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离开武汉之后,带着安华姑妈和李沅,转又去了一趟天津。

    在那里,玉生见到了钱富莉。

    钱富莉如今被人称呼为“钱莉老师”,她赶在所有产业覆灭之前,用了所有积蓄办起了一所夜校,让她免去那场李文树也逃不过的灭顶之灾。

    钱富莉见了她,又望了一眼李沅,笑道:“太太,这一定是你的孩子。”

    之后,李沅读进了钱富莉的夜校。玉生把薄一些的羊毛衫剪了做袜子,其余的放到箱柜里,她陪嫁的那两个最大的箱柜离开上海到了武汉,此刻又到了天津。摈弃旧的一切当然不是为了再买新布做新衣,钱富莉很快送过来几件最普通的成衣,外衣有时两天换一次,有时三天换一次。

    李沅爱看的那几本英文书,玉生再也不让她看。她到学校里,结交了最好的一个朋友,姓冯,母亲在文化馆上班,那天过节夜校不上课,李沅带她来家里。

    她走进门,立即惊呼道:“这是你家?”

    李沅道:“是,我妈妈租来住的。”

    她怔怔在门口站,李沅请了两次,她才进来。玉生在武汉和满儿分了手,但满儿回乡前推荐了另一个人,是她同乡的妹妹,她本也打算去北边落脚的。谈好了报酬,这几天她就来到了天津,李沅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喊她“姐姐”。

    “冯瑛。”

    李沅喊她,又喊那位姐姐,说道:“姐姐,请您帮我倒两杯热水。”

    冯瑛道:“你从前不说你还有姐姐呢。”

    她在这时候倒了两杯水来,笑笑地,道:“我只比她妈妈小五六岁,怎么能做她姐姐呀,我是在这儿做事的,快开饭了,你们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叫我一声。”

    冯瑛喝了水,没有留下来吃饭,离开了。

    玉生那时候在邱姑姑女儿举荐的书店里做事,薪水不高,但总有一份事情做,每天只是下午的时候去整理一些书录。她通常七点钟回来,那会儿已经做好了晚饭。

    她那天回家,一进门,灯没有开,窗子开着,外边金黄到发白的月光照进来,只照见安华姑妈面无神色的脸,和空荡的餐桌。她没有见到李沅。也许是恐惧,又或者只是累了,她手里的书散了一地,其中一本书的书角像利刃一样猛地插入她的脚背,她感到全身上下都在发冷,没有流血,只是发冷。

    “沅沅!”

    不知道为什么,她大喊。

    安华姑妈低声回答她道:“睡着了,她睡着了。”

    昨晚做好的月饼散了一地了,倒在惨白的月色里,像一张张阴郁的脸。

    “姑妈,谁来过?”

    “没什么,几个女人,几个男人——”

    安华姑妈重复道:“没什么。”

    “谁走了?”

    安华姑妈道:“那个女孩,她被她们送回去了,我说了很多次,我们付了薪水,她是自愿来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听懂。”

    “您吃了饭没有?”

    玉生捡起来,那一张张人脸——不,是一个个月饼,她捡起来,之后,和安华姑妈分了一个,一人一半吃了。她和李文树结婚这些年来,竟是第一次吃月饼,她忽然想,他也吃了月饼没有?或者是说,他还活着没有。

    李沅流了泪,睡过去了。玉生抱着她,隔天,她们搬了家,托钱富莉的忙找了一间小一些,没有那么亮的房子。后来在天津那两年,她们又接连搬了五次,一间比一间更小了。终于,安华姑妈有一天夜里流了泪,说道:“我们要是能找个洞钻进去,也就没有罪了。”

    那是离开上海后,安华姑妈第一次流泪。

    玉生辞了书店的工作,第二年的时候找了一家门市做成布,万红得知后通过信件劝告她几次,说如今的纺织行已入寒冬,大多都赚不到什么钱了。要是本钱没有那么充裕,还要稳当的,做农食倒是很好,她说自己虽早洗了手,但愿意为玉生打听一番,并不困难。玉生谢过她的好意,后面日日夜夜守了一年的布行,才在离开天津的那一天关门大吉,这一年没有大的收入,但维持三个女人的支出,算是充足的。

    离开天津的决定非常紧急,秦骏的电话夜里打来,第二天早晨,钱富莉就为她们买好了几番辗转的车票。她开了夜校,但生意经没有一刻忘怀,当然,如果不这样的话,凭着夜校微薄到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的收入,她是不能在天津买下来一栋楼房的。

    到了上海,秦骏请人驾车来接,他自伤了双腿后,回青岛拾起了家里的馆藏来做,所幸他家中这一门来路最长远,可追溯到百年前,因此为他在文化馆谋取了一个工作。那时候他的工作是最清闲的,所以有时间来到上海,只为替玉生处理公馆的事情。

    两年前在武汉匆匆一别,李沅又和他生疏了,不愿意叫他,只是向他笑一笑,点点头,十岁刚满的孩子,冷漠像成人。秦骏从来不介怀,他给了李沅一块糖,李沅只是紧紧握着,从小,她少吃糖。

    接着,秦骏问安华姑妈道:“这块土地的地契,盖谁的章?”

    上一次从公馆离开,这里还没有被盖上那么多的白幕,如今看来,好似一件件琉璃樽,玻璃钟早已往生。只留两张牛皮沙发积满尘土,秦骏请她们坐了。

    安华姑妈望了望玉生,道:“二十年前我大哥死了,就启了文树的章。”

    秦骏道:“那就有些麻烦了。”

    玉生忽然道:“早已不住这里了,有什么麻烦也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秦骏怔了怔,道:“上海的文化馆确实要征用这栋房子,但如果有主人出面,也许只给个五年十年的使用权,不至于以后难说明白。”

    玉生望有一块白布盖得浅了,露出一对金边红底的茶杯来,这对杯子她也忘记哪一天夜里碎了边,他本来要找人修的,只记得他当时说总有空的,不急这一时,但今时今日还碎着。

    “事在人为。”

    玉生微笑道:“如果人也没有办法的事,就由它去吧。既然来了,就到苏州河走一走,过两天我们仍然回天津,秋天要来了,那儿的秋风很凉快。”

    真要在上海住几天,只能向爱蓝借住。她自离开上海后,有写过两封信来,最后一封信她写到博尔已经放弃了和她离婚的想法,因为她又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博尔非常爱她,因此他们一家搬到了马赛。博尔的祖父在那里留下了一处房产,虽然他和她都没有工作,但剩余的钱还能支撑一阵子,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玉生收到这封信也已经是一年前了,而在此之前,更早的一封信是询问了李文树的近况,玉生在那封回信欺骗了她,她告诉爱蓝,李文树遭遇短暂的牢狱后重获自由,并跟着她们一起离开了上海。爱蓝似乎早猜到了会是这样,她在信的末处写道:“哥哥很快会平安无事的,如果公馆的大门还是打不开的话,你们就到我和博尔的房子去暂住一段时间吧,有些小,但屋顶上面的两面国旗,总可以让你们处于安全地界。”

    房子的看守人是爱蓝最后雇佣的本地女人,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战事中早早地牺牲了。爱蓝没有给她一分钱,只给了她居住在这里的权力。因此她们入住那几天,房间干净的像从没有人离开过一样。

    安华姑妈只知道她姓汪,那天早早起了,就唤她道:“汪姐,你见到我们昨天放房里的衣服没有呢?”

    汪姐回话道:“哦,我拿去洗了。”

    安华姑妈立即吓了一身冷汗出来,不知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胆子变得这样小。后面,又问她怎么不晾晒在窗台?汪姐说自己是拿到洗衣房去洗的,过了街面,后头有一间公共洗衣房,洗好了顺手就可以熨,比较方便。

    很快,不到四点钟。又有人寻来了。

    为首的两个中年女人,脸色难看的走进门,正迎上玉生,高声道:“你是这家女主人?”

    玉生道:“这是我亲戚的房子。”

    那个将袖章别得非常整齐的女人说道:“姓李是吧?打资本窝里逃出来的。”

    玉生忽然,这些年来,第一次回了一句道:“还没有人给我们定罪。”

    女人道:“行了,走一趟说说话吧,有罪没罪谁知道?有的老鼠过街,还知道给自己穿件好衣服不是,来——这是我们从洗衣房给你拿回来的。”

    玉生接过手来,让汪姐拿进去了,匆匆一眼,只见到面上几件好的,已染了黑的黄的色彩,浅浅的,是再也洗不去的了。

    安华姑妈在门前等到玉生回来,已是吃过晚饭好一会儿,不知是几点钟,只见到天已经黑得发蓝。爱蓝家的钟表在她离去的那一年就坏了,此刻谁也不想去再买一个新的来。时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着最好不过。

    安华姑妈为她披件外衣,道:“你累坏了。”

    玉生的手抚上衣领,扯了扯,只是把它扯得更松了。散了。却又没有让它真正掉下来。进了门,上了楼,发白发灰的灯下,扑过去几只飞虫。

    玉生道:“姑妈,蚊香点了吗?天气还不是太冷,这样暖的衣服,我先收着吧。”

    说完了,只见尽头那间屋子熄了灯。屋里是汪姐,她终于放心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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