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上海的昼夜本就是比南京长的。

    玉生总觉得日子长得很,如果在这漫漫长日中要来等信件,那便更长了,几乎望不见尽头一样。那天李文树取自己的信回来,她问了问,方得知如今南京到上海的船愈发少了,她想着,若是下回写回信,定记着要在信中让爸爸将信寄到邮局,只是每回的信中都携带了信物,上一次她遗落的笔架便托着信一同寄来。而邮局是只能寄信的。

    李文树正拆信件,忽地道:“明日是二十八。”

    玉生道:“什么?”

    李文树道:“是我们结婚满一月。”

    上那艘来上海的船是二十三,漂洋过海,那封未发出的婚书上的日期方是二十八。

    这几日来,安华姑妈的行踪飘忽不定。总得空那日中午,李文树回了公馆一同吃了午饭,午饭后他重又提起了那封未发出的婚书。

    安华姑妈细细道:“我昨天与为你母亲——不,是万小姐,为万荣小姐读经的师傅提起,他说经书已读过四个月,让你暂等来年开春,到时正满半年,经文念完,再发婚书就没有什么大的妨碍。”

    李文树怔了片刻,转了话头,道:“姑妈,那八十八个蒲团为我捐赠了吗?”

    安华姑妈道:“已捐了。”

    李文树起了身,回了他的书房,正在小院旁,出了院门,走一条不长不短的甬道。玉生每每只是见他走进房中,合上门,玉生一次也没有进入过。

    李爱蓝不知约了谁,听她自己说是欧阳小姐,一同乘船到宁波散心。午饭过后,李爱蓝与李文树道别便准备回房收拾行李,李文树正坐在厅面中,唤住了她道:“几个人去?”

    李爱蓝回道:“哥哥,约四人。”

    李文树道:“约四人是几人?”

    李爱蓝道:“五个人。”

    “你与欧阳只两个人。”

    “欧阳,还有苏先生的表妹,也是在圣玛利亚念书的。”

    “这就三个人。”

    “还有两位——”

    李文树转了话头,道:“要过夜?”

    李爱蓝注道:“是,还有两位哥哥不认得。”

    李文树道:“我会让成笙和你同去,这几天他在宁波有事要办,也是下午的船。”

    李爱蓝的神色变了。随后李文树并不再与她说什么话,只淡淡望过一眼安华姑妈递来的捐赠蒲团的单子,他仿佛从未察觉过李爱蓝神色的变化,将单子放入佛桌的柜中时,他最后同李爱蓝注了一句道:“从宁波回来时,替我在那里做一件女士短绒围脖,要仿白狐的毛。”

    李爱蓝像是无声地点下了头。

    李成笙的车子来接,最后也只接了李爱蓝一人,原本是要到欧阳家去接欧阳小姐,欧阳家却打电话来道了歉意,说是欧阳小姐感染了风寒,不宜出门吹风。玉生接听了电话,被误认为是新进的仆佣,玉生并不注明,只听欧阳太太的声音千回百转,是最正派的上海女人的细嗓,正说道:“请你告诉爱蓝小姐,宁波之行欧阳小姐是去不了的,下次再相约,也多谢她的关怀——李先生呢?也问他的好呀,他从英国回来一切可好?请告诉他,若他有空我一定和欧阳先生上门问他的安。”

    玉生要转她的话,却得知李爱蓝已出门去了。她仿佛更早地得知了欧阳感冒的事情。玉生忽地想起孙曼琳,孙曼琳曾说过:“一个人想要禁锢你时,常常会觉得你病了。”玉生几乎以为回到了南京,欧阳多么像孙曼琳。所以玉生倒真想见一见欧阳小姐。

    梅娣道:“欧阳小姐是很亲切的人。”

    梅娣从苏州回来了,她边剪着小院中的碎枝,边笑着斥责外雇的人剪草做得并不十分出色,剪了许多好的枝叶去。说起欧阳,梅娣说自己还是未结婚前常见她的面,那时她常来公馆,一坐就说上一天的话,她从不吩咐任何人做事,倒一杯水,要一条帕巾,总是自己起了身去做,她从前常年累月不蓄长发,只留到肩头最长。幸而那张柔美的脸衬得起,不至于落得男子气,只显得俏皮机灵。

    玉生更觉她像孙曼琳。于是听梅娣的话,便忽地笑了笑。

    梅娣笑道:“太太想见她,只需先生一个电话过去,欧阳太太即刻巴巴带来拜访先生。”

    玉生道:“为什么?”

    梅娣道:“上海所有适龄的小姐都愿意来拜访先生。”

    “可她不愿意。”

    梅娣反问她道:“为什么?”

    “安华姑妈说,她爱一个教书的男人。”

    梅娣笑了笑,道:“我想,爱和结婚不是前因后果的关系呢。”

    她发觉枯叶多了许多,挑了挑眉头,又注道:“欧阳太太这样心气高的人,最讨厌两种人,穷人,和穷的只会教书的人,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交给她讨厌的人。”

    “梅娣,你生的是女儿。”

    “是的,太太。”

    “以后你要将她交给什么人呢?”

    梅娣笑道:“太太!我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我只愿她平安快乐,她可以将她自己交给她爱的人,只是,她也才两岁呢——太太,我几天不见你,见你像是消减了一些,我从苏州带了许多蟹膏,来做蟹粉包子是最好吃的。”

    梅娣的丈夫似乎将长久地不回家了,所以梅娣也将长久地不回苏州。梅娣剪完草后,玉生从房中拿了一条紫红旗袍送给了梅娣,这是崭新的,锁在了箱柜底下陪着玉生一同来到上海。玉生竟直至近日才发觉。玉生觉得自己倒不是十分适宜紫红色的,又觉得那件紫红旗袍已长了手脚,天衣无缝地爬上了梅娣的身躯。

    “我不能收太太的礼。”

    “除非你不喜欢它。”

    梅娣别过脸,笑道:“我什么日子能穿它呢?”

    玉生道:“今日,明日,只要你想穿,每一日都能穿。”

    说罢,她双手将旗袍折了整齐,递往了她的手中。这匹绒面缎子还是玉生亲手裁下来的,那领上两颗踱金梅花盘扣,也是她取了针线缝上去的,之后锁了裙边便收起,这是她第二次见它的面。

    梅娣为答谢自己这位年轻又大方的太太,便将从苏州带来的三罐蟹粉膏都取了出来,她早几日就要取出来的,只是忙碌之中忘记了,看见那那颗金梅花扣,才想起蟹粉的颜色。安华姑妈是蒙在其中的,只欢喜吃着蟹粉。她说即便到苏州也不能吃到这样好的蟹粉,后来才得知,原来梅娣的丈夫没有从军前家里做着蟹粉汤包的生意,一朝歇下了,家里却仍留着做蟹粉的手艺。

    安华姑妈道:“爱蓝如果——不是,爱蓝在也吃不得,她吃不得螃蟹。”

    吃罢,玉生又返回厅面,接到了美玲的电话,她在电话中约她到她家中插花。玉生说自己疲乏,实在抱歉,若是有空请她到李公馆一坐。美玲这时又说,明天她要回广州一趟,少则要四五天才能回来,说到这里,她一并说了自己三十一那天并不能赴蒋太太的茶会,她说着可惜可惜,听说那天还有马会可以看,蒋家的马场可说是上海最大的。玉生想起波斯,李文树似乎暂且没有将它从宝山接来的念头,公馆旁的旧宅楼推掉了,李文树买下来,已同李成笙说过要做宽敞的马厩,那时波斯便会从宝山乘船来入住新马厩。

    李文树不知什么时候购置了另一颗珍珠扣,傍晚时分从书房出来后他令梅娣送了过去,便披上外衣出了馆门离开了。他如果不吃晚饭,下午时分便说了,在英国时他雇佣着一个帮厨,吃与不吃都要提前说好,许是那时便养成了习惯。玉生收到他的珍珠扣,那晚等到他回来,便问他道:“这是与那一模一样的珍珠?”

    李文树道:“蚌生双珠。”

    “请不要再捐出去。”

    仿佛回去在袁瑞先生的车上,他送她珍珠扣的那一日。

    说着,他又递来一套马具,像是护膝用的防具。是刚刚带回来的。

    玉生不解地望他。

    李文树笑了笑,放进她的箱柜中,注道:“总会用得上。”

    蒋太太请函上的前一日,李爱蓝从宁波回来了。李爱蓝仿佛提前了两日回来,回来时面上并没有什么游玩后的喜色,李成笙却还在宁波,安华姑妈问起来,久久才得到回话。

    李爱蓝懒懒道:“姑妈,他玩得开心的很。”

    忽然不称“二哥哥”了。

    而李文树托她带回来的仿白狐的领子,她用绒布包得精巧,面无神色地递向了玉生。玉生接下来之后没有拆开,只收了起来,不久后,在第一次去苏姨太太家时才戴了一次。

    刚到不一会儿,馆门外便有人找爱蓝小姐。

    李爱蓝像是早知是谁了,她让梅娣去传话,让门外的人且等一等,随后她穿过后院,直回了自己的卧房,原是取了许多现钱出来。李爱蓝叠得整齐交给梅娣,梅娣便重又出了馆门,交给了馆门外的人。

    安华姑妈道:“是还大洋贸易的月款。”

    李爱蓝道:“是,这个月的裙装做多了几条。”

    转回脸,李爱蓝问梅娣道:“梅娣,你有没有让他们下月到银号里取款?”

    梅娣道:“没有,爱蓝小姐,先生说这样的开支一律算到家里来,具体要多少开支,算了后先生会一并托我交。”

    “从前不是这样。”

    “爱蓝小姐,以后学校的费用也是这样交。”

    李爱蓝冷冷道:“我向哥哥确认。”

    梅娣无言地,再不说什么了。

    李爱蓝冷着一张脸去歇下了,待她走后,安华姑妈方招手唤了唤玉生与她坐一张长椅。安华姑妈从椅旁取来两只玻璃盒子,锁金边的扣锁打开来,盒中各放了一只胭脂罐。一只是天水青,乍看古怪的很,另一只是浓赤色,仿佛轻点一点便能在脸上开出万株春红。

    “玉玉,你看看,哪个色好?”

    安华姑妈取出来,端详着,注道:“她说只能留给我一罐,让我先选,另一罐要留给长芳小姐——哦,总忘了,如今是陈太太。”

    玉生并不问“她”是谁。

    “这罐青色多好,春红是随时可见的。”

    “你与我是一样的心思。”

    安华姑妈注道:“我只是需要多个人来称赞这瓶青色,我知道那人是你。”

    玉生笑一笑。

    安华姑妈仿佛想起什么来,又道:“你为我做的领子也是这颜色,正好相衬!只是你的目光自然很好,只用选了颜色料子去让人做就是,不用劳累自己来做。”

    玉生道:“领子尖角处绣了文殊兰,如果只是说兰花,我怕别人会绣成白色,您是爱紫兰的——不过我总是没有事做,姑妈,从前我在南京时,比如今更忙碌。”

    安华姑妈倒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南京。

    安华姑妈道:“我记得,许多年我去北平,要买一条林氏绸行的丝巾,要托亲带名去问,定下样式后做一年半载才能去取呢。”

    玉生道:“那是我还未生出来的日子。”

    安华姑妈笑道:“是,如果那会有你,我还能托你的关系。”

    玉生道:“从前听过家里的姑姑说,皇庭真正败落之后爸爸便带着我母亲回南京了,那时我在肚里不足三月,折磨得我母亲在船上呕吐不止。”

    “林氏在北平的旧址拆掉了吗?”

    “没有拆,如今爸爸雇佣着两三人守着,只不过不开门了,只当一块地放在那里。”

    安华姑妈难得闲叙,又问道:“南京如今只剩一家大行,有多少人马?”

    玉生道:“是,那是祖地,如今只做着几位太太小姐的旗装,衣物,所以只雇用四五位打样、绣花的师傅,师傅不在行里做事,玄武湖旁的小行常年闭着门,裁好的成布送进去,出来时便已经是一件光鲜亮丽的成衣。”

    安华姑妈道:“如今也做棉服?”

    玉生道:“每年冬天只做一次,棉服是成批做,供了棉花和里布料子,爸爸便让人送到大一点的布行让人做出来,有的捐了,有的低廉地一批批卖出去。”

    安华姑妈道:“前两年我去秦淮礼佛,寺里的僧人说,他们的棉服是林施主捐的。”

    玉生笑了笑,道:“是——姑妈,原来我们是早有缘的。”

    安华姑妈越说越开怀起来,暖暖地,握住了玉生的手。

    “我总记得那年去北平,林氏布行的颜色多如大千世界,四五间小门敞着,人越往长柜边上走,越有流光溢彩的景象。”

    安华姑妈的记忆仿佛早穿过手中这瓶天水青的胭脂,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想了想,又注道:“当时接待我的太太,三四十岁,身上香得很。”

    玉生道:“您是说邱姑姑。”

    安华姑妈道:“是么,她身上是什么味道?那样香。”

    玉生道:“她爱自己制各种香膏,味道是飘忽不定的——我来日去北平看她,帮您问了详方回来。”

    安华姑妈道:“你要去北平?”

    玉生怔了怔,道:“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着,梅娣回来了。她取了李爱蓝洗好的几件裙装回来,安华姑妈唤她来,她便把裙装递给一旁的鸳儿,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鸳儿便捧着裙装往厅门走了出去。

    安华姑妈叫梅娣来,说道:“爱蓝什么时候回学校?”

    梅娣道:“爱蓝小姐说,年后。”

    安华姑妈道:“我想着,你帮我去回朱太太的电话,她曾致电来要找文树,说她有一位堂妹妹今年要入读爱蓝的学校,你去电时说,如果朱太太的这位的堂妹妹这两日有空,约她到公馆喝茶。”

    梅娣应了声。

    李爱蓝那日并没有用晚饭,鸳儿去唤她,又返回饭厅,只低低回话说爱蓝小姐已睡了。李文树放下碗箸,冷冷问了一句道:“敲门了没有?”

    鸳儿道:“先生,门是锁着的。”

    李文树又问道:“从里面锁着?”

    鸳儿道:“锁——锁头在外面。”

    玉生看见鸳儿忽地睁大了眼,她脸上的神色那样地懊恼,然后面色通红。她返回身,不知要走去哪儿,梅娣只唤住了她,说了一句道:“你为太太盛汤。”

    梅娣回过脸,道:“先生,我打电话问候下欧阳小姐。”

    “不用。”

    李文树唤住她,注道:“梅娣,你去请芳萝将车子开来。”

    玉生洗漱后在厅面中等过许久,直等到见安华姑妈换了睡袍穿过厅门她才拉下电灯,出厅门时,馆门外忽然亮堂起来,随之刺耳的一声,玉生以为是一只猫,看清了,原来是檐上一只乌鸦飞过。亮光中馆门打开,走进来面如冰窖的李爱蓝,她走过玉生身旁,冷不丁唤了一句道:“嫂嫂。”

    她的声也是冷的。

    玉生还未回她的话,听见了随后走来的李文树唤道:“太太,还不睡。”

    玉生道:“爱蓝用饭了吗?”

    像是问李爱蓝,又像是问李文树。

    但李文树也并不回她的话,他笑了笑,忽地道:“十点钟了,睡吧,太太,明早我驶车与你去蒋家。”

    他原只是抬手淡淡望手上的表面,正无声地走过了许多时间。

    而后,玉生见馆门在光明中缓缓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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