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了。”

    李文树的指尖,指腹,摩挲过那曾吻过无数次的她的下颌。

    他的手在抽离之前,被她紧握住手中。她不说话,好一会儿,也不将他的手松开,她在等什么,似乎是他的回信。面对着面,隔着一张比皮肤还要薄的幔帐,他总不能将她的控诉当作呓语。然而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控诉?他只是不断地听到“阿贝丽”,这一个在他听来毫无波澜的名字。他从前以为他的太太玉生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平静到令人敬佩的女人,但实际上,只要身体还在呼吸,世上就不会有这样的人。

    紧接着,他听见她的喘息,和她的声音一样沉,一样重地在他耳中响起。他将幔帐拉开后,看见她正将他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神色,冷漠的,多么像他最后一眼见到的母亲。此时此刻,他终于记起来他母亲的脸。

    李文树道:“请不要离开这里。”

    他是对她说的,或是穿过她的脸,这句话递到十几年前的某一天。

    “我去撕了那本书,毁掉那份报。”

    接着,他说道:“然后,我再去请医生进来。”

    玉生终于道:“不用毁掉任何东西,我只要你回我的话——你既然如此欣赏阿贝丽,那么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你为什么要与我结婚呢?”

    李文树道:“太太,在你结婚之前,我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

    “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

    李文树注视着玉生,飞快地,回了她的话。仿佛这句话,李文树已回过自己无数遍了,所以再不会生出别的答复来。

    玉生将他的手松了松,垂落了。她在这时,忽地想起梅娣有一次唤人来修剪藤叶,仿佛是无意间,修藤的人修掉了一条鲜绿的双生藤。玉生见了,道:“梅娣,那是多好的藤呀,你去取来,我们收起来养着吧。”

    梅娣当时笑一笑,真取过来给她看了。然后,她对她道:“太太你看,每天近在咫尺地,看起来总是绿的发亮。但两根藤交织最深的地方,却已经开始枯了,黄了,要剪下来落在地上,才看得见。”

    她终于看见了。

    “同床异梦。”

    于是,他听见她的呐喊。这样轻,这样低的喊声,却几近撕裂他的双耳。

    “我和你这几年,只是一场同床异梦。”

    李文树看了看那张婚像,他幻想着,是那张婚像上的女人发了声。在婚像上的玉生小姐,被眼前的他的李太太,仿佛就在今日顷刻间被连根拨起了。他又幻想着,她从婚像上走了下来,脱下了她的婚服,赤着身面向他,然后告诉他道:“李文树,我要同你离婚。”

    但他没有再听见玉生的呼唤。

    玉生无声地,似乎是流着泪,或者没有。在汝汝请的医生到来后,他冷着脸,离开了房门,他那张细细描好的笑面被整张撕下,然后被她丢弃了,谁也不愿去拾回来。

    房门外,他与她同床共枕过几年来的卧房,此刻忽然寂静的好似空山。他垂下眼,过了一会儿,他从睡袍中拿出来他过去几年一直藏着的烟草盒子,他藏起这个烟草盒子,却从来不藏起阿贝丽的书。原来阿贝丽的书比烟草对他更有诱惑力吗?自然不是。他所注明的,只是阿贝丽对于鬃毛护理还有马匹驯养的知识。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阿贝丽一个马师吗?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自己最不屑的那一种人,就是拥有一个妻子,还私藏一个知己。阿贝丽又是在何时成为他的知己?然后他忽然发觉,过去几年来,他也从来称呼为玉生“妻子”。

    他在外面又待了一会儿,烟草盒子是空的,所以他并没有拿起一支烟来抽。上一回抽烟,还是那位他太太的好友秦先生递给他的。一直到黎明,他的背脊仍挺直无比。重下了细雪,雪花开始从他脚边一点点融开,他终于记起来他赤着脚,走出了院门,佣人为他取来了鞋袜。穿好后,他走出馆门,自己开了车子,出了门。

    路面上,他遇见了长芳。自从她的孩子失聪之后,少见她出门,今日见到她,她竟然瘦的脱了相,但细看,面上和腰腹上的肉却没有一点儿变化,然而,眼眶却是真实凹陷了,嘴唇紧瘪着,好似一个正飞快步入衰老,或者已经衰老了的女人。她正要乘上她的汽车,但是她停了停,似乎是看见正向她驶来的是他的车子,她招了招手。

    但李文树并没有停下来。这竟然让他感到害怕,他感到他所看见的一切美丽的化身竟都变得丑陋无比。瘸腿的阿贝丽,脱相的长芳,还有正要面临生产的,却忽然变得冰冷尖锐的他的太太玉生。她们柔和温驯的像一匹上乘的种马的特征消散了,于是他的马术也同样一无是处,甚至有些可笑的意味。

    “我要回去。”

    他的脑中,此刻只剩这一种想法。

    银行没有他照常大门敞开,过去十几年来也一直是这样。但是一个女人在为他生产的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旁。他是谁?一个混账吗。即便从未介怀这样的评价,此刻却仍然在喧闹的街面中掉转车头,只是一瞬,他险些撞上一个激进的孩子。

    李文树以为他又是起义的学生兵,走近看,约莫十四五岁。和他离开上海时相仿的年纪。

    他的脸,凑到车帘前来,唤道:“李先生!”

    李文树不回他的话。

    他接着道:“您稍等,您稍等——这份报是我写给您的。”

    他的手里,拿出来那份让玉生从他的太太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手报。原来是他写的。李文树接过那份报,再望向他,道:“你还有多少份?我一并买了。”

    他回话道:“这要问我那几个同学写得如何。您觉得好?”

    李文树道:“不好,你不要再写。”

    他的头垂下来,仿佛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再与他交谈。他的手竟绞起来,那是一种卑微的,无措的姿态。从前他只见别人那样做过。

    于是从那份报下面,他又抽出另一份报面,他再次递向李文树,道:“那请您看看这份吧。”

    李文树望着他,没有接过。

    他注道:“这是有关您太太,有关南京的报纸。”

    李文树即刻接了过来。

    “南京陷落了。”

    在李文树的双眼还没有扫视过报面前,他只留下这句话,然后走掉了。李文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以为他是一个战败的士兵,而自己手上接过的,就是他弃战后的枪柄。没有弹药,但只要他拆开来,就可以穿过他的手,将他的太太玉生伤得血肉淋漓。

    李文树不愿再看,但南京的战火从这份报开始,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上海,全国。惨无人道的杀戮从昨日,十三日的早晨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那是无比漫长的两天,南京的消息再传出来,一次比一次更让人悲愤。

    他回到家。那两天里,他一次也没有见玉生的面。

    汝汝为他传递消息,她比梅娣少言,但一样的谨慎。最后一次在夜里来,她说道:“先生,医生说让你见一见太太。”

    李文树在书房里,还在搜寻着那孩子手写的报面,或是上海任何一份别的报纸上刊登的,有关于南京的消息。他企图在里面找到“秦淮”“太平南路”或者是遇害者的消息,但血腥的屠杀已经流成奔流的江河,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无尽的泥沙,遇害数量还无法得到详细的记录。

    “先生。”

    没有得到回复,汝汝重唤了他一遍。

    李文树忽地将手中的报面摔落一地,高声道:“为什么?太太有什么事!”

    汝汝愣了愣。很快,她稳声道:“太太一切都好,有安华姑妈陪着。医生说,太太的精神总是无法集中,实在棘手,他认为见一见你,也许会有帮助。”

    李文树道:“她疼不疼?”

    汝汝无法答复他的话。

    他又说道:“我很快就来。”

    汝汝离开之前,李文树叫她让佣人拉开公馆所有的电灯,仿佛眼前的白昼可以掩盖遥远的黑暗。然后,他将烟草盒子里附着的那打火机取出来,将所有报面都烧成了灰烬。

    见到玉生时,李文树只看见她从幔帐的一缕缝内,垂下来的一只惨白的手。那只手曾在过去的日子中用力地紧抱过他,直到今日,他才发觉这几年婚姻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不是只是为了要与她结婚而结婚。他爱着她,像妻子像爱人一样爱着。

    “玉生。”

    于是,他呼唤她。

    其中一个护士说道:“母亲睡着了。”

    “母亲”——那不是他的母亲了。他有了另一个母亲,那是他孩子的母亲。

    他飞快地问道:“顺利吗?”

    医生用英文回答他道:“上帝保佑——不,佛祖保佑。”

    安华姑妈的脸被电灯照得发青发白,又或者,那是惊吓过后的白。她没有生过孩子,也从没有见过别人生孩子。

    他见到在她口中只是“同床异梦”的卧房,铺满了白与红的强光,在那片强光之中,他看见她与他的婚像。婚像上她的魅影再一次走下来了,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听见她的呼声,她在呐喊,一声声呐喊道:“爸爸!”

    “曼琳!”

    “爱乔!”

    然后,她无力地喊道:“母亲。”

    李文树以为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他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最后,他终于听见她低语道:“文树,文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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