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魔都,总升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烟气。这烟气也衬得魔都愈发神秘。

    世纪公园旁边的老房子被树荫遮得严严实实,又逢阴雨,虽是正午,内里却昏暗得很。

    这周边最高大的一棵梧桐树的枝丫,正指向一扇半支开的窗户。

    透过窗户望进去,就能看见一个书桌,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在发亮。

    奇怪的是桌前并没摆着椅子,反而是一副拐杖和一个电动轮椅。

    再往里就是一张小床,床上的女生头冒细汗,似乎正困于一个噩梦。

    她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被子,另一只手向旁边伸去,像是想抓住什么,但是却不断扑空,急得在梦中惊叫起来。

    可不论她再怎么抓狂惊叫,想让自己醒过来,这梦就是不醒。

    梦魇中,是一个无形的屏障。而她在屏障外,看着屏障中那个她亲手写出来的场景。

    此时,那个她怕极了的男人,在一步步逼近梦里的她自己。

    “洛大小姐,不如你也来试一试,这滋味,可还合你心意?”蛊虫一点点爬升到洛琼枝的脖颈处,男人的面具在夜色下看着更是可怖,水牢里的灯火一闪一闪,将水波映在面具上,竟然带起了诡异的光。

    洛琼枝被这场景吓得三魂离体,不断颤抖着,看着屏障内那个“自己”梗着脖子咒骂面前的男子。

    那些咒骂的絮语飘落在她耳边,她的心一点点透凉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女子尖利的笑声,荡起一阵阵水波,可她的手被牢牢锁在水牢的墙壁上,任她怎么挣扎发狂,也只是让自己手腕上的伤更加严重,并不能靠近男子一步。

    “一个被遗弃的怪物,弑父弑君,可这天下厌恶你的人何其多,你以为你母亲就怜悯你么,若她知道你如此疯魔,恨不得从未生下过你,还有冯如燕,她跟任欲渡——啊——我做鬼——啊——许——昌——则——”女子的咒骂声飘散在空中,只剩高声的惊叫。

    洛琼枝虽然在旁观,可看着女子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她仿佛也感受到了切肤之痛,随着女子的惊叫,身体一阵阵战栗。

    那个被叫做许昌则的男子仍旧那样静静盯着眼前那个被蛊虫啃食的女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洛琼枝战栗呜咽之时,那男子也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似的,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虽然带着银质的面具,但男子的眼神有着划破空气的锐利,好似穿越那个无形的屏障,看到了梦中的她。

    洛琼枝一个躲闪不及,跟他对上了眼神,像是被射了一箭般,冷汗顿时流了满背。

    眼见着男子一抬手,袖箭立刻瞄准了她的方向,她双腿一软,立马下跪。

    其实刚才看水牢中的那个“自己”受刑,她心中祈祷的话已经念了无数遍,可是嘴上却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字。

    在袖箭即将破空而来的这一刻,洛琼枝终于失声大叫:“许昌则我错了,是我太狂妄了,我不该给那个男二加戏,不该把你改编的比原著还惨!我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给个机会,求求你,求求你!”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满头冷汗尖叫着醒来,身边的小丫头不断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见她醒来,那个发髻散乱的小丫头长舒一口气,立马倒了一杯水,送到她嘴边,说道:“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叫你都叫不醒,可把芍药吓坏了。”

    洛琼枝的眼睛一点点聚焦,忽闪着眨了眨,打量了一下周围古香古色的环境,又上下扫了一下眼前的小丫头。

    “你是芍药?”

    身边的小丫头皱着眉,很担心她似的,木讷地点点头。

    洛琼枝继续发问:“这是晋安侯府?”

    小丫头继续点头。

    洛琼枝叹了口气:“还是没醒啊。”

    芍药见状又摇了摇她,说着从梦中叫醒失魂之人时最常说的俚语:“百病消,百邪退,大梦快转醒。”

    洛琼枝这才发现,这次的“梦境”,似乎没有屏障,她是真真切切能被看到、听到、碰到的。

    “不会是——穿了吧?”她两眼一黑,又直挺挺躺倒在床上。

    芍药吓了一跳,连忙叫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她拍拍芍药的手,示意自己还好,又回想起梦中的情景。

    刚刚梦里的那个人,明显是她最新改编的剧本里加戏很多的恶毒男二——许昌则。

    而现在眼前这个婢女,是跟在那个与她同名的跋扈女配——晋安侯府嫡女洛琼枝身边的。

    她做编剧这么久,或创作或改编了无数人物,却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穿到自己写的剧本里来。

    而且,这剧本,这人设,她已经不能用“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了。

    她费劲地坐起来,但一时间仍是喘不过气来,扶着芍药的肩膀,冷静了一会儿,才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喝完那杯水,她掀开被子,坐到床边,把芍药像个抱枕一样抱住,芍药拿着空杯子,一动也不敢动。

    小姐的性情似乎变了很多,明明以前是最不喜欢人亲近的。

    或许是近几天小姐日日梦魇,马球会又摔了一跤,所以身边更需要有个人了吧。

    芍药这样想着,也一点点回抱着洛琼枝。

    洛琼枝平静了一点,放开了芍药,试探着摆出那种雍容华贵的世家小姐最应当有的神色。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一声惊雷落下,洛琼枝趁机挑起话头:“近来雷雨也太多,搅得我不能安睡。”

    “小姐可是又犯了梦魇的毛病?怕不是今天马球会上摔了一跤才这样的吧?”芍药又蹙起眉。

    “就说郡主娘娘干嘛挑头开马球会,明明还没开春,就打起马球来,害得小姐白白受苦。”

    芍药小声嘟囔着抱怨,传到洛琼枝耳朵里的,却是一条又一条的信息。

    这场马球会她记得,是洛琼枝为了跟男主任欲渡说上几句话,兴冲冲上赶着去的,摆在前三集里,只用了寥寥几笔。

    也就是说,现在离许昌则找到那个暗卫林东,还有十天。

    幸好,还来得及。

    她拍了拍芍药的手背安抚,说道:“帮我找方十七来。”

    芍药点点头,走到窗边,吹响骨哨,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就从隔间闪到门口来。

    洛琼枝披上衣服,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方十七进门后上前几步,单膝下跪,静等着主人的指令。

    “你去城郊的几处庄子上,找一个林字头的暗卫,他叫林东,身退之前是圣上的人。怎么找,看你,只严令不可声张,把他带到我面前。”

    “是,小姐,只是庄子的令牌都在侯夫人那里,若是少了人——”方十七抬眼。

    洛琼枝蹙起眉心:“你只管找,要快,惊蛰前找不到,宁肯把有嫌疑的全遣散,父亲和她若是怪罪下来,我来担着。”

    “是,小姐。”方十七抱拳,后退一步,刚要出门,却听芍药在背后叫他。

    “等等,”芍药拿着一把伞递给他,“小姐说了,外面雨大。”

    从十岁开始被训练,十五岁起到洛家来,当了洛琼枝十年影卫、向来以主人的命令为先的优秀影卫头领方十七的脸上头一次有了疑惑的神色。

    只是他没说什么,伸手拿好伞,脚步一点就飞上了对面的房檐,几跳之后就离去了,在雨幕中化为一个小点,伞却是半点都没撑开。

    方十七走后,洛琼枝揉揉眉心,撑着床边起来,熟悉一下周围环境,摸到安神香就顺手点起来。

    这双腿她倒是喜欢得紧,走起来很方便,但这剧本里,也就这点好处了吧。

    芍药看着洛琼枝自己动手,愣了一下,赶紧上前帮忙拿上烛台,洛琼枝的脸被烛光映得更是好看,只是神色却还是愁云密布。

    “小姐,芍药守着你,你睡吧。”芍药把安神香放在洛琼枝床头,又在床边跪下,摆好了服侍的姿态。

    洛琼枝摇摇头:“你也去睡吧,对了,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从明日起,每日往兰因寺捐些香油钱,派人日日去进香。”

    这次换芍药疑惑了。

    虽然疑惑小姐为什么突然信了佛,但她还是重重点头,看着洛琼枝躺倒在床上,朝着自己摇摇手,她才十分听话但一步三回头地回房睡了。

    洛琼枝躺在床上,虽然点了安神香,但是却没有立刻睡着,对于刚才的梦心有余悸。

    梦中许昌则那一眼,实在太有实感。

    她分明没见过许昌则,但就是感觉能描摹出面具后那张脸的轮廓。

    “造孽啊,穿到原书里也行啊,怎么偏偏穿到自己写的剧本里。”洛琼枝自言自语式哀叹一声。

    “改着剧本就被吸到电脑里这事儿都多古早的情节了呀……死了能回去吗?走完剧情能回去吗?我不会已经死了吧,那这个世界是我的重生机会吗?穿剧本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当个被许昌则虐杀的恶毒短命鬼啊……”

    原著的疯批男二许昌则,其实算是个工具人角色,虽然各方面指标塑造的很强,但心态很不稳。

    基本上他的情节,要么是搞事情然后被男女主解决,反向助攻了男女主;要么就是讨论他的身世,以别人对他的厌恶,来体现男女主的三观正。

    前面他没彻底疯的时候,还是做了点好事,也浪费了不少时间。

    但等身世真相揭开,他彻底发疯,男主却已经在女主的帮助下飞速成长,跟他比肩,他失了先机,又疯得不行,轻易被反杀。

    只是,这书到了洛琼枝手上后,为了满足甲方培养自己公司“亲儿子”的要求,她挖空心思给许昌则加了很多戏,其中包括跟女主的单相思感情戏以及虐杀女配戏等等。

    现在看来,都是给自己埋下的坑啊。

    上天跟她开的玩笑,还真多啊。

    “当初他找到那个跟他娘当年的死因有关的死士,确定是在惊蛰没错吧?”洛琼枝想起自己写的那些许昌则把洛琼枝残忍虐杀的场景,就十分悔不当初,开始不断回忆洛家和洛琼枝跟许昌则之间的每个过节。

    第一次,就是许昌则查他母亲的死因,查到了当年贤亲王、如今的圣上护卫队中最小的那个十五岁外围影卫。

    也正因为是外围影卫,才得以在那场屠杀中幸免,还留着命到了现在。只是被许昌则找到之后,他可能会觉得,还不如当年就不要活下来。

    当时这个剧情,原著作者应该写的很随意,只说许昌则苦寻多年,终于在影卫解甲归田的时候查到了线索,然后以他母亲的死因,敲开了他黑化的大门。

    许昌则本来就是以一个天生注定反派的姿态登场的,黑化自然也不奇怪,不用多着墨,逻辑就很通畅。

    而那个影卫,是在洛家的庄子上发现的,本来这情节在原著倒也没什么,主要是原著作者懒得再写一个人物。

    但在洛琼枝的剧本里,这就又变成了为洛家埋下的祸根。

    一个祸根,引得男女配互相残杀,向来是展现男女主高光,成全一部甜剧的好方法。

    洛琼枝想到自己当初写下这情节时那种自满的状态,恨不得一头撞死。

    “真是造孽啊。”她又叹了一声,认命似的,伴着安神香,慢慢合上眼睛。

    是夜,雨渐渐停了,夜色也越发静谧,大家也都关门闭户,几乎整个盛京都沉浸在梦乡。

    只是,偌大的盛京,也总有些例外。

    比如,固亲王世子的别院,滁园。

    滁园里一盏灯都没亮着,像是主人家已经睡下了,且不喜灯火。

    一个影子从外墙檐上跳下来,走到马厩旁,进了柴房。

    不一会儿,书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机关盒的啪嗒一声,再去细听,便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

    而从书房的书架背后,有一条暗道,内里通往地下,却是别有洞天。

    那人如鬼魅一般行走,似是合上八卦图的步伐,终于走到了一扇石门前。

    他按动旁边的一块并不起眼的砖块,石门应声而开。

    里面是另一个布置相同的书房,只是灯火通明。

    书房里,一个带着银质面具的男子,正在拨弄着什么。

    听到声响,男子回手射出一支袖箭,被堪堪躲过后,倒是轻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在地下回荡,又伴着烛火,显得愈发渗人。

    “你慢了,在永州,养胖了。”男子笑完,毫不留情地下了结论。

    “公子,属下受了伤的。”那影子并没还手,只是在男子的下手跪下,扒下肩头的衣服,露出猩红的颜色。

    那男子的笑声忽然停住,仔细端详那个伤口,眼神一瞬结冰。

    “多少人?”

    那影子好像是有点后悔自己卖这个惨,挠挠头,诚恳道:“三十个。”

    “原谅你了。”男子随手拿起桌上一瓶药,扔给影子,“竟然用三十个人围剿你,也难为他了。”

    “公子,永州目前的情势,恐怕是户部——”

    “回去杀了他再报。”男子的话不容置疑,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背着手扔给那影子,不再看他。

    那影子又挠了挠头:“公子,其实属下给他下了毒,他活不过三个月了,刚好我们的人可以慢慢接手。”

    “我要他现在死。”男子像是再不愿多说一个字,负手而立,但拳头握得发白。

    “是,属下领命。”那影子没再说话,把药涂在肩头,龇牙咧嘴一番,就又准备退出去。

    可是退出去之前,他还是把那支羽箭捡回来,放到了男子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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