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第二次上门,是约莫两个礼拜之后。

    她带了她的四哥儿自安。四哥入了厅门,看见玉生,说道:“太太,新年快乐!我吃了药才过来,没让您久等吧?”

    玉生微笑道:“新年快乐——但我和你并没有约下时间呀。”

    四哥道:“您和怀毓约下了,她说您三点钟要赴她的约。”

    那时,马太太注道:“自上礼拜,他和怀毓一齐到苏美玲请的书法大家家里头上课,其中还有苏先生的儿子。”

    “叫做天霖。对吗?”

    四哥道:“是的,母亲。”

    玉生笑着让梅娣取糖果过来,公馆实际是少备这些东西的。当下,梅娣出了门,不过十分钟,她到最近的一家店里买了一些,是一个美国女人开的糖果店,她不大会英语,就随口说了几句“谢谢”“要的”,最后再问“多少钱”。要了一些白的、黑的,上面洒了焦糖的,昂贵些没有关系,味道也不太重要,看起来要精致些。

    拿到四哥面前,四哥却说道:“谢谢李太太,我不吃甜。”

    他原来患的是咽喉方面的疾病,从小吃过的甜食伸出手心来写,也记得下来。自此,玉生记得了。玉生又让梅娣去取一些芳园的松塔过来,放软了,泡点热茶,孩子也能吃下去。

    后面,安华姑妈回来了。她入门就来了厅中,仔细算来,她和马太太是同辈的。所以马太太在,她总会来,旁人却不一定,而陈太太另说。

    马太太没有久坐的打算,约到日光斜去时,她说道:“我要带四哥去中药房走走,这就要先走了,李太太。”

    那时,安华姑妈道:“你尽可以叫名字——玉玉。我同你说过的。”

    马太太笑一笑,又唤了唤。后面便改了口。只是四哥自始至终再也不改了,他尊敬着她,尤其是后来看见她的字,他感到自己的字真正像浮萍掠过海面,散开落笔无根的纹理。

    马太太走后,李爱蓝从昆山回来了。

    她带着鸳儿去昆山度过了两天,她说的是和她的同学,在昆山的别居住了,做一些文学诗歌的作业。那时满面疲色进了门,她即刻便唤人道:“准备热水来。”

    鸳儿就在她身旁。但她唤的是阿满。

    安华姑妈与她擦身而过,唤住前后的人,却只望着鸳儿,说道:“你去。”

    鸳儿竟愣住一会儿,方回了话。实际红粉双唇也没有动,只是点了下头。

    李爱蓝继续走,她近来下了楼,搬到最后面的别院去住,两间大屋子连着,有外门,外门的钥匙连梅娣也没有,只有安华姑妈从鸳儿手中要了一把,另一把在李爱蓝手中。

    热水被鸳儿端去不久,安华姑妈开了外门进去,一间最大的里门没锁。李爱蓝房屋所有的东西都被移过来,她最爱的花瓷杯、珐琅瓶,各式样的香薰香炉,满屋子的洋服挂件,比从前住的屋子更繁琐,新作的衣镜,也要钳整圈的金卷草纹。

    “我是进了女王的屋子。”

    李爱蓝听见声,即刻从床里探出脸来。她换上睡袍了,许多睡袍只见她穿一次,至多三次。

    安华姑妈继续走,拉开她不知叫那间外贸船送来的珍珠帘子,边注道:“我赞同你去天津读书。最重要,是要你学会一点点的节俭品德。”

    李爱蓝道:“我学不会。姑妈。”

    “你没有学。”

    安华姑妈来到她的面前,床帘被拉起了,她看着她那一张洗去脂粉后仍然雪白红润的面容,无所无谓地高扬着。

    “我只问你,碰了不应该的东西没有。”

    李爱蓝怔一怔,冷笑道:“绝没有——我要睡了。”

    “四点钟,睡什么时间的觉?”

    李爱蓝倒下了,她在被褥中将双手高举,说道:“请您放过我,暂且。我困得要立刻昏死了。”

    “鸳儿。”

    她的脸,仿佛是忽地出现在那张珍珠帘后。

    安华姑妈注道:“你也困了,是吗。”

    “没有,姑妈。”

    是帘面在摇摆,或者只是她面上的皮肉在发颤。

    安华姑妈此时此刻,像是第一次见她,她圆润了许多,不像从前,便是没有去天津之前,那样瘦小,那样卑怯。她涂了面膏吗?如果有,也是她的爱蓝小姐给的。她虽不会买,但总不会偷。她身上穿的羊绒红领子短袄,这一件,确确实实是爱蓝穿过的。

    “那么,你也去睡就是了。”

    她终于像从前一样低下头,重注道:“我没有,姑妈。”

    约一两天之后,梅娣去清点李爱蓝回天津所需的物品时,方得知那些随身的物品只备了一份。贴身的衣物和洗漱的香波香液,从前总会备一份合价的,一份昂贵的,由鸳儿拿了回去装进行包里。那天梅娣却没有见到她,问过阿满,又四处走动后,才发觉她在哪儿都没了影儿,直至天抹黑,她才回来。那时,还是被芳萝找回来的。

    芳萝向梅娣道:“是太太要我去找的。”

    梅娣道:“在哪呢?”

    芳萝道:“湖边,她说她在看水。”

    梅娣不问她的话。

    那天晚上,她从李爱蓝的别院里出来,回来后屋住。她从前就是紧挨着梅娣的屋子住,只有梅娣屋子半间大,也没有那样干净。梅娣换洗了衣服,在窗前看见墙外电灯暗了,正准备睡了,门却作响。

    “是谁?”

    没有人应。梅娣便又开窗来看,是鸳儿。

    “开开门。”

    她红着眼,像要塌天了,止不住地,无声地哭。

    梅娣道:“那么晚。做什么?”

    开了门,梅娣迎她进来,即刻关上门。外面细雪刚停,太冷了。

    鸳儿道:“我如果不能去天津,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梅娣道:“我不明白。”

    鸳儿哭出声来了。她紧握着她的手,她那双涂了润肤膏的手,已经比她的手滑了,白了,一寸寸往下拉着,梅娣盯着她的指节,一根根弓起,多像一具具无病呻吟的躯干。

    “姐姐,您说我怎么样过才好?”

    梅娣重注道:“我不明白——这是你的日子,你不能问我。”

    “我知道是我自己下作,碍了安华太太的眼睛。”

    梅娣道:“这么说你不指望我明白。”

    “我求求您!”

    她的哭声几乎要引来亮灯。

    梅娣冷冷地望她,又望一望座椅,她坐了,流泪也不那么可怖了。梅娣方道:“你求我什么。”

    鸳儿道:“我不该求您,我知道。但我如今也见不到太太,安华太太不让我去太太的院里,所以我求您。您和太太说一说,和我们那位仙人一样的太太,给我吃过一个蝴蝶酥的太太,只说一句话,一个字也好,在这件事上面。”

    梅娣道:“读了书的人,原来是这样,总不同你说究竟什么事,怎么说,只含沙射影的,扯起来一些无相关的人。又是谁教你说的安华太太?”

    平坐着,她却好像怕的要掉落下来。梅娣望着她,也窥她那令人迷茫的神色,心里忽然猜想起来,她究竟年岁多大?这出去一年的日子,倒好像拔苗长成高枝了。恍惚着,梅娣以为同“鸳儿小姐”同坐。她的卑怯已经失真了。

    她又哭起来了。

    梅娣道:“你如果只是掉泪,请回房去。我今天正擦了地。”

    这时,她抓紧帕巾了。从前梅娣不知道,原来她也是有帕巾的。

    “难道太太会不愿意给我一个活着的机会吗?”

    梅娣将双眼从她的帕巾,又转回到她的面上。望着她的脸,梅娣忽地想起阿满,或者在阿满和她之前,她在这里见过的许多人,她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和她找不出来一点相似。原来人与人的不同,就在此处。一个做惯佣人,甘于做佣人的人,是绝不会在紧皱眉头,双眼通红的时候,说起来自己的雇主。

    梅娣道:“你是说,如果你不能去天津,你会去死。”

    “并且,是太太逼死你的——是吗?”

    鸳儿颤颤道:“没有。”

    梅娣不再问她的话。

    隔日早晨,玉生用完早饭后,批过了梅娣的假。她一月本来是有八天的假,但往往只休一两天,除她丈夫回来那次,她从不离开三天以上。玉生听她说,是要回苏州一趟,临近春节,她丈夫虽不能回家,仍要收拾整理一些吃食衣物,托人千方百计地送去。

    梅娣同玉生告别,正碰上李文树准备出门。

    正穿着外衣,见梅娣走了,李文树仍不走。忽然停住,他问玉生道:“如果你是梅娣,我是你的丈夫,你会想办法越过千山万水,只为送我一件衣服吗?”

    玉生道:“你早说了,你虽上过军校。但你不会参战。”

    李文树微笑道:“我太太还是这样聪明。”

    玉生见他换的是皮革马甲,新做的那一件红棕颜色。

    “你不是到银行去。”

    李文树去吻她的面,并不是经常这样,于是她竟要躲,但仍被他吻了耳畔。

    他回她的话道:“今天是星期日,太太。我要去跑马场。”

    玉生低着眼,吃着碗里的,不知是银耳羹,还是菌参汤。只听见碗沿响动的声。

    门也响了。李文树推了门,把天光放进来了,今天没有雪。他的靴子如果踏出去,不会有踩在积雪上的响动,她仍低着眼,等来久久的静默。

    好一会儿,碗底似乎是空了。她正要抬眼,那时,她的另一边耳畔,也被他吻了吻。

    随后,他走了。步履激昂地,好似乘车,好似驾马,实际只是步行。他走到车前,正望见李爱蓝,她发动车子正要出去,他唤她,说要坐她的车。

    “哥哥,芳萝呢。”

    他不回她这话,忽地,问道:“你几时回天津?”

    李爱蓝回道:“自然是过了年。”

    “你如果晨起失踪,晚间归来,春节良宵也是这样。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天津。”

    李爱蓝将车子驶快,仿佛驭着自己的心情,是不耐又激烈地。

    “我要和谁回天津?”

    李文树道:“你是为了谁回天津?你是为了读书回天津。”

    李爱蓝道:“一部分,我是为了我的男友。”

    李文树道:“你近来的言论和疯子没有区别。”

    李爱蓝道:“您以为我是疯的,我当然就是疯的。只是我既然还没有结婚,为什么不能有男友?”

    李文树道:“可以。如果是博尔那样的人。”

    李爱蓝道:“是什么样的人?一个长了棕毛灰眼的男人吗?您喜欢马,所以觉得我也应当嫁给一个长得像种马的男人。”

    李文树道:“当然,马比闫姓男人俊美。”

    “您真当我疯了!”

    但李爱蓝没有驭心的本事,一直以来都不曾有。从前读他从英国寄来的信都能恼到撕信,何况他在她面前呢。她觉得超出情爱之外的爱,即是骨血相连的爱,总无时无刻要激发恨和恼来,这种恼恨一触即发,恨不得你死我亡。

    她回过眼,望他一眼,又发觉他不曾望她。

    “停车。我到了。”

    如果是车夫,是不必说“谢谢”的。他也并不同她道谢。

    于是,那天早晨李爱蓝的车子驶过江畔,又回到剧院门前,停驻着,并没有兑票。她失了约,回了家中,返回去睡了。翻来覆去,绝对是闭不上眼的。睁着眼大约到中午时分,她见窗沿边日光最金黄的时候,她打铃叫人,要取午饭来吃。

    来的是鸳儿。

    李爱蓝有些吃惊,问:“怎么你来。”

    鸳儿不回这话,只道:“菌茸里面我挑出姜了,黄鱼我也去了刺。您吃吧。”

    李爱蓝道:“家里难道没有人了。”

    鸳儿道:“爱蓝小姐,总让我多见您一会儿,多为您做几件事吧!我以后也做不来了。”

    李爱蓝道:“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人的话。”

    鸳儿道:“我不知道。”

    说罢,她去了。出了门,沿公馆内离门前最近的一条路走,走到门前,她说自己要到外面走一走,但门前人仍不肯让她离去。

    其中,她抓住祖儿说道:“这里头是什么地方?牢狱吗。”

    祖儿这两年高大了不少。他轻轻便甩开她的手臂,道:“被人雇用,不就是这样吗。”

    鸳儿不再说话。也不吃什么饭了。

    玉生听到这个话头时,那时,鸳儿已生了病。她自苦到恨不能把所有药扔到黄浦江里,病死自己,熬死自己才作罢。那便是梅娣说的。她从苏州回来,见到公馆里有一间屋子,好像停尸房一样的丧气从里面发出来,推开门,她见到鸳儿睡着,好似是要赴死了。

    “这是要以死明志——她明的是什么志?”

    安华姑妈说着,要唤汽车夫来。她要送她到医院去,出了门去,她能吃下多少药,又或者,吃不吃得下药,那总是她自己对生死的选择。无关旁的人。

    玉生开了口,道:“请人来吧,姑妈。”

    安华姑妈冷冷笑一笑,道:“这样一个人,你没有苛她,薄她,只是不顺她的意,她就要以死做赌注。你是留不住的。”

    玉生道:“如果她不愿意留住,她可以自愿地取了她的约,我请人结了她的薪水,另外,再给一些。姑妈——但她要健康平安地离去。”

    孙曼琳将要从香港回来,她寄了信来,玉生正在阅览。信中孙曼琳大篇幅提到在香港学习后,对自己来年留洋大有裨益,她已备好一切,最快等到年中,就要离开上海。自蒋太太关闭了那一所女子学校后,孙曼琳专心读起书来,只是没有脱离和从前一样的叨扰。她为了清静,便索性乘了船游到香港去,在那里,兄长孙承安为她添置了房屋,并请了一个妈子。

    信里最后,孙曼琳写道:“我现在发觉,原来老妈妈照顾人,也是很干净。从前我笑你依赖邱姑姑,如今我也很依赖这位老妈妈,要回上海看你,我思索着要不要带她。”

    看到这里,玉生忽然听见门外铃声响动。那是李爱蓝拉的铃,才会那样响,那样长。

    安华姑妈道:“你用饭去,我去看看。”

    梅娣放下面巾热水,说道:“姑妈,您也洗了面,先去用饭。我去看一看,爱蓝小姐如果有什么大事,我再唤您。”

    安华姑妈点了头。

    午饭,李文树是不经常在家中用的。他有时在银行,有时在黄浦江饭店,而近来常常是在银行的厅面。他因为李成笙证券行的更名,上报纸的通告,这几天,他连午饭时刻都要会面许多人。都是从前向李成笙购置大批证券,存了许多美元的洋人,他们只寻李文树,旁的什么经理,他们的蓝眼睛,只是冰冷地扫过一眼。

    当下,李文树从会客厅门前经过,却下了楼。那天他见到窗下风景美丽,雪停之后,日光灿烂无比,于是他决定今天不见什么人,只乘上车,回到家中去用午饭。他的电话没有拨回去,自驶了车漫游过街面。一路上,他只停了一次,那就是见到一间洋人新开在爱多亚路的香水房,他走进去。他想起晨起出门,他太太玉生为自己整理了衣衫,这是给她的回礼。

    还有另一件事,就是那样一个令自己又恼又怜的妹妹——李爱蓝。

    她从前往英国去信,给他的信件中两次提到过,教会学校里的女同学,说过的,那样一间同名的香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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