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洛琼枝几乎是被芍药摇醒的。

    醒来的时候她的头还昏昏沉沉。

    往床边一看,竟然还卸了钗环,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

    芍药边帮她整理衣衫,边对她汇报:“方十七来报,昨夜雨大,山石松动,滚下许多石块。幸好夜里无人,没伤到谁,但这路泥泞不堪,又有巨石拦着,就不好走了。他遣了一个人先回府送信,我们恐怕还要再耽搁一阵子。”

    洛琼枝点点头,又问道:“回家报信的人走了么?如今雨还在下,今日的雷也打得响,只恐修路不易,且山石松动之况,恐怕今日还会有,最好是报京兆尹,让他们设置山障,保护山上山下的民众。”

    “兰因寺的住持已经派人去报了,固亲王府世子也派人把这情况报给了任小将军,工部和城防使那边已经都遣人来了。”芍药重重点头。

    “庄子上那一圃芍药的地方,可挖回一罐土来了吗?”洛琼枝歪头问道。

    芍药点点头:“方十七已经派人去了,这会儿该要回来了。”

    洛琼枝接着话头说道:“嗯,再捐些香油钱吧,在兰因寺设个粥棚,万一真起了灾,有了流民,也能有个容身之所,也算是我为母亲积德。”

    芍药也点点头,双丫髻一晃一晃,明明是有些可爱的,却总带着一丝失落。

    “怎么了?”洛琼枝摸摸芍药的双丫髻。

    芍药瘪了瘪嘴:“没播种,就遇涝灾,真是不容易。我家中当年就是遇涝灾,才把我卖了。在侯府锦衣玉食自然好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若没有天灾便更好了。”

    洛琼枝想了想,也不知怎么安慰,只说:“过去的事已不可追,若要改变什么,也应当从现在这一刻入手才是。”

    芍药怯生生地看向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你真好,总觉得马球会后,你变了一些,看来信佛真的有用。”

    洛琼枝闻言,心虚地咳了两声,欲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只是还没等她搜肠刮肚再想出点什么话题,就听着外面一阵吵嚷。

    “外面怎么了?”洛琼枝怕是有人趁乱闹事,还有些担忧,方十七转眼就到了里间,腰中的刀跟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很是让人安心。

    “回小姐,今日按小姐吩咐去庄上挖土,为夫人做一场法事,才知濉岭那边庄子上出了事。”方十七一进门就立马回了她的问题,只是神色中带着少有的——厌恶。

    她皱眉道:“何事?”

    “有人趁昨夜雨大,卷了庄内的钱款,逃了,庄头亲自去盛京送信,路被堵了,不好走,知道小姐在这寺中,非要来找小姐哭诉,看门的小和尚说这寺内有法事,不让他们叫嚷,那庄头看人下菜碟,反倒叫得更凶。”

    方十七对着洛琼枝作揖,把“卷了钱款”这几个字刻意说的重了一些。

    洛琼枝满脸问号,这帮人还真是艺不高但胆很大,什么空子都敢钻。

    所谓跑了的那人,自然是林东,他是不是拿了钱跑的,她再明白不过了。

    “今次我同父亲说要出门,也是借了为母亲做法事的由头,父亲直接给了我这庄上的牌子,既如此,我也该管管庄上的事。”洛琼枝挑挑眉,与方十七交换了个眼神。

    “便叫他把这些年的账都理理清楚,我倒要看那人凭一人之力,能卷走多少钱款。”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门外吵嚷得更加厉害。

    佛门清净之地,竟然这么叫嚷,她好不容易攒的功德,别再被败光了。

    有方十七在总归安心些,她提步就要出门,芍药忙拿了伞跟上。

    “这位施主,毁人经幡,是损功德的大事,还请施主莫在佛门清净地无理狡辩了。”

    兰因寺住持已经持佛珠出门,好言相劝,可对面的人却还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那人见了洛琼枝,才稍稍有些消停。

    地面上经幡散落,早已混了泥水。

    但细细看去,还是能看到固亲王府的字样。

    洛琼枝走上前去,仔细辨认,经幡最后,是一个“许”字。

    完了,事儿大了。

    她咬着牙看向那庄头,恨不得吃了他。

    那庄头看见洛琼枝通体装束不俗,知道是他要找的大小姐没错了,又看到她手握的木牌,正是庄上的牌子,气势顿时短了七八分。

    “宁管事,你好大的威风。”洛琼枝气得不行,见他看自己,立刻白了他一眼。

    随后,她把木牌往芍药手里一塞,说:“这边你来处理,先招待招待宁管事,我另有要事。”

    说着她就转向了住持:“玉能住持,今日之事,实是我家庄头闯出来的祸事,但我也有错,若他寻我,我能及时出来,也不致如此搅扰贵宝地,还——毁了世子的经幡。我家奴犯下大错,我会严惩,还请住持海涵。”

    玉能住持望着洛琼枝诚恳的眼睛,也是十分诚恳地叹了口气。

    早知洛家大小姐跋扈,没想到下人也这么跋扈,但洛大小姐已经服了软,他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来,反而有点惊喜。

    只是固亲王世子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洛琼枝看他叹气,又补充道:“住持,能否烦请您带路,我想亲自跟世子致歉,看能否补偿一二。”

    事到如今,毁了人家为娘亲祈福的经幡,就好比在人家溃烂的伤口上撒盐,即便她再不想见许昌则,也得见了。

    说到底还是她改的好剧本,让原身与许昌则之间有一段幼年相遇的经历。

    本来原著中原身和许昌则两个人小时候根本没见过,结果被她这么一改,原身倒成了一个伤害许昌则幼小心灵的加害者。

    也不知道时至今日,许昌则是否还能认得出洛琼枝的样貌。

    “可千万别认出来。”虽知无用,但洛琼枝还是默默祈祷了一句。

    玉能看她能站出来,自然是十分感恩,连忙称是,一手持佛珠,一手对洛琼枝做出请的手势。

    没走几步路,一个香火堂的门大开着,里面有一青衣男子,正跪在蒲团上诵经。

    木鱼一声声敲着,仿佛并未因外面的吵嚷有丝毫停顿。

    洛琼枝抬眼,香火堂玉佛在上,下面小几上摆着的,正是一个牌位。

    若是昨晚自己没提前提防,反应不够快,恐怕梦中场景就要在这里发生了吧。

    这预知梦,倒还真算个金手指。

    但这给她预留的时间时紧时松,一时还找不出规律。

    洛琼枝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住持可以离去了,而她就在门边,默默等待着。

    终于一段经文结束,那男子手持佛珠,回过了头。

    他眉骨很高,眼窝有些深,眉骨跟鼻梁的衔接处,有个漂亮的折角,眼瞳却极浅,是浅琥珀色,没什么血色的双唇抿着,人中跟鼻子之间的折角也是刚刚好的玲珑有致。

    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盛京人,反而像是个——西凉人。

    【这幅相貌再好,非我族类,也是要被人唾弃的,这就是盛京的风气,也代表着大靖的态度。】

    洛琼枝记得,原著在描述许昌则样貌的时候,清楚地写下过这句话。

    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替许昌则感到难过。

    这样美的一个人,本该立于明堂之上,竟然因他们那个世界中作家的两三笔,过得这样辛苦。

    可是这美,本也是作家赋予的。

    这人间的悲苦,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话本,话本里的人或许也曾为自己的命运呐喊,可神,从来听不见一丝声音。

    “姑娘何事。”在她愣神的一瞬,许昌则开了口。

    虽是个问句,但没有一丝疑问的语气,反倒是木木的,毫无生气。

    声线倒是与昨晚很像,却无法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一起。

    “晋安侯府洛氏女琼枝,特来向世子请罪。”洛琼枝退了一步,就地下跪,连进门都没进,直接跪在那湿漉漉的石板上,房檐遮不住多少雨,她的脚露在外面,登时就湿了。

    许昌则见她下跪,欲起身扶她,但好像是起太急了似的,他左脚绊右脚,自己先摔了一跤。可此时也顾不上自己,他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过来扶洛琼枝。

    她顿时有些无语。

    装什么啊,轻功明明登峰造极。

    她跪都跪了,自然没想让他轻易扶起来,但还算愿意给他个台阶下,陪他演了这出戏:“这一跪不是跪世子您,是跪您母亲,跪先王妃。”

    她见许昌则扶自己的手顿住了,继续解释:“侯府庄头管事,因昨夜庄中出了内贼,卷跑了巨额银钱,慌乱不堪,故此一早赶往盛京,但遇大雨,山石滑落,路途不通,又得知妾如今在兰因寺内,急急来报。却不想——”

    洛琼枝哽了一下,低下头去,暗示许昌则重头戏来了。

    许昌则见她低下头去,脸上倒露出了一丝玩味。

    “却不曾想,慌乱间竟然与寺内僧众起了冲突,纠缠间,毁了先王妃的经幡,实在是大错特错。”

    “妾本欲将他立即杖杀,以正家规,然佛门清净之地,不可见血光,且此人乃侯府经年用老的人了,仆妇小厮冒犯了贵人,实在是主人教导无方。”

    “妾作为洛家独女,这庄子又已经于昨日过到妾名下,自然该妾来担起这个责任。”

    “所以——”她抬起头来,“妾愿为王妃抄录百遍《往生咒》,以表诚心。”

    洛琼枝望向许昌则,却见他的脸色,并无任何变化,只说道:“洛小姐是从三品贵女,而我无功名,只有世子虚位,洛小姐对我称妾,便是折煞我了。”

    一句话定调之后,许昌则继续说:“我病体支离,说是为母亲祈福,其实也想为自己求寸缕福祉,若为一条经幡这样斤斤计较,便失了佛心。”

    最后一句话,他语调略有加重:“况且洛小姐乃晋安侯独女,竟对着一西凉人的牌位下跪,若传扬出去,乃我万死难平之事。”

    洛琼枝心下一惊,自己本是怕惹到他,特地过来道歉的,可他的反应……

    怕不是认出洛琼枝来了吧?所以下意识觉得她是坏人。

    但即便如此,他这保护自己的意识也有点太强了……

    如此看来,他所受的折辱与算计,竟是比她所想象的多得多,多到让他第一反应是以为洛琼枝是来拿此事算计他的。

    她复又看向那个牌位,只写了许昌则之母,竟然连个名字都不曾有。

    也对,鲁樱的大名,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牌位之上呢。

    她的愧疚又一下子涌上来,刚才因为许昌则掩藏自己身份的举动,竟让她觉得这是在做戏了。

    可是宁管事确实是毁了人家的经幡,而自己竟然因对许昌则的成见,而只顾做戏,愧意全无,洛琼枝思及此,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是人。

    况且,若有选择,他一定也不想装成这样的废人。只是盛京之中,锋芒太露便是错,尤其是他这种身份,锋芒太露,便是他的催命符了。

    若真如此,他想查的鲁樱的死因,他想做的事,便真一件也做不成了。

    世道之错,全在他一身,本就是另一个错误了。

    许昌则见着洛琼枝的神色一点点复杂起来,看他的眼神也渐渐让他有点捉摸不透,便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

    正当他耐心一点点流逝,欲直接把她扶起来然后逐客之时,却见洛琼枝自己站了起来。

    “对不住,我从未这样想过,即便是从未有恶意,因处境不同,也会伤人,望世子见谅。我亦是自幼失恃,扪心而论,或能体会到世子心中之痛以万一,绝不会以此做任何文章。”

    洛琼枝说出这番话时,仍站在佛堂外屋檐下:“待我回房换一身衣物,可否来给王妃上一炷香,以表歉意?”

    “方才我说要给王妃抄录百遍往生咒,也都是发自真心,二月初一也是我母亲忌日,我早已准备好百遍《往生咒》。同为人子女,既是洛家管事闯的祸,我也是真心想弥补。”

    她又学着世家小姐的做派,朝着许昌则盈盈一拜,只盼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真诚。

    许昌则垂下眼去,闷声道:“不敢劳烦洛小姐,洛小姐还是请回吧。”

    她叹口气,这家伙还真是孤僻人设不倒。

    只是,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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