿佛忽地才发觉。

    她坐在一旁他曾卧过的那张长椅上,道:“你的面色涨红。”

    李文树道:“我饮酒了,但我又不会饮酒。”

    转了话头,他又道:“谢你是一样的,你是我的太太。”

    不知为什么静默下来,不一会儿,方传来了敲门声,原是鸳儿。她先取来了睡袍,前后脚方又端来了枇杷膏,盘面上另一只碗中盛了姜黄颜色的温水,李文树起了身,接过那碗温水饮了下去后,将空碗又递回了盘面。

    玉生换下外衣时,李文树又仿佛已经睡去了。隔着帐面她望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是无声的,她翻过床榻,翻过他平静的身躯,睡到里面去。闭上眼,她想起今日的事,混乱得让人心绪茫然,她在一间戏院中看了两出好戏,后一出,是李爱蓝演的。

    “腐败社会的小姐逃到上海来了。”

    李爱蓝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又传来。

    玉生重又听见她笑道:“还逃到了我的家中,做了我的嫂嫂。”

    凭一扇帘墙之拦,玉生在浦口那间戏院中听完了李爱蓝以对她的厌恶所创造出来的一段段戏曲。从下船的那一天,李爱蓝那朱红双唇一张一合,唱出她那一件绿旗装,唱到她望见那只猫的怯意,那份怯弱被描成一张十分乡土气息的小姐面孔,李文树口中的所谓细水长流的万千发丝,被李爱蓝嗤之以鼻,她说玉生小姐要是男人,也许会时至如今仍留着长辫呢。

    她在旁人口中称她为:“玉生小姐。”

    玉生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尖细,仿佛再听下去,会将双耳刺穿刺疼一般。于是她起了身,隔着帘墙走过了那一桌正开怀大笑的男女,正有人大笑最后一声站起来,唤着谁,原来是芳萝。芳萝的头巾遗落在椅旁,掉了下去,又飘过了帘墙去,芳萝听见声,回过脸,正是李爱蓝掀开了那扇帘墙。

    “太太,您的东西掉了。”

    如果不是在唤“玉生小姐”,她的声音倒不那么尖细了。

    芳萝去接李爱蓝手中的头巾,扬起脸来,道:“谢谢,爱蓝小姐。”

    玉生仿佛望见李爱蓝的脸低下去了,那慌张的神色是转瞬即逝的。她立即变得镇定了,冰冷了,如同在公馆中,她冷冷地与她对望。

    “我先走了,爱蓝。”

    旁的人悄悄望过来。

    已望不见玉生了。她的脸,那张李爱蓝讲说中“从腐败社会逃到她家中的”那张小姐面孔,玉生想,自己的脸从此会是一张幻象。任何一张丑陋的、不堪的、守旧的面孔都将化成李爱蓝口中的林玉生。但自己竟生不出一点点的恼意,千头万绪不可捉摸,如果真有那么一点点恼,也只是恼自己捉摸不透李爱蓝对自己无由来的哀怨。

    “太太。”

    身旁的李文树忽地唤了唤她。

    她觉得那树枝真正盘根交错地纠缠起来。她被困其中,只知挣扎,又挣不脱,只得略松一松口,柔化了手臂身躯,从中寻得一点点的空隙来获得自由天地。

    李文树的手臂仍紧紧锢着什么,原是她的肩头。锢紧了,他问了一句道:“你常比我晚睡吗?”

    “没有。”

    “你在想什么?”

    “没有。”

    他下颌的须长久不剃了,像是有一月,已生出生硬的细小的刺来,刺着她的脸,再去刺她的脖颈。他将那些刺埋进去,磨了磨,她并不疼,只是十分痒。

    “我为你倒杯水来。”

    “做什么?”

    “你的面色涨红。”

    他暗暗笑道:“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然后,他沉重的滚烫的身躯顷刻间压下来,如一大朵乌云,轻飘飘压进她的背脊,她只是片刻地动弹不得。再推开那片云时,忽明忽暗中——她望见他如她一样茫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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