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再过二日是新春——李文树仍没有消息回来。

    那日飘起细雪。正是苏姨太太“种花大赏”的日子,玉生真不愿出门,不过又已经回了她的请函,没有失约的道理。临出门,才发觉今日的细雪冷到刺人,于是她回身,让梅娣去取一件围脖来,她忽然记起柜中挂了一件新围脖,即是李爱蓝去宁波游玩时李文树托她做来的那一件。

    梅娣取来,为她围上时,忽然说了一句道:“有味道。”

    玉生道:“仿白狐的毛,只是仿,按理是没有味道的。”

    那味道兴许是很轻,而玉生的嗅觉一直以来是并不灵敏的,只觉得仿制的东西,兴许是混杂了低廉的羊绒,才有油脂气味。梅娣要再闻一闻,芳萝的车子却开来了。玉生朝梅娣摆摆手,便上了车。

    “薄荷油的味道。”

    芳萝将车程驶过一半,又问她道:“太太抹了多少薄荷油?”

    玉生道:“抹了一些仍是睡不好,于是夜里起来又抹了一些。”

    苏鸿生的宅楼临近苏州河畔。从住宅内的许多窗面往外望都能望见外白渡桥,正是那时苏姨太太望见那辆只匆匆一面的黑色轿车正缓缓往家中方向驶来。于是她下了楼,进到厅面,重问候了一遍鲜花的进程,得知已全部送到了家中,她方放下心来,又问了一次花篮准备了几个?佣人回说,依照每一个太太备五个,准备了五十个。

    她皱皱眉,又问道:“霖霖呢——送去大太太院里了吗?”

    佣人回道:“大太太一早就说头疼,请了医生呢。小少爷现在是穗儿照看着,照顾着吃完午饭,在房里也就接着睡午觉,应是不会出来了。”

    她嘱咐道:“他花粉过敏是主要,今日人多,也不要让他出来凑热闹。”

    佣人应着声,最后道:“都知道了。四太太,老爷说要问您的话。”

    “什么?”

    “只听素姐儿说提到了开支的事。”

    “行,你下去。”

    因是“种花大赏”,过往人都忙着搬花,没有佣人到主人的卧房前清扫,因此周遭显得格外安静。只有苏姨太太在门前整整衣衫,犹豫片刻推开门,就走进去。

    她今日穿得高雅,不穿红颜色,外套一件水青绸面女士长褂。人要是不走前面看她的脸,会不知道她是谁,只当是哪个女学士。这是后来苏鸿生取笑她的。

    当下,苏鸿生只是半躺在房正中那张棕皮罗汉床上,上又铺了厚重的蓝缎子软垫,他窝在那儿,闭眼点着水烟,听她来了,不用睁眼,就把水烟灭了。

    “李文树他老婆来了吗?”

    “你探听别人老婆做什么。”

    “没见过,听美玲说,年轻的很。”

    苏姨太太冷笑道:“你就为问我这个。”

    苏鸿生“哎”一声,起了身来。他身形高大壮硕,因此伸腰展臂时,像巨猿一样,睁大了本就圆滑的大眼珠子,眼下两朵乌黑浅浅的,但仍看出来不是年轻的色彩。他确比李文树还要年长一些,大约长七八岁,再过一两年,便要近四十了。但他皮肤黑,又不肥胖,在这样一方面,又不是显老的。苏姨太太打量着自己的丈夫,忽然发现,他将前段日子刚梳上去的油头放下来了,又理了发,剪短了一些。

    “你为什么在“置物”上用这样多的钱?”

    猝不及防地,她没有立即回丈夫的话。

    苏鸿生重问道:“你买了什么?”

    苏姨太太道:“女人的用品,无非是衣服胭脂,还能是——”

    苏鸿生断她话头,道:“你倒不用骗我。”

    于是苏姨太太道:“打牌输掉了。”

    而后,她望见自己的丈夫面色变了,仿佛是早计谋好将那张阴郁的脸换上去。他早便猜到了,他眼里面,她除了做这些,还能做什么。

    苏鸿生坐回那张罗汉床,他拍拍身侧,要她走过去,但她并不动。

    他便坐着,她便站着。犹如审视,他问她道:“现在家里的账是你自己对的吗?”

    她回道:“是。”

    “宝荷没有你心思机敏,所以她管的账,总要一个管账的帮忙。”

    她怔住了。

    寂静中过一会儿,她笑了一声,道:“您现在倒说起大太太来了。”

    “因为我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

    苏鸿生突然大叫起来。

    叫得她仰起头来,仍笑道:“您现在觉得大太太好了吗?”

    “她不好吗?她只是不能生。”

    “所以我为您生了苏天霖。”

    她把他最爱的孩子搬出来,无疑为她争取了一点使他冷静的机会。

    果然,他将紧皱的眉头松了松,压低声了,道:“我跟你说过,你打牌买东西我都不会理你,但你几乎都在输,你又为什么总是要上赶着给别人送钱去?宝荷是没有你心思机敏,但是她知道自己愚笨,所以她从不把钱浪费在这里。”

    她重问了一遍道:“您现在觉得大太太好了吗?”

    他不回话。

    “我输掉的都是同你有过生意交往的人!如果不是我输给了那个日本女人,她老公不会这样轻易将吴淞那里的租地让给你,还有你在老家让人做的侨批生意,如果没有我日日约那广东女人出来坐牌桌,你认为会这样顺利吗?”

    她认为他应当发言了。但他仍然不回话。

    这时,是她生了气了,她举起手,要脱手中的指环,但她近来又圆润了不少,尤其在手脚,于是脱不得,那指环就像长在了皮肤上。她便伸出手,指一指他,又放下来,见他面上无风无浪,只想什么都不要理会然后离去,却又忍不下,又回脸注视着他。

    “你如果真觉得我比不上大太太,又怎么会把老二和老三请回老家?我就是信你,苏鸿生,所以我忍着“四”这个名号——难道我是歌女就命贱?告诉你,我没嫁给你之前我身子白的和苏州河里的河水一样的!”

    说完了,她的气便出了。也不管他什么神色,就离去了。

    过去的许多日子仿佛都是一样的,她话说完了即刻就会生出悔意来。即便她站在房门前千万种要回身去认错的念头,却找不出一个认错的方法。她于牌桌上是故作愚笨的,但于他面前她是真正的愚笨。

    心中混乱非常,抬起眼,撞上陈太太。

    “我叫人搬来了几株新鲜的红梅。”

    她怔着,并不知道自己那么快走回了前厅。

    在门前,陈太太见她不回话,又皱着眉问道:“要放哪儿?”

    苏姨太太终于回神过来。

    “你来了,什么红梅?哦——穗儿!”

    门前的佣人来回话,道:“四太太,刚才和您说过,穗儿正陪小少爷吃午饭呢。”

    于是苏姨太太道:“叫素姐儿唤几个人来搬花。”

    陈太太道:“几株,并不是几盆,用不了几个人。”

    说着话,已进了前厅。苏姨太太后步跟上去,她似乎是消减了一大半所谓“种花大赏”的心思。但是摆上的几张透雕红木长桌边已都站了人,那几张长桌是她专叫人做来的,本订不透雕,但苏美玲觉着,如果往桌面上摆花,琉璃灯的光彩从透雕面下钻进,便更能透出鲜花的本色。但此时此刻,苏姨太太只见到那镂空雕面映射出的红的绿的花叶,变换为紫的蓝的光影,穿过许多人,照到那李太太的面上去。

    南京女人真白呀。她这样想。

    玉生同她笑一笑,并不知她为什么望她。

    苏美玲在侧,唤苏姨太太道:“佛女。”

    苏姨太太难得冷了冷脸,高声道:“太太们,你们看这个人,我是她嫂嫂,她却总给我起绰号。”

    苏美玲道:“你现在会这样说了。从前却说,你比我小,要我唤你名字。”

    苏姨太太转了话头,道:“你没有带花。”

    苏美玲道:“我刚从广州回来,鲜花是买不着了——但我给你们都带了伴礼,那是广州的一间新洋行,把宝石做成花的样式,我觉得好看。”

    玉生低一低脸,接过佣人传来的宝石珠子后,从右往左望过来,首先,她认得那位余太太。苏美玲叫人把宝石珠子接着递给她,她接下来,也不道谢,只是点头。

    最后一位接到的,佣人唤她“马太太”。

    在蒋太太的话厅里,似乎没有见过这位“马太太”。或者,是因为她时常低着头,极其平淡的神色,十分普遍的穿扮,也并没有将自己的短发卷成海浪一般的形状。只是一丝不苟地别到耳后去,露出一整张寡淡的脸来。

    分完了宝石珠子。接着,苏姨太太吩咐分花篮。

    分到朱太太面前,朱太太问道:“这种竹篮放久容易潮湿,为什么不用陶瓷罐子来插花?你知道的,那种要耐用一些。”

    苏姨太太竟仿佛没有听见,不回话。

    也因为她正忙与马太太讲话,她正问马太太道:“您下月就搬到南京路了吧?”

    玉生听见“南京路”,回过脸来。

    马太太回话道:“是,在东边。”

    而后,苏姨太太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她来到朱太太身旁,细细地,方回了话道:“你说的很对,我早说了,朱太太你是很爱陶瓷的。但是——我太马虎了!现在烧窑最少要提前两月吩咐下去,现成的窑器,毫无光彩不说,要几十个,又难免生痕生缝,并不是十全十美,所以我专叫人编了这些藤木蓝,也不是竹篮,大洋贸易年前最后一批新进的印尼藤,也只编制了五十个篮子出来。”

    说这样多。朱太太只淡淡回一句道:“哦,是我不识货。”

    苏姨太太笑道:“好货识人——不要忙着说话,今日哪位太太插的花最漂亮,我要送她一个我最爱的古董花瓶,那就是青瓷的。”

    说完了,她又注一句道:“希望太太们笑纳。”

    陈太太也许觉得她聒噪,终于回了她的话道:“即是“最漂亮”,也就是说只有一位,哪来的“太太们”呢。”

    忽地,笑声淡淡地传过去,如同折花传枝,很快传完了。再没有人接话。

    安华姑妈为玉生置来了许多新鲜的水仙、小苍兰,新鲜非常,但是颜色清淡。她身旁是苏美玲,苏美玲虽没有带花,但佣人们自会来送花。

    送上来,唤一唤她道:“大小姐,这是梅花。”

    成了太太的人,回到自家中,仍是能被称呼作“小姐”的。

    苏美玲接下来,取一株红一些的,对照着玉生的花篮比了比,微笑道:“你看,这样配好不好?”

    玉生道:“很好。”

    接过手中,玉生道了谢,从花篮中抬起眼,却与陈太太忽地对望。她为取走一些尤加利叶,正从玉生身旁走过。另一旁,又有余太太走来,近到身前,正说着自己带来的花颜色也清淡,要向苏美玲也讨一株新鲜的红梅,伸出手的那一刻,玉生望见她皱了皱眉头。女人的眉毛如果画好了,是极少会皱眉头的。

    而后,余太太用手指点了点鼻,道:“有味道。”

    是梅娣早时说过的话。

    玉生怔了一怔,似乎此时那薄荷油的味道才真正散去,她也闻到了,余太太与梅娣所说的那一种气味,竟是腐烂的动物皮毛的味道,几乎要令人作呕。

    “什么味道?”

    有人问她。

    余太太的手指离开鼻尖,指了指玉生,低低声道:“李太太有味道。”

    玉生回不了她的话。

    她闻到那一阵腐烂的气味绕过自己的脖颈,又飞快地传到面上来,仿佛是自己长出了那一身腐烂的发臭的皮毛,再从自身散出去了,散入每一位太太的鼻腔里。鲜花满室也阻不了这一阵忽如其来的恶臭,原是有佣人将角落处那只大风轮开起来,本是为着吹暖风。

    “这是臭鼬毛的味呀。”

    朱太太说话了,注道:“没有错,就是臭鼬毛的味。之前钱富莉卖错给我,还上门来给我退了双倍的钱,她说她也是让人骗了。”

    所有人望向玉生。

    她们静默地,彼此打量着,谁也不想去接朱太太的话。

    终于,苏美玲道:“怎么突然这样暖。”

    说着,就要去取玉生脖颈上的围脖。

    “真对不起!”

    苏姨太太却抢了先,她凭空扬开自己小姑子的手,伸出去,伸到玉生的脖颈后解开了那个扣子,取下了围脖。她故意地,在手上闻了闻,然后冷哼一声,将那条围脖扔在了地面上。扔出去很远。

    玉生只是茫然。

    苏姨太太不知为什么叹气、摇头,接着道:“真对不起!李太太,我想着你为怀毓上学的事让你先生帮了忙,身为孩子的舅妈,我好心要送条裘毛围脖给你,但是我却不知道竟然有人以次充好,还用臭鼬的毛!要不是余太太鼻子灵,我指不定要给那个北方佬再骗多少钱?”

    余太太这时无声地笑了一笑。

    陈太太道:“是你送的。”

    苏姨太太道:“是我太蠢,他说是裘毛,我三番几次问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毛,我只当是那些贵重的,不敢再问。”

    陈太太又道:“你买时闻不到这臭味吗?”

    苏姨太太继续恨道:“谁知道!人家说臭鼬毛染了色,浸过香油,是能藏一段时间的。总之我太过意不去,天气冷——李太太,请你先跟我来,我寻另条围脖你戴着。”

    玉生最后望了望那条被扔掉的臭鼬围脖。

    随后,她和苏姨太太来到另一个厅面,这个厅面小一些,静一些,只有她与她两个人。玉生并不知苏姨太太当下在想什么,只是玉生的思绪已飘回了李公馆,或者是飘到了愚园的老宅,飘到李爱蓝的身侧,恨不得即刻去询问什么。但玉生又觉得不必问了。后来钱富莉也说,李爱蓝是很爱裘毛制品的,她如果不是故意买下臭鼬毛,谁也不能将臭鼬毛卖给她。

    “苏太太,为什么为了我说谎。”

    玉生同她说话,在她为她取来一件干净的羊绒围脖时,玉生显然还是一无所知的。

    苏姨太太道:“李太太觉得我说了什么谎。”

    玉生并不即刻回话。接着,苏姨太太要为她戴围脖,她却伸出手,自己接了下来,也并不戴上去。

    “我是很少穿裘毛的。”

    仿佛过了一会儿,苏姨太太方注道:“所以这有什么呢?像我这样的人,一个姨太太,认不清东西好坏,以至于把臭鼬毛当成裘毛,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一个人做了情理之中的事,符合这个人的身份会做出的事,人家就不会把她当成笑话看。”

    玉生道:“没有人会故意将臭鼬毛穿上身。”

    不愿虚言以待,但那已是在南京的日子。她忽然觉得那已经十分遥远,臭鼬毛的围脖脱下了,那阵恶臭似乎没有散去,掐住了她的脖颈。气味化成具象的人身,告诫着她:“绝不能太追求真言。”

    因为之后,她听见苏姨太太冷冷地笑出声来。

    “既然穿了,就不分有意无意了。”

    苏姨太太摸了摸她手中的羊绒围脖,示意着,天气实在寒冷。最后要先离去,又转回脸笑道:“李太太,待会让我送你回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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