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全面沦陷那一年,李沅五岁了。

    很长一段时间,李文树支付了公馆内所有帮佣和清扫佣人的薪水,然后带着安华姑妈和玉生,住进了法租界中心的一栋洋楼里。自博尔和爱蓝结婚后,那是他第一次麻烦博尔去办成一件事,那就是在一个已经离开上海的法国人的手里,租下来那栋洋楼,当然,租金翻了数十倍不止,但是李文树没有议价,很快就住了进去。

    有一次或者两次,玉生听博尔说,有士兵曾去敲过静安李公馆的门。而愚园的老宅去年年末就已经被轰炸过一次了,爱蓝最后费尽心思将它租给了从前教会学校中的一位美国同学,他租过手后在房子里升过一次美国国旗,爱蓝得知这件事后非常生气,但在那之后,愚园老宅的确换来了漫长的平静。

    除去玉生当年嫁妆单子上的地产,李文树如今在上海所剩的地产寥寥无几,前些年将几家证券行陆续关闭之后,他很快就将地皮卖了出去,换了资金供银行流动,而那几家还能维持的典当行也早在李爱蓝五年前结婚时通通写入了她的嫁妆单子里。愚园和静安这两块地皮,可以说是他余下的最珍贵的地产,愚园那块他是永远不能动的,那是李文蓝的。所以李爱蓝有那么一天,找到李文树说起,那个租老宅的美国同学,有想买下的打算时,被李文树冷冷训斥了一番。

    “我很久前就说过,你真是疯了。”

    李爱蓝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不再冷着脸望人,她听后,只是先笑了一笑,然后道:“现在局势太不明朗,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出现,那块宅地,您知道,绝不会有人来买。而在它还没有坍塌的时候,我们将它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去,到时总不会是我们的损失——那些钱您不要烦恼,如果有生之年我见得到大姐,我如数奉还。”

    李文树道:“不可能。你不准再提这件事。”

    他站起来,立即往外头走。

    近日的暴雨有延绵的趋势,玉生早晨的时候冒雨也去了万红的绸庄,她几乎将这些年来在绸庄中得到的所有利润都捐助了出去,当然,这是很小的一部分。这几年中,她身上的现钱很大一部分,都用来填补李爱蓝在生意中的亏空,玉生从没有将这件事同任何人说起过,但李文树看见在她镜柜中的那些一次也没有戴过的粗糙的玉石首饰,便可知一二了。

    李文树那天和玉生说道:“你没有必要再援助她。”

    玉生觉得他近两年来稍有些变化,这种变化对于他来说竟可以说十分难得,他开始关注在金钱上的出入,甚至是对自己的亲妹妹。自从一年前苏太太终于掏空了李爱蓝剩下的所有现钱后,苏太太就彻底消失了。李爱蓝要登报,要全城尽知地找人,但李文树只是觉得多么丢脸,那简直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骗局。

    李爱蓝现在几乎每隔几日都能打探到虚假的苏太太的消息,沦陷前她为了一条苏太太逃到宁波去的假消息,连夜追寻到宁波,沦陷后又因为另一条苏太太在香港病死的假消息,不顾一切地找到博尔要一张天价船票。博尔自她被骗后行事说话更加如履薄冰,她和他的孩子也是在那之后才起好了名字,名中有一个字:“智”。这是李爱蓝自己起的,否则别人谁也不能用一个名字来将她含沙射影。

    玉生从绸庄回来后,看见李文树在修剪不知什么时候烂掉的藤叶,他把剪子划过根藤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梅娣那样缓慢,是飞快地,似乎也是愤怒地。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梅娣,但她已经许多个日子没有见到她,她不知道她是否活着,她希望她活着。

    李文树道:“外面雨大不大?”

    玉生道:“外面的雨和里面的雨不是一样吗。你看,你不是还淋着雨。”

    玉生将伞递过去,遮了遮他。这栋洋楼只有这一处露台是面向天的,几间起居的房都是门帘紧闭,不见天光,肉身像古董一样封锁在箱柜里。但对于骨血如同烂泥一样流在福熙路上的人们,这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李文树放下了剪子,挽住她的肩头,一直往门内走,他说道:“蒋少成写了信来,他在信开头说到他这几年在美国结识一个华人歌女,叫思琳,我不关心这件事。但是在信的末处,他问我,是否要试一试,去美国。”

    这张牛皮沙发椅,玉生竟觉得有马皮,或者是说鬃毛的异味,她每次与他落座都会想起在波斯的马背上的日子。波斯离开上海已经三年,它似乎最终辗转去到了美国,李文树与它相隔两地,仍然为了它入一个昂贵的马会,银行今年休业以来,他大部分的支出都用在了这个马会上。一切似乎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玉生感到他的手臂正像铅块一样重重压住她的肩膀,他和她说着话时,下颌的须正细细地抚过她的脸和颈项,她不再感到发痒,她和他结成婚姻竟有八年了。这八年之中,她没有一次干涉过他的决定。

    但是此刻,她立即回道:“我不会去。”

    李文树道:“你会不会给这件事一个思考的机会。”

    玉生只是注道:“我不会。”

    紧接着,她起了身,往门外走。安华姑妈如今恨不得一刻也不离开李沅,李沅爱她甚至胜过自己的父母亲,她看见玉生走来,在安华姑妈的哄声中,她对玉生露出了笑容。她的笑容与李文树非常相似。

    玉生带走了她,到另一间房间,这间房间是离街面最遥远的,非常寂静。玉生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她卧倒在她的怀抱里,流着汗,而她只是想着她是时候要上学了。但在这样的局势下,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李爱蓝有一天找到玉生,对她说道:“嫂嫂,我能帮你办成这件事。”

    这一两年来,尤其是在玉生为她填补了苏姨太太造成的她经济上的巨大窟窿后,她忽然无比尊敬且亲近着玉生。但玉生并没有打算托博尔将李沅送到那几个法国人开的女校里去读书,李爱蓝也似乎一直明白她这个想法。

    她没有回话,爱蓝便接着道:“祝先生认得吗?”

    玉生回道:“我不认得。”

    李爱蓝道:“他是上海人,从前住在离我们愚园那只有一条街路的距离,前几天我在这里望见他,才知道他前两年就搬来这儿了。他在前一条大路,开一家供外籍小孩读书的学校,不小,大门进去有三栋楼,却都满人了。”

    玉生道:“供外籍孩子,也都满人了——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爱蓝笑了笑,道:“外籍,满人,这是两个不棘手的问题。祝先生说,只要有新老师,当然也会招入新学生。”

    玉生淡淡地问道:“需要多少?”

    李爱蓝道:“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再做决定吧,也不远,但我们还是要早一些时间出发,外面会平静些。”

    隔天,李爱蓝自己驱车前来。她开的还是那辆几年前用李文树的钱买下的白色汽车,前两年她不顾一切地用博尔的积蓄买过一辆更好的汽车,但也在去年卖给了另一个美国人,她在教会学校中读书得到的唯一好处,也许只有这一点。

    玉生乘上她的车子,又下了车,然后,她唤来满儿道:“七点钟,先生醒了后,你告诉他,到孩子的房间里陪她睡一会儿。”

    一旦男人与女人在婚姻上有了鲜活的“产物”,也就等同于有了可以制造距离的契机——这是从前苏鸿生告知过他的。李文树从前对这些话嗤之以鼻,但自从搬到这栋洋楼之中,玉生有超过十个夜晚没有和他同床共枕,他又觉得自己细数这件事真是非常可笑。

    七点钟还没到,李文树已经醒了。他还没有见到满儿,就已经来到了李沅的房间,他的双手在还没有拂动床帘之前,先望见了在床帘旁的衣架上,挂上玉生换下的睡袍。他的手离开床帘,穿过她那件睡袍的衣领,还是温暖的,或者是开着地暖的原因。

    约到午后时分,那时已开过午饭了。他终于见到李爱蓝走入了厅面,她看见他,又像是没有立即看见,她先是吻了吻在他怀里的李沅的额心。

    李文树放下书,看着怀中的李沅被李爱蓝抱走。然后,他冷冷地说道:“你如今的家是全上海最安全的地方,为了你的孩子和丈夫,最好不要总是离开那里。”

    李爱蓝只是道:“我即刻走。”

    李文树接着道:“在你走之前,我问你——我太太呢。”

    李爱蓝道:“您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我和她素不相识。”

    李文树道:“我最后再告诉你一遍,她不会再援助你那笔一塌糊涂的账。你可以卖掉你的典当行,我既然给了你,无所谓你怎么用,只是你绝不能再去掰她的手心。”

    李爱蓝笑了笑,只是回了他上一句话,道:“她已经上了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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