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面着自己的丈人,没有片刻犹豫,唤了一句道:“爸爸。”

    他见玉生茫然地望着自己,他不懂她的茫然。而后他方记起自己的父亲已死去许多年,玉生是没有机会唤他的父亲的。但林世平比他父亲要小许多,最少要十几岁,也只比他自己年长不过十几岁,所以即便头顶泛了白,也并不显得非常苍老,只是比上一次见他要瘦一些。

    “多早的船?”

    “九点钟。”

    林世平点起灭了的茶壶,如待沸的水,他怔一怔后,方说道:“玉玉是晕船的。”

    玉生道:“如今好一些。”

    爱乔不在,但玉生送她用的账本仍放在那张她常坐的檀面六足圆凳上,本是一对的。去年爱乔拿来点灯摔碎了,一只也不便待客,索性包了红皮软垫,专为爱乔夜里看书使用。玉生又问起爱乔最近去上夜校上的勤不勤?正说着话,门外有声响,脚步声从远至近,仿佛绕走过什么地方,许久才进到厅面来,见到人,厅外的人方唤了唤。

    “世平老爷。”

    林世平没有立即回话,直至厅外的人又唤了另一声,道:“林先生。”

    “请进来。”

    “林先生,膳食送到了。”

    玉生望见两位中年女人,提了两个与安平花纹不同的双层圆木盒,盒柄上同刻了字。女人提着木盒,并不放下,说完话,低一低头便出去了,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了厅外。

    林世平而后回了玉生的话道:“绸庄新进了两个人,我便让爱乔抽出空来,勤着去上夜校,她最近的数算得近有你一半的准确。”

    玉生道:“她快回来了吗?”

    林世平笑道:“还没有,十点钟才下学。”

    此时终于说起那盒柄上刻的字,林世平注道:“这是建康那边的杭帮饭店送来的,孙守业自决定全面改洋餐,我再也没有吩咐安平送餐食过来。”

    “这实际是四五人用的,我即便说了多次适量,她们也会将点心和汤羹送来。”

    那张在晚饭前便会点烛的餐桌忽然变得那样暗,暗暗地照着面上的食色,杭帮菜是这样的,一道道浓油赤酱,晦暗中找出一点点朱红颜色,看清了,也不过是烛影闪过而已。林世平点起双烛,接来几张帕巾,他做的拭手帕巾定要生丝,吸得净水,又擦得净手。递过一张新的到李文树手中,李文树擦了擦,便折得整齐放入马甲口袋中。

    面前的醋鱼,李文树浅尝辄止,后面也只是用了一碗松茸汤,本觉得不那么充足的餐食只用不过一半,玉生也停下了碗箸,她坐船乘车后总不会有什么胃口。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总以李文树手上那只表面来认时间,望着那时是八点钟,想起从前八点钟时家中早用过晚饭,厅中也灭灯了。她又想起苏太太前几日电话来约她去看电影,正是说八点钟,只不过她没有去,她觉得那几乎是深夜了。

    问到玉生的脚踝,林世平皱了皱眉头,问道:“那是什么马?”

    李文树回道:“说是马,不如是我的罪过,我没有护好我太太,身为丈夫,这是最大的过错。”

    林世平道:“即是马,就由养马的人去照看着,我曾去过上海,记得静安与宝山是算得上遥远的距离,你何必奔波。”

    李文树道:“宝山的马场只是草草了事,打点好了,将要接到新马厩去,离得近,那时也会雇马师去管理——爸爸,我记得您从前也是养过马的。”

    林世平淡淡笑了笑,道:“马车与马是不一样的。”

    沉默片刻,李文树道:“安华姑妈原本是要自己拜访您的,但她身旁好友不久前逝世,因此她不愿意来扰,她托我向您转一转歉意,还有两只青白和田玉茶碗,您的茶碗很好,只是天冷了,她想着您可以换一换用。”

    宅门后的小山仍堆砌着,直要等到爱乔回来,她才会将那山移开,件件清点了收起来,只为点不碍着点灯。玉生记起来,李爱蓝的礼也在那座小山中,她送了什么呢?一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两匹时新的水绸,人的肌肤触上去,犹如在夏季入冰河畅游一样快意,因此得名。但绸面那样薄如蝉翼,爱乔只当作那是什么地方收来的末等丝,即便包好的盒面上写了名,李爱蓝也只是写了自己的英文字,爱乔是如何看也看不懂的,压到箱底下去,后来一次发水拿出来已缩成一匹,便做了两件孩子用的浴巾。

    林世平没有即刻换下那两只茶碗,待到几天后李文树走时,方拿了出来冲了一盏茶。当下他收着,摆设在一旁,如百花屏前那只小小的无作用的电话机。林世平也是从不爱打电话的,此刻电话也不再响动起来,若是响了,定是孙曼琳,她接起来,便会道:“林玉生小姐。”

    玉生要问一问孙曼琳,却不知从什么样的境况问起,爸爸即没有说,必不知情,或者不想告知她罢了,她将双脚走到别人家中去,也管不得谁疯不疯,又是如何疯了?思来索去玉生只得提起兰西,爸爸并不记得兰西的名字,只知道那是居住在教堂中的一个洋人。

    “市长太太是钟爱听洋课的——”

    扯到更遥远的人物上去,玉生注道:“爸爸几月前为她量的那几件衣领子,如今要做,做黑白颜色,交叉做缝线,琐银线边,会不会更好一些?我曾见秦淮河旁那所教会,里面做礼拜的神父们这样穿,即是市长太太常去做礼拜的那所教会。”

    林世平试着李文树亲选的那双四边框,打量着画了许多日的草图,后面又摘下来四边框,拿出一只笔划下两笔,是图上那条短绒围脖的领子交叉,注下银白颜色。他将笔在纸上敲了敲,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如何知道市长太太常去做礼拜?”

    “偶然路过。”

    林世平笑一笑,道:“玉玉是最不懂说谎的,即已透露你常到见她去,又说什么偶然呢。”

    玉生红了耳根,不回什么话。她到底不是做贼的心思,又为什么要欲盖弥彰?想到这里,她望一望李文树,见到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扇百花屏,又或者只是在望那屏下一方小檀木桌上摆着的画像,看真切了,原是她画的,六七岁时剩的唯一一幅画,那是久远到不能再去追究的画法——真是让人忽然惊起一身冷汗,是谁将它摆到这里来!

    “这是龙吗?”

    话头一转,李文树笑得分外开怀,道:“是哪一位大师的佳作?”

    他是第一个说龙的人。从前,有人说大虫,有人说蜈蚣,孙曼琳又常说是蛇。

    玉生并不慌了去撤走它,耳根更红了也罢,仍要平静坐着,道:“李先生慧眼识龙。”

    李文树道:“是玉生小姐的作品。”

    玉生道:“你如果喜欢,送你了,留起来慢慢笑话它。”

    李文树微笑道:“太太,我为什么要笑话它?这是一具真龙,你看,有鳞有角的——但如果你要送我,那是最好的。”

    玉生要问“你要它去做什么呢”,也只是问不出来,这句话和许多话一样被略去了。她常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嗔意,这样的嗔意是不自在的,但不曾想过,夫妻之间,怎么能无嗔无怪的,彼此对坐着,说尽了客气话,那样便像是待客了。

    当下她只点点头,见他将那画像真的收起来,捧在手里头看着。这时厅门又响,爱乔并没有这样快回来,原是有生人游走在门外,敲门声低低地传进来。爱乔不在,自然是不会有人去开门的,只等着人敲腻了,敲烦了,双手推进来,提着双脚走进这座高门深宅,走过过廊,走过前厅,寻到话厅来。玉生见他们的面孔不算太生,两个人,其中一个打量仔细了,是孙守业的车夫,他脱了帽,跨过高槛,走进了话厅。

    “林先生。”

    低着脸笑一笑,转回脸来,他注道:“李先生,李太太。”

    玉生没有立即察觉是在唤自己,怔了怔后,方对他笑一笑。

    车夫道:“大少爷想着您刚回南京,怕叨扰,今天不便来问您的好,所以叫我过来传个话,顺带着叫我送来这一罐子好的红茶,大少爷的同学走外贸船从英国运来的。李先生在英国生活了许多年,好坏与否,劳烦李先生替我们大少爷试试,贵的很,要是您说好才是真正好的东西。”

    李文树因道:“难拒承安先生的好意,十分感谢——你来了,我也少请人跑一趟,我这里有一份送给曼琳小姐,另一份送给安平的礼,还托你带回去。”

    玉生竟是不知道的。

    他是几时备下的,又是备下了什么呢。只见他从随身提着的那只小小的皮箱中取出来,两只扁平的长盒,他递出去,又注道:“金色是给曼琳小姐。”

    另一只,是墨绿色的绒盒,和其余的礼装成同种颜色,那便是由梅娣装成的,其中不是由黄金制成银元样式的饰品,便是一只只珐琅宝石蓝胸针。如果是送孙守业的,自然是前者。

    车夫接了下来,没有回关于“曼琳小姐”的问候。他离去后不久,孙承安的电话便拨了过来,他来谢礼,并说这样重的礼本是不适宜收的。

    而后说起孙守业的病,孙承安在电话中道:“这两日父亲病好了,定过去叙一叙,李先生,若你得空请稍等着,南京女婿,不要急着走。”

    李文树淡淡笑道:“我定下了五日后的轮渡。”

    “我父亲明日回家来。”

    李文树匆匆接了话头,道:“孙先生的病,我的问候实在太晚。”

    孙承安答道:“是,但只是一些小的问题,年岁大了,近来又胸闷气喘,夜半时常起来咳嗽,再备一些西药吃着——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要休息调养。”

    李文树道:“我与我太太,明日会过去探望孙先生。”

    玉生听后回过脸来,她全然不知他回应了电话中的什么话。直至放下电话,李文树也并不做什么注释,仿佛她早已与他约好了一般。

    林世平在旁,开了口道:“前两日我曾去看过,那种病只要爬起身来随时便好。”

    玉生正要说话,林世平便注道:“乱糟糟的地方,去那里做什么呢。如果明日得空,不如去紫金山的祖舅舅家,他惦念着你——还有你丈夫。”

    他望一望李文树,并不自然地出口“女婿”一称。

    玉生道:“祖舅舅家是要去的,只是要过两日。”

    林世平放下图纸,摘了四边框,道:“那便随你了,你也不用在这里等着爱乔回来,她晚些打了手电,自己寻摸着开门,门是不会锁的。回房去看看,爱乔昨天请人为你铺张了新被褥,她也说,总觉得你快要回来了,如果还觉得冷,床边的暖炉点下。”

    李公馆是每个屋子都有地暖的,看着没有铺上地毯,人脱了鞋,赤着脚,也觉得一阵暖流从脚底涌上来,便不觉得冷。玉生如今回来,竟觉得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意味,睡过去十几年的光阴,这里仍是无比熟悉的,只是床边那长绒毯面铺着,双脚不知为什么也是冷的,外面下了细雪,雪好像飘进了纱窗,落到了地上,在人的脚心上化开了,这样刺冷。她不由回过头去看李文树,他正脱下外衣,低下身,去点了暖炉。

    “冷不冷?”

    她问他,又注道:“去年爸爸像是在外贸行那里订过一个新的采暖炉,两个烧着像是更暖些,等爱乔回来,我去劳烦她找一找。”

    李文树笑一笑,并没有回她这话,只是道:“很香。”

    玉生道:“什么香?”

    李文树起了身,坐在了窗边的书桌边,将偌大的、即便灯火晦暗但仍窗明几净的屋子飞快地望过一眼,接着道:“一个女人的房间,往往是很香的,或许是香水、香烛,又或者是女人的发油,擦脸的面油的气味,和不注意就会稍有一股油浊气味的男人不一样,走进女人的房间,是可以让人心旷神怡的。”

    玉生茫然地,像要问“你进过这样多女人的房间吗”?但仍没有问出口。

    只是李文树注道:“这些纸有你身上的香味。”

    他这样一说,她的脸忽然飘上一片绯红,转过眼不看他,看了看桌前那一叠与走时同样整齐的纸张,因回道:“这是黄麻纸,是不香的。”

    李文树笑道:“我并没有说你沾了纸的香,不如是说纸沾上了你的香气。”

    玉生低一低眼,伸手拿起床边的小箱笼,小巧如盒面。她打开来,是两双长袜,她递出去,给了李文树一双。李文树接过来,撑了撑,便穿了。

    “这是你为我做的。”

    “哪里是呢。这是从前做错了的,做大了,一直放着——你穿上,是不是觉得不冷了。”

    李文树道:“香气本就是会让人暖和的。”

    玉生仿佛不愿再说这个话头,她又望着他的表面,道:“十点钟了。”

    之后她便觉得困极了,累极了。乘船的疲乏在这一刻如奔腾的海浪侵袭她的身躯,她想着,拉下幔帐睁着眼,暂且卧一卧身,但房内没有电灯,烛火也更暗,只有纱面上的白微微透出一点光亮,照着李文树的踪迹。她望见他离开了她的桌前,在房内走动着,他翻着她的书,并不翻阅很久,又远远望着她的字帖,茫然地,走过她的长柜,将手去拂过她挂起的一件件旗装,最终停在那一件宝蓝颜色上。她想他认错了,那一件并不是她初见他时穿的那一件,她有许多件宝蓝色,那一件早被她带到上海去了,只是一直再没有穿过。

    她最后望见他从长柜中拿出来,原是脖颈处的扣子落掉了,他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重为它扣了上去。

    爱乔不知是几点钟回来的,也许是玉生真正睡去那时了。隔日玉生起了身,见到她,她正在扫雪,玉生没有唤她,她便不打算回过身来。

    直至玉生唤她,道:“爱乔。”

    她那时回过脸来。一时间是欣喜的,又忍住,不肯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低一低头。

    “玉生小姐。”

    见玉生不回话,她又多说了一句道:“您昨天夜里回来吗?”

    “是。”

    “为什么回来呢?”

    “来探望你。”

    又一时间,她虚伪的平静消散去,转为真切的笑意。她剪了发,从小她便是不爱蓄发的,如今剪更短,只到耳下,看起来竟长大了许多。

    接着,她便不再扫雪,念念道:“我为您新作了一件披肩,本要寄船给您,袁瑞先生不在,我不会寄,如今您回来,我亲自给您——前两天得了空,我去取了新做的枇杷膏,您带去的那一瓶想也是不够的,自然不用吃是更好的,但备着总是要放心一些。”

    玉生笑一笑,道:“如果有两个爱乔,我带一个爱乔回去,才最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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