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丽今日不到场。

    她身为波斯的驯马师,却因高昂的酬劳,跑到赛马场上与波斯一较高下,这样不妥当的事,不能再做第二次。余太太请不到她,只能请一个自称从前在英国皇室养种马的年轻男人,她觉得年轻的洋人总是可靠的,但第一场,就让她输了场大局。

    李文树,姓蒋的这两人不必说。她想不到,陈与苏这两人,从前倒没见他们赛马,只是长年在马会中挂空名,上了马,苏鸿生竟与她请的马师跑平。李文树自己从不在赌马场中入局,他也厌烦人这样做,但她仍暗下掷注,虽买了李文树许多,仍因跑了末名,付出了两个金镯。

    金银不用现清算,她签下“战败条约”,听着苏鸿生因胜利之后发出的呼叫,她实在不喜苏鸿生,读大学时就结识,老同学一场也是这样。她厌他的聒噪、自大。

    “承让,佳慧!”

    “这是怎么说?我们同一名次的呀。”

    “我负磅重你。”

    余太太心中大叫一声“奸商”,三分骂苏鸿生,七分骂那个假皇室洋马师。她与她丈夫常年以投机过活,对于无法给予利益的一切商人,她都要恨之入骨。而她丈夫往往会归于“时运不济”,或者“供奉不足”此类因素。

    将双眼化作利刃,正要悄悄剜过一眼苏鸿生时,回过眼,却发觉马场远处的窗面正站了两位养眼的佳人。她同样妒恨美女,尤其妒恨美得太过轻松的女人,但是,她发觉那另一位用尽力,高昂着颈项的女人,是她妹妹郦慧。

    蒋少成在马背上望过一眼,下了马。这竟是他第一次见唐郦慧,他发家之后一直沉溺于收集古董,此时,他将唐郦慧看作曼琳小姐的“赝品”,并且品相一般。

    他眼界之高,旁人不能比。苏鸿生却是非常认可她的美丽的,当下又说道:“佳慧,我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表弟,家产丰厚,在重庆还没有娶妻。”

    余太太微笑道:“苏先生呀,我也同你说过的,她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马场即将重开另一场输赢,此话便挂起不谈。苏鸿生心中暗笑她:“如今说远!当初为了和一个美国佬交好,不是都游过半个欧洲了吗?”更不要提起为追求李文树,十八九岁独身狂包私船一艘艘直坐到英国。

    今时今日再见面,唐郦慧仍然记得被李文树以一张船票送回的那一天。她万分的羞愧,那么多年过去,仿佛只化解了万分之一。

    “你瞧。”

    唐郦慧不得不向身旁这位新结识的“知己”分析战局,注道:“这样的男人长相,尖耳窄脸,骷髅般的大眼,可以猜出其崇利、自私的个性。”

    玉生茫然道:“是谁呢?”

    唐郦慧确认周遭的寂静,回道:“这片马场的主人蒋少成,那位坐着像瘸子的。”

    “苏鸿生就不用说,如果我必须随便和一个男人结婚,也许会找他。他起码是不精明的,相貌也不至于太过不去。”

    “是这样吗。”

    “当然。如果有一根旗帜立在这里,我就能收钱来看天下男人的面相。”

    “除去那个人我不看。”

    玉生又道:“是谁呢。”

    唐郦慧道:“骑着那匹黑珍珠——他叫它波斯。”

    玉生静默着。

    “你只要时不时望过去,你会觉得这个男人面上总挂着笑,看真了,原来他的眼尾是从不随着他的嘴角上扬的。这种笑,像云彩一样虚浮,飘过去散开后,是一大片乌云的侵入。当有一天这种人碰见什么不得意的事,除了他自己,和他那张不真切的笑面,世上什么东西也不值得他保全。”

    另一声惊呼过后,马场上,李文树的波斯又拔得头筹。

    唐郦慧一笑,道:“要等到他失意,不知道是几百年之后的事呢。”

    只是说完,厅面中开始传来上茶的声音。蒋太太的茶会,只在上茶时会有一阵喧哗,最普遍不过的是“谢谢”,而后是“今日是什么茶”、“您请这杯”、“取块方糖”,再多也只是这些,绝不会有咂舌声或吸吮声。

    忽然,有人走过,唤道:“李太太。”

    唐郦慧以为自己做了梦,因为和李文树久别重逢,所以做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梦境。但是回过身来望定,见发声的是苏姨太太,她站得近,又仿佛远,却仍然可以明确发现,她注视着的人并不是自己。目光定在旁的——那位林小姐。

    她重唤她道:“李太太。”

    然后,唐郦慧发出在蒋太太的茶会历史上有史以来第一声咂舌声。她是被烫到了,口舌与齿间发颤,或是一整具身躯,因突如其来的高温而晕眩、发热、感知过另一种轻飘飘的痛苦,好一会儿方回到真实世界。

    真实地,旁的这位“林小姐”,回了话,道:“请坐,苏太太。”

    那经过多年才化解过的万分之一的羞愧,在此时此刻,又圆回来了,只是更多。唐郦慧绝望地想,自己就算活到一百岁,一百岁那一天,也不能忘记今日的窘境。

    苏姨太太道:“郦慧小姐还是这样漂亮。”

    在她此刻的耳中,赞歌也要变成诅咒了。她起了身,正要离开。

    那位“林小姐”——不,此刻要说李太太了。李太太注视她,唤住了她,接着说道:“郦慧小姐,等一等,请你收着这个。”

    她回过脸,见到一个普通的佣人正端着蒋太太家中专用的青石盘,上放着一块方糖,方糖边,放了两条亮泽光滑的细绸带,绸本质的白。

    玉生道:“郦慧小姐,我来得匆匆。这是霞飞路万生绸行的绸带,放在我手包中有一些日子,今日见到你,发觉它十分衬你的手套。”

    她是这样年轻,笑容却这样平静。声这样轻,这样稳。

    于是唐郦慧很快不甘起来,飞快笑了一笑,回道:“谢谢。”

    万红上月从扬州回来,只带回来一匹水绸,分了玉生十分之一。玉生做了两对绸带,另一对送了李文树,绑他那双生了孔的马革鞋。另一对放在了手包里,今日,派上了用途。也许是因为这一对绸带,一直到后来,唐郦慧如愿在婚姻中登上“仕途”,面对比她小许多岁的玉生,无论私下或者当旁人面,她从未在口舌上得罪过她。这是每一个比她美丽,比她年轻的女人都从未得到过的开赦。

    苏姨太太见自己又怕又烦的人离开了,方展露真正笑颜,同玉生道:“李太太,我带你见个好东西,你要不要?”

    玉生笑一笑,苏姨太太只当她回了话了。

    接着,苏姨太太领着玉生出了厅门,走过过廊,到了外园,蒋太太的宅楼,到夏季时,连风都是舒爽的。沿着一整面高墙的橡叶叶面密集,形成高墙下一片巨大的庇荫处,随着苏姨太太的指引,玉生见到那庇荫处的中心地面,上放了几对桌椅,桌椅旁没有佣人。走近了,又发觉,桌椅上只是放着一些干果,茶水,和一支古怪的长笛状金色器具。似乎没有什么新奇东西。

    “这呀。”

    苏姨太太拿起来“长笛”,注道:“我刚才已经看过一阵,李太太,你不能相信!通过这条长管,可以看见蒋太太的后园。”

    紧接着,苏姨太太解释道:“后园那儿,没有人去过,我方才只是匆匆一眼,并没有望见什么。你拿着——李太太,我们绝不是做什么坏事。只是说,你也试试,若是觉得好,这是德国的东西,我们两人如若一起要,可以托大洋后天的船从德国来,一件东西船费也是这么多,两件东西便划算些呀。在这些小玩意儿上,我们鸿生常说,要精打细算的。”

    玉生还未回话。

    苏姨太太轻轻将那管“长笛”托上了她的双眼,她不得已望时,听见苏姨太太道:“对了,这叫望远镜,李太太当然懂得。”

    还未回话——忽地,玉生从这只望远镜中,见到令她双眉飞快一皱的一幕。于是,松开眉心时,她亦将镜面从自己的双眼上飞快地推开了。

    苏姨太太误认为她恼了,有一会儿不知如何应对。而后镇定下来,重开了口,方道:“哎哟,这里原来比里面凉快。”

    因苏姨太太为她推了椅,玉生便落了座,却忽然提起来,道:“今天也没有见到阮阮。”

    茶壶是温热的,干果亦香气扑鼻,应常有人来换。苏姨太太倒下今日的祁红,为玉生递过一杯时,方回话道:“问过蒋太太,她回到蒋太太的娘家帮手,就是青岛去了。”

    是茶香、果香,橡叶的湿香,又或者,只是苏姨太太身上那一种多国浓香的味道。从这一层层香气建起的围城中,有一阵连续地嗽声使其墙塌瓦裂,那不是玉生发出来,是一个男人,并且在不远处。

    苏姨太太想,无论是谁,不会是自己的鸿生。苏鸿生常年抽烟,咳一声,就像一口黄痰黏嗓,只能听见黏液不断撕扯、纠缠,然后让人感到十指搅心。

    首先,苏姨太太望见他的一整张脸,再是那件看起来又厚又闷的花白衬衣,一眼看出来,不是进口货,是手快的裁缝赶的批货。转又望下看,那条干净无比的缎面西服裤,让她又抹去刚生出来的猜想。

    愣怔之间,只听见旁的玉生,已唤了他道:“您好,先生。”

    苏姨太太这时才望见他那一头短却浓黑的头发,细长白净的面容上,分布着恰好的峰鼻凤眼,眉目几乎相连,深邃的目光中竟情愫流动,忽地停住望人时,又归于细雨一般的平静。苏姨太太只觉自己痴心眯眼,像苏鸿生说的,面貌好的人,总能令人生出无限遐想。后来她又想,如他那双眼能转为冷艳几分——便全然是那一个人。

    苏姨太太回神过来,便唤他道:“秦少爷。”

    他忽地停下大步,道:“请不要这样称呼。”

    愈走近来,他发现自己的双眼将她望得愈来愈真切了,再不是过去的一个个幻梦。此次来上海,他不一定为了见她,但又总希望真如此刻一样,能见到她。

    然后,听见她的声音,再一次,她平平静静地说道:“请您入座——这是您的东西吗?”

    “是的。”

    “我碰了碰,您看看,如果坏了,我会赔。”

    “不。”

    他感到自己失言了。他担心着,她又会很快与他说“再见”。

    这时,苏姨太太又道:“秦将军。”

    “我并没有这个职位。”

    苏姨太太一笑,道:“那么,长官,好吗?我听说您伤了手。”

    “是的,快好了。”

    不远处的廊门有人在唤,原是陈太太。她近来出门总要有人陪着,今日她丈夫在,却去赛马,身旁没有带佣仆,于是她常常要寻觅苏姨太太的踪影。

    “稍等。”

    她既说了“等”,便是不让余下的人做离去的打算。

    秦骏此时落了座,终于,唤她道:“李小姐。”

    一根藤从一开始生错了方向,枝叶便仍然顺着错误的方向繁茂。玉生倒不介怀他叫“李小姐”,即便换过来称“李太太”又有什么呢,她仍然不姓李。错了便错了,他如果要唤“王小姐”“张小姐”,只要他是面向她说话,她便没什么所谓。

    “我想你记得我。”

    “是。”

    “在南京。”

    玉生淡淡笑道:“我们见过面。”

    秦骏道:“过去一年,我在南京再没有见过你。”

    玉生道:“我如今不在南京。”

    他认为自己变得无耻起来。过去一年,他也并不在南京,此刻却为了回话而生虚言。

    “您伤了手吗?”

    忽然,她问起他的话。

    他不知道如何作答。竟有一天会沦落如此蠢笨的地步,仿佛要细细想过,才回了短短一句,道:“是,不严重。”

    而后,不甘心,又注道:“李小姐,记得我唤骏生吗。”

    “记得。希望您手上的伤早日痊愈。”

    他又注道:“李小姐,不是记得我唤骏生吗。”

    玉生怔一怔,随之笑一笑。但并不回什么话。

    寂静一会儿,秦骏忽又道:“李小姐看过了吗?”

    玉生仍微笑着,并不知他指什么。直至目光回到那只望远镜,她明了,但仍不回话。

    转了话头,玉生只是道:“我应向您道歉,这是您贵重的东西,我见上面刻了字:“29军”。”

    秦骏道:“这是军用的望远镜,是军长送我留念的,离开上海后,我会到51军第四师任职,暂时会到西安去。”

    玉生微笑道:“混乱时代下,您是英雄。只是在这方面——请原谅我不懂与您阔谈。”

    “是我失礼。”

    秦骏注道:“如果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那就不算是和你谈话。李小姐,这是留念品,便算是我的私人物品,你可以看,我只想告知你一件事,那就是把镜面放上长架,看到墙外去,会看见一片巨大的花园。”

    “那是谁的花园呢?”

    “是自然的花园。”

    “不是蒋太太的。”

    “不是我长姐的。这是因地种植,由天浇灌,蛮生狂长的一片天地。”

    他示意着,长架旁等候着,她的到来。于是她便来了,双眼再一次放上那镜前,果然,从小小的两个镜口之中,延伸出一片无穷无尽的斑斓世界。绿荫穿过水流,流过落花,花名是说不尽的,芬芳却仿佛闻见了。

    玉生非常真诚,道:“这是我眼中上海最美的土地。”

    秦骏笑道:“李小姐,我和你一样看法。”

    玉生的双眼,离开了镜口。她把望远镜取下来,重交还到那张桌面上,是因她忽然看见那片花园之中跑过去一匹马,马上坐着李文树。当然,那是臆想。

    玉生道:“谢谢您的回礼,这是比我那条帕巾好千万倍的东西。”

    秦骏想,此时此刻没有将那条帕巾带着,而是选择供奉在他的军服口袋中,真是一个错误的决策。但必然,她是要知道他留着的,并且珍重万分。

    于是,他便道:“就像李小姐说的,那条帕巾,正是我需要的当下,你送给了我,那就是最珍贵的了。如同,你认为美,就在你觉得美的这一刻,我可以请李小姐到那儿去吗?”

    玉生道:“远不远呢。”

    秦骏道:“拉上车,来回不过半天。”

    “李——”

    恰好,苏姨太太回来了。

    玉生不用再想回绝的话。这时,她忽然想,苏太太那句“李太太”为什么不唤出口呢,应当是要唤出口的。

    苏姨太太双脚如踱舞步,悠悠走来,道:“不,马会皇后——我应当改口了。”

    此时秦骏不明白所谓“皇后”,他是国民军,又不是过去红墙绿瓦中的士兵。因此,他当作雅称一个,戏谑一句,但竟突然蠢笨至此,即是“皇后”,必然有“皇”来相衬。绝不是隐喻,这么赤条条的真相,犹如一把迟钝的刃,一直等到秦骏下一次再来到上海时,才刺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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