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馆被收走的那一年,李成笙带着他妻子唐郦慧,去过最后一次。

    那时候他还没有和唐郦慧离婚,但是唐郦慧的事迹在上海已经尽人皆知,最近的一次,她交往了一个住在美国的潮商。他望着玉生,旁若无人地说自己最近去了一次南京,他在那里常常想起爱乔,他觉得世上不会再有一双那么纯净的眼睛,他为她上了香,在玄武湖旁。

    这对夫妻如帘幕拉起,登场戏台,直至彼此无言,玉生要起身相送,李文树仍没有出来。他那段时间最爱坐在李沅房前的窗台,那儿是最寂静的,正对着从前马厩的方向,有时下起雨,连鸟叫声也没有。

    忽地一声惊雷,他低眼窥见玉生的影子逼近,只是说道:“雨真大。”

    有没有带伞,坐什么车来,那是不值一问的事。

    从那以后,玉生没有再见过他。

    安华姑妈曾说过他离婚了,或者没有离,只是她与他永久地分道扬镳,也都离开了上海。后面又听万红说起,他早就死了,因病死在了离开上海的列车上。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其他任何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玉生见到他,忽然记起来她第一天来到上海,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像矗立的坚定的桥柱,但此刻他喝完了碗底的馄饨汤,佝偻着腰背起了身。可是,他随后从外衣口袋中拿出来的钱包和从前一样饱满。

    他望见玉生了,但记不起来她。又或者,他不愿意记起来。

    因为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一直走到了下一个街面,紧接着便消失在一辆飞驰而过的电车后面,春天的电车总是开得这样快,好像慢一点就要熬死疯狂生长的白兰枝干。

    安华姑妈说:“没有,他就像从前一样有钱。”

    她知道万红所说他死在列车上的消息是假的,但她不愿意向玉生转述。那样会使旁人口中应用在李文树身上的“善恶有报”这类可耻的论据站住脚,如果他真的在金钱上坏事做尽,那么他曾经捐给出去的无数个蒲团,和放入积善箱中记不清的银钱是怎么回事呢?而李成笙他只是在四六年那一年开了一个施粥馆,并在和唐骊慧离婚之后,迅速娶了一个背景和出身都非常干净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很快就因为疾病突发逝世了,玉生想,也许在列车上离去的正是她。

    玉生再次见到他,只是在几天之后,他像往常一样坐电车。但那是玉生第一次坐电车,过去这些年来车鸣声屡屡刺过她的双耳,但她从没有坐过电车,有时候看着电车的轨迹她会想起爱乔,她宁愿走很长的路也不愿意驶入这一趟价格低廉的车程。

    李成笙知道她坐下来了,在他的身旁。但他将脸靠在窗面上,闭着眼,好似陌路人。

    玉生并没有同他说话。

    第二天,她仍然乘车,他岿然不动。

    隔过一天,她在愚园上车,比他早,他上来了,又见她,转身就要逃。但猛然他想起来,外面暴雨倾盆,如果不是没有带伞,他今天本也不打算搭车。

    “你坐到哪?”

    玉生发觉他的声音变化许多,或者,那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老男人的声音。

    李成笙注道:“愚园的房子你们又住不了,天天到这儿来。”

    玉生道:“文蓝在这里。”

    回答完他的话之后,玉生想,自己难道从一开始就认错了吗。这样一个面色如铁的男人怎么会是李成笙呢。李文树说过,这个上海,不,这一个世界,最圆滑的,最伪善的男人。

    但是,他笑了,于是玉生仿佛又见到了李文树口中的李成笙。只是时至今日,她才意识到这样的笑容虚假得像暴雨中的纸伞,雨水是斜着往伞中泼去的。

    李成笙道:“你们李家的人都跟落花似的,以为败落了,明年春来还会开——李文蓝,我只以为她死了。”

    玉生道:“难道你的名字前面没有一个“李”字。”

    说完了,也许还有话说,但车已经停止了。他下了车。

    眼见着他往风雨中走去,玉生呐喊着叫他的名字,这让她想起来多少个日子之前李文树就在她的眼前走出了公馆的大门,那个当下她只是沉默着目送。今日如同昨日,还未消散的又或者是终于到来的呼唤。

    他走了。

    但安华姑妈托了人找到他,是裕安,他离开宝山后存下一条命来,李成笙这两年找过他做过几条绸布围巾,他像从前一样爱在精细的小物上用最好的东西。而一件长外衣,只不过用了更好一些的山羊绒,便可以穿过好几年。

    裕安告诉她们,他如今住在黄浦的房子,年前最后一次为他做围巾时,他就是嘱咐车夫从黄浦过来取。那时候车夫告诉裕安,过完年他就要离开黄浦了,他生了病,日子一天比一天短,他不想和几只鹧鸪一块死在黄浦。于是他辞了车夫,预计年后动身。

    安华姑妈找到他时,他正在一团晴朗的日光下坐着,院子四周却只是一片望不尽的枯枝败叶。他开了家门,等着她,似乎就知道她会来,而且在今日。

    “天冷了,怎么还不把暖气打开?”

    这句话她在十几年前的某一天曾听过有人问他,她记得这样清楚,那时候他刚从公馆搬出来,很快就寻了另一所房子住着,他让人铺了暖气,但很少开。她每一次和爱蓝去,爱蓝都会问出这一句话。

    李成笙道:“现在是什么天呀。等堂兄回来再开吧,堂兄什么时候回来?”

    就如他所说,花落了,有再开的时候——话落了,也有再捡起来的时候。她见地上的秋叶覆上了雨水,或者是露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落在这儿的。

    他从同样湿冷的长椅上忽然惊醒,接着问道:“姑妈,您什么时候来的?”

    安华姑妈道:“我早来了,这几年来我和玉生一直在找你。”

    他不回话,于是她又注一句道:“我们总会找到你的。”

    他立即道:“您已经在这了——她呢?”

    安华姑妈道:“她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你住这里,她早来了,这几年她为了她丈夫,跑了多少个地方,你不知道。”

    他又不回话,只是笑。转回脸时,安华姑妈觉得他怎么忽然变得和自己一样老了呢?多少年前她抱着他和爱蓝,他比爱蓝还要瘦小。

    他唤人来倒茶,仿佛在此之前,他的声带已经被扯出来煮沸煮烂了,混着那茶水,她喝了一口,是有腥味而又浑浊的。他如今还雇得起人,她忍不住,偷偷看过一眼这一个佣人,现在也不能这样说,该说“工人”,她看着她,觉着这张小小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活得久了,有些人记不起来,总是这样的。

    “荞姐儿,你拿了什么茶叶?”

    他问她。拔高声像是怪她,听真了,又有那么一点不舍得。

    安华姑妈想,他接连失去两个太太,无论从哪一方面,他都需要一个女人,即便是这样一个年幼的几乎算不上女人的——但他总没有亏待她。转了圈她换了茶,也换了身外衣出来,绸面素白宽衫,衣摆又千丝万缕刺上栩栩如生的金梧桐,如果不是裕安做的,就再没有这样巧的手了。

    裕安不愿来见她,只是通了电话,说道:“他过几天要离开前会去静安,前几年他托我的朋友在静安购置了一块房产,他为他母亲去静安做捐赠时,有时会在那儿住着。”

    安华姑妈那天去送玉生,送了把伞到她手中,静安的雨总是冷一些,急一些。她告诉她,如果见不到,就算了,如果见到了,他只是无言,也算了。

    她去了。

    竟是重游故里,她在李公馆前下了车。再走一会儿,不远,只隔了几面高墙,那就是他李成笙在静安的房子,砖瓦门墙,满地萧条——几乎是另一个李公馆。

    她按了门。是安华姑妈口中那个:“十分幼小的女人”来开了门。

    这些年来没有这么一刻,玉生那么清楚地记起来爱乔的双眼,她几乎就是还没有死在玄武湖中的爱乔,但那是绝不可能的。

    于是玉生只是一怔,很快,问她道:“请问李成笙先生在不在?”

    她回答道:“在,等着您。”

    玉生道:“他也知道我要来。”

    她笑了笑,笑起来又一点儿都不像了。她接着回答道:“先生说他不知道谁要来,但是叫我一定在门前等着,一定会有人来。”

    一面走着,玉生由她引着路,走过一条层峦耸翠的长廊,和李公馆不同,这里面却是春色满园的。雨水像露珠一样滑过花叶,又流过女人面,玉生湿了脸,她取来帕巾给她擦,是从前玉生用的,最好的那一种。

    “太太。”

    李成笙唤她道:“李太太——你来送我了。”

    玉生站在一片黑暗中,问道:“你要去哪?”

    “去赴死。”

    她听见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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