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把玫瑰圈椅,此刻正静静地包裹着李成笙一整具摇摇欲坠的身躯,他的脚半吊着,脖颈像被束在那圈巨大的羊脂玉环里。

    玉生道:“如果你不是自杀,那我就是最后一个见到你的人。”

    李成笙道:“那又怎么样呀?”

    荞姐儿在这时上了茶,多么巧,她将两盏浑浊的腾着烟的茶水放到她与他的面前。他请她喝了,真正像慷慨赴死的琼浆玉露。这几年她常做这样的梦,只是喝下去的人是李文树,她猜想他早就死了。

    李成笙道:“他还坐着呢,去年我去见他,远远我看着他,我觉得他好像一个鬼呀。从前,他去英国读书前,和你结婚回来了,那些时候,我眼里他就是一樽神像,公馆里放着那一樽,他是另外一樽——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和他说我自己要说的话。”

    玉生沉默地望着他。

    于是,他很快接着说道:“所以,那几年我拿着公章,没有和他说话,放了那几个日本银行欠款。”

    玉生道:“我知道是你,不听你亲口说,谁也不忍怀疑。”

    李成笙忽地,微笑道:“你们夫妻,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们般配。同样伪善,倨傲,爱挑着眼看人,好像人不是人,是一株花,一棵草,供人观赏利用而已,冬天来了,随它摇摆飘零,谁去捡起?要是你真的没怀疑过我,何必这几年来找我呀?我从青岛开始躲着你,你应该也知道,我在躲着你。”

    玉生道:“现在真听你说了,我才发觉,一点用也没有。我不能押着你,也无法将法庭搬到这里,我找到你,就像你说的,履行一个和他般配的,一个妻子的义务。”

    没有听到他的回话。

    她又问道:“什么时候的船?”

    他这时回了话,嗤笑道:“嫂嫂,你以为是二十年前你来上海吗?我要坐飞机离开这里,快一点,要不然在船上死了多么凄惨!哦,忽然一想——他竟然是二十年前结婚的了。”

    “那么他现在应该非常老了。”

    他大笑着从那把玫瑰圈椅中爬起来,玉生这时候记起来,那是李爱蓝的玫瑰圈椅。他偷走了它,或者,那是光明正大从公馆的拍卖品中买下来的。

    李成笙紧接着注道:“他会不会就要死了呢?或者比我更快。”

    玉生望着他,仿佛只是望着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的,可怜的绝症病人。他的皮肤在荞姐儿第二次为他递茶时开始脱落,皮屑像细雪一样落在他依旧油光发亮的皮鞋上,那样好的皮鞋,在从前,李文树送过一双为他守了几年马厩的马夫。

    李成笙问她是否还需要再坐一会儿?如果需要,他会留下来,再和她说一会儿话,他是如何偷盗公章,如何和日本银行产生联系,他可以在没有证人,没有庭审的时候告诉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正手握着无数的战利品,凝视着她。

    但如果玉生要此刻离去,李成笙说,自己一定会为她叫一部和李文树从前开的一样好的车子,也可能,就是他从前那辆车子,毕竟那辆车子已经卖给了汽车租赁公司。他愿意付钱,算是支付她的一次探望费。并且,他告诉她,他坐电车无非是为了慢悠悠的游城,只是现在他骑不了马,上海城中也再不允许任何一个人骑马了。

    就在说完这一切之后——仿佛是说完了。他开始无声地哭泣起来,泪水像熔岩流过他崎岖不平的面部皮肤,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丑陋?玉生在这个时候才猛然看见,他被切掉一半的耳垂,还有几乎全部烧光的眉毛。

    这张丑到像鬼一样的脸已经伴随他好几年了,他是在一次炮火过后变成这样的。

    接着,他对玉生说道:“因为你上一次见我还没有那么恨我,你现在知道了,我不会救李文树,所以在你眼里,我恐怖得根本不像一个人。”

    玉生道:“你也许是一个人,但不是成笙了。可是我不恨你,文树也没有恨过你,在他入狱的那一天,那是个星期天,那天早上他醒过来,他对我来说,今天是成笙的生日,我们准备吃过午饭打一个电话给你,但早饭过后他就被抓走了——这几年我们南上北下,他在监狱里,什么也不知道。”

    李成笙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仅仅一会儿,他笑道:“你不必说漂亮的话。你知道吗?我以前很爱漂亮的女人,男人也好,我看见他们,模仿他们,但是每一次见到李文树,当他否决我的话时,在大会上让我颜面无存时,我的脸皮就是像现在一样一层层剥落的。”

    他院子的花想必是已经开过一场了,于是此刻美丽到像花心一样的落叶,慷慨赴死地,埋掉了他的膝盖。他拍了拍,风声惊动得好像即将迎来一场雷雨,他唤来荞姐儿,问车来了没有?玉生问他今日不坐电车?他说了,电车是游城,此刻他是逃难,没有心思。

    他走了,什么时候回来,不——会不会回来?玉生见他起了身,当下竟要去抓住他,但双手一挥扑了空,什么也没有抓到,只是一片叶,一片叶的残影。从她手里划了过去。

    安华姑妈为此发了高烧。李沅放了假,日夜照顾床前。有一天早晨,天不那么阴,有一点阳光探出头来,她约了同学,难得出门,就是那一天她开了门迎面见到了邮差。他鄙夷地,冷漠地将手里的信递给她。并且告诉她,自己等了半个钟,没有人听见敲门声吗?

    “资本家就是会折磨人。”

    他说完,走了。

    李沅再也不像从前一样如鲠在喉,她舒展开眉头,接着,她并没有拆开信。因为那封信是李成笙的署名,她只见过他三次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她写信。

    或者,那封信是给她母亲玉生的。所以,最后是玉生拆开了它。他的信什么时候也盖起了公章,这一封长得像辩文的信件,平铺直叙地简述了他从银行离开之后,自立门户的艰辛,简直就像他的自传。如果他要最后一击,何必如何费心费力呢。

    末了,幸而玉生看文章信件无论好坏,总要读到最后一个字。也就是在最后一段,他的字忽然变得激昂,笔锋似乎是用尽了力恨不得揉碎纸面,才写下这一段:

    “你太纯良,但也太愚蠢。你为什么没有想到,李文树捐过的物资和铁路?那条铁路开过去的火车,有一次不是搭乘了半车的西安军?你一点都没有想到,你爱他,于是慌不择路,误入歧途。”

    这封信让孙曼琳看了。

    孙曼琳联系到如今已经仕途平稳的嫂嫂单云,单云很快便联络到当年乘坐过那列火车的几个士兵,除去死去的一大半人,只有两人愿出庭作证。

    重上诉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安华姑妈告诉玉生道:“今天真像梦。”

    数不清的第几次庭审匆匆结束了,她们仍没有见到李文树。但一切似乎不像过去这些年这么糟,玉生发言时已经不会被打断了,她终于告诉律师,李文树曾捐给国军的棉花,同样是盖在了中国人的身上。但律师没有听从她的建议。

    大约是半个春天过去,李成笙的死讯传来了。

    荞姐儿为他戴孝,带来的遗言中,他表明要回宝山的祠堂,需要由安华姑妈去联络宗族。但安华姑妈说自己也许难办成此事,他母亲是续弦,又因和丈夫不睦被休,所以她母亲当年病逝后只在静安做了几场善事,匆匆结了一生。他的遗言中又着重补充,他的尸骨是要装着他母亲的牌位一块回去的,如果回得去,他的证词他的公章都会委托荞姐儿交给玉生。

    最后一次出庭,玉生作为唯一证人被否决了证词。

    一切都回到绝境。安华姑妈得到回复:“祠堂每个位置都依次排列,多一个没有,少一个空了,要多这一个,只能少那一个——您要少了谁的?”

    安华姑妈恨道:“那几个老东西,最古板,被休掉的女人,在他们眼里和死刑犯没区别,他们最会拿事。”

    玉生道:“要多一个,就要少一个。”

    安华姑妈未回话。

    玉生注道:“那就少了我的,多他母亲的。”

    即使是安华姑妈,曾那么深刻地痛恨过祠堂、礼教、尊卑,那样一个人,听见玉生这句话,都要立即瞪大了眼睛看她。仿佛她是在说:“那我就替她去死吧。”

    好像是天塌下来一样大的事。在一个牌上面,上面刻的字不能让人死了的人重生,底下烧的香也不能让活着的人永生。只是被放在那个四方天地里,就好像是封王封爵的荣誉。早就觉得可笑至极。

    安华姑妈出发去宝山那天,玉生找到荞姐儿,要走了李成笙的公章。随后,给了她一些钱,但荞姐儿并没有收下。

    她只是回了话,道:“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留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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