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蒋太太最爱做的那一种西洋卷发,一定要卷到耳下,她家中那一个理发师,又爱将发丝的弧度做得如一朵朵开往悬崖之巅的玫瑰花叶般激昂,所以自她离开上海后,再没有一个上海女人敢学那一种使自己的头颅看起来耸立如篙帽的发型。一切回归到梳起水波头,长的短的都适宜的时代,苏姨太太结识过这样多的上海女人,只是见到玉生,她倒是从来不卷发的。如今忽然剪短了,也只是在肩头垂落,不知是不是今日,或是已经长久地不梳那一种圆髻,她将额前,耳鬓两旁的发丝都梳过耳后,她那一张小小的尖尖的脸再次一览无遗显现在她眼前。苏姨太太那时就觉得,这不是上海女人的脸,这是最正派的南方女人的面孔。

    只是,这张面孔结了婚,成了太太,朝夕几年之间,由“女人”变化成了“妇人”的神态,但这种神态是没有气味的,不招人厌烦的。总之,她想起陈太太说的,只有结了婚,依旧十指不沾阳春,心中不绕烦心事的女人,养出来的脸才永远气定神闲,那是多少胭脂都抹不来的。

    玉生见苏姨太太望着她,便道:“苏太太请坐,我们要喝什么茶?”

    苏美玲先是微笑,然后道:“你不知道,她如今不喝咖啡,爱吃甜,总是泡牛乳喝。”

    苏姨太太如今的确是这样,她只是又想起陈太太说的另一句话:“过惯苦日子的人,才吃得来苦。”但又不是这样,她觉得过惯苦日子的人,才吃不来苦呢,越吃越苦。

    玉生让满儿去取了,博尔送来的那一种牛乳粉。过了一会儿,博尔却亲自取来了,他自结了婚后面色温和了不少,至少在苏美玲看来,再不像从前那样骑在他那匹夏尔马上,木讷又严肃的样子。

    他先是笑一笑,而后道:“爱蓝请大家到院子里坐一坐。”

    苏姨太太想,从前她还住在苏州河时,第一次见到李爱蓝游街过河,隆重得好像女王。那时候她想,这样的女人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原来真是一个像侍从,又或者说骑士罢,总之是一个永远不能凌驾于她之上的男人。苏姨太太看着博尔身后的窗面,忽然忘记了怎么走路,她怔怔地停在原地,直至玉生去挽了挽她的手。

    玉生望望她,又望向满儿,道:“天气冷,取两条披肩来吧。”

    蒋太太离开上海了,但上海仍会有蒋太太。苏姨太太觉得自己有一段日子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天地了,细雪从公馆的高墙上洒下来,要落到地面上,还要飘一会儿呢。要悠闲地踱步一会儿,她才看见爱蓝——是的,陈太太不露面了,但上海还会有陈太太。爱蓝就是陈太太,是早些年的陈太太,有大把的金钱和恩爱,但结局未必会如同陈太太。

    紧接着,苏姨太太望见玉生的孩子。李沅走路开始越走越稳了,她站着时,坐着时,都很像她爸爸李文树,背脊永远是挺直无比的,只有在缩到她母亲玉生怀里去时,才将灵动的双目从玉生的臂弯里悄悄探出来望人。她的眼睛是像玉生,眼神有些像李文树,只是更亮,也不会眯着人来望人,她望着苏姨太太笑时,苏姨太太也对她笑了一笑。

    很快,苏姨太太听见爱蓝呼唤她道:“初初,来。”

    玉生放下了她,任由着她奔去。苏姨太太发觉一件事,那就是李文树并不在这里,刚才她和苏美玲与他匆匆一面,他原是要出了门去。

    那会儿似乎是中午时分了,在安华姑妈带着爱蓝的佣人妈妈抱着爱蓝的孩子到来之后,紧接着几个重要的宾客,余太太和马太太不必说,还有几张新面孔。苏姨太太不认得她们,她们却仿佛认得她,她听见其中不知是谁,道:“哦,她呀,你不认得啦?在苏州河?不,如今搬到青浦去了。”

    真是世事转圜。苏姨太太没有低下脸来,但心也从没有高昂过,她想,自己嫁给苏鸿生这数十年,原来是今时今日最出名。

    满儿取来披肩披到她肩头上,那时,她才终于打出一个冷颤来,那冷颤使得她浑身松弛了下来,再不是将身上每一寸肉都打着结。她将腿上的结松开了,而后开始走动起来,她见到爱蓝,笑一笑,接着,她望向那个黑目棕发的孩子。爱蓝庆幸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如果是和博尔一样的棕色,那么爱蓝就不会爱他。

    李爱蓝见苏姨太太向着他笑,第一次,爱蓝先同她搭话,道:“苏太太,你这个戒指不错,是红翡还是玛瑙?看不出来。”

    苏姨太太笑道:“我听陈太太说过多次,爱蓝小姐是个珠宝收藏家,但是在这一个戒指上面,我想你也许要无法做出鉴别了。因为这是钻石。”

    李爱蓝冷冷笑一笑,道:“是钻石,听苏太太的说法,我险些以为是化石。”

    苏姨太太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嘲弄的眼色,仍愉悦地接着说道:“我们常带的那一种白色的钻石,粉色的钻石,大的小的,无非是石头。红钻石,像这一种红得奇光异彩,折面上的每一缕光又是浑然天成的清透,这一种石头——不是真正的石头。”

    李爱蓝道:“难道会比黄金珍贵。”

    玉生和安华姑妈远远地,正坐在离爱蓝半个院子外的地方,安华姑妈和马太太说着话。马太太说,过了年,局势越发严峻,她丈夫马自清似乎在做离开上海的打算,但除了他自己,自然是马太太和他的最后一个孩子。她想着,女儿葬在湖北,但他觉得回到那儿去,也不算十分安全。实际离了上海,哪里又算真正的安全?玉生听她说了许多,最后似乎仍做了留下来的打算,听到这里,余太太发了话。

    “我认识一个船运公司,能一路带人到美国,路上一颗炮弹也没有。”|

    马太太不回她的话。最后是安华姑妈接了她的话头,道:“那船票的价格要十分昂贵了。”

    “不算贵,我和史振先订了三张。”

    余太太成了近年来少数的面貌上没有任何变化的,无论是精神面貌,还是外在的面貌,还是不多见的,没有模仿过蒋太太的发型和穿着的女人。她从来不变的是爱穿那一种又贵又轻薄的纱绸面料,做出来的旗袍,穿过一次就皱得难看,但她也不需要穿第二次。水波头虽然在上海满大街的女人都在梳,但只有她的水波头敢于梳得油亮无比,只因她的头发多且坚韧,而且她也舍得花钱,永远只买那一种贵的仿佛流着金的发油。头发与穿着的讲究,有时候,总会让人忽略她其实并不是那么漂亮。

    苏姨太太和李爱蓝说完了好一会话,才慢慢地走到余太太身边来,她见余太太从玉生和马太太身旁面色黯淡地退了场,她便立即向她迎来一张笑脸,而这张笑脸是余太太刚才没有得到的。于是余太太见到她,很快便忘怀了她和她丈夫苏鸿生在最后一次马会上,还未还清的那两块地皮。但即便想起来又有什么用,苏鸿生如果在上海还有地皮,也是自己添砖加瓦先住进去。

    余太太道:“我现在才看见你。”

    说着话,余太太很快笑起来,苏姨太太觉得她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余太太为了使别人以为她眼角的沟壑并非是年纪的关系,而是因为笑容的弧度太大而引起的,所以她的嘴角总会险些与耳垂相连。苏姨太太顺着她的笑,有了由头望到她的耳垂,而后,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她盯着她的耳垂。

    “怎么?黄金坠子看不惯吗,不过这是最实际的东西。”

    “是。”

    苏姨太太笑了,注道:“余太太,你这是圆口钳的样式,钳口里面是空的,有什么讲究?”

    余太太道:“没什么讲究。只是史振说,玉冷金热的,钳玉钳金都不好,会将戴的人放在水深火热之中,空了口,什么危机都有逃脱的可能。”

    苏姨太太笑道:“余先生说的话当然有理。如果玉和金都不好,但其实这世上也不止玉和金这两种好东西,余太太,你的耳垂这样漂亮,戴空口的样式会不会有些可惜?”

    余太太见周遭是寂静的,主客都在苏姨太太身后远远走动着,正忙着观赏李爱蓝那一个使得李爱蓝第一次发了请函的孩子,她此刻想,李爱蓝的请函,怎么会发给苏姨太太呢。

    她想着想着,便在寂静中笑出声来,道:“你觉得会不会呀!我是不知道的。不过你最近做起了珠宝生意,对这些颇有研究了,你要为我推荐吗?我不是一定不买你的东西,只是你知道,史振嘱咐过我不要戴没来历的石头,你如果有一天往霞飞路上开一间珠宝行,雇了两个法国女人在柜面前驻守,到那时我一定去捧你的场。”

    苏姨太太的脸,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正地难看了。她没有和余太太道别,只是站在原地,等着余太太离开时,她想起来李爱蓝的脸,她从前怎么不觉得,原来李爱蓝这样美。尤其是在李爱蓝问她道:“听你说得不错,你还有多少?过两天不要在这里,我与你另约地方,到时我一起看了吧。”

    苏姨太太甚至觉得,在李爱蓝说完这句话之后,此刻即便是神女,与李爱蓝相比——都一定要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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